禅学三书之三: 禅宗哲学象征   目录 序言方立天 导言 上编 第一章 公案颂古与本原心性   一、本心的超越   二、本心的迷失 第二章 公案颂古与不二法门   一、泯除拣择   二、截断意路   三、悬搁语言   四、消解自他   五、融汇生死   六、打通圣凡   七、圆融空有 第三章 公案颂古与禅门机锋   一、击节机锋迅疾   二、赞叹机锋相酬   三、激赏大机大用   四、批评机锋迟钝 第四章 公案颂古与禅悟境界   一、一切现成   二、能所俱泯   三、圆融互摄 下编 第五章 禅宗哲学的本心论   一、“本来面目”   二、“无位真人”   三、“这个”“那个”   四、“父母未生时”   五、“心月”“心珠”   六、“桃源春水”   七、“寸丝不挂” 第六章 禅宗哲学的迷失论   一、“迷头认影”   二、“舍父逃走”   三、“抛却家宝” 第七章 禅宗哲学的开悟论   一、“磨镜渐修”   二、“十牛图颂”   三、“我法二空”   四、“截断两头” 第八章 禅宗哲学的不二法门   一、“彼此不二”   二、“垢净不二”   三、“生死不二”   四、“指月不二”   五、“色空不二” 第九章 禅宗哲学的境界论   一、“触目菩提”   二、“水月相忘”   三、“珠光交映”   四、“饥餐困眠” 结语 后记      序言 方立天 禅宗是中国佛教八大宗派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宗派。禅宗因主张修习禅定而得名。它的宗旨是以参究的方法,彻见心性的本源。禅宗是儒道释三家融合的重大思想成果,在思想史、文化史上起过很大的作用,有着特殊的意义。禅宗所蕴含的对本性的关怀,以及由此出发而展开的处世方式、人生追求、直觉观照、审美情趣、超越精神,凸现着人类精神澄明高远的境界,从而保持了它对禅宗爱好者的持久魅力。 禅宗,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以其特殊的内涵与神韵,历来吸引了众多学者的关注与研究。这种研究,正日益呈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喜人景象。 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禅宗研究以文献学、历史学的方法为主。20世纪30年代,敦煌佛教文献的发现,历史学理论与传统的文献考据结合,使禅宗研究出现了新气象。如胡适即是以文献学的、历史学的视角研究禅宗,他的《楞伽宗考》、《荷泽大师神会传》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自成一家之说,具有开创意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影响了禅宗研究的方向。1949年以后,人们常用哲学的方法论述禅宗历史、思想,侧重于揭示禅宗的思想价值。进入改革开放的80年代以来,禅宗研究领域出现了相当活跃的景象,有关学者从不同角度和侧面撰写出一大批研究成果。 其一,采取以文化研究为中心的方法进行研究。这类研究热心于讨论禅宗与文化的关系,作品有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顾伟康《禅综:文化交融与历史选择》知识出版社,1990年,陈兵《佛教禅学与东方文明》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等。 其二,采取文献学的方法进行研究。如郭朋《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抨,杨曾文校写《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杨曾文编校《神会和尚禅话录》中华书局,1996年,周绍良《敦煌写本坛经原本》文物出版社,1997年,李申、方广钅昌《敦煌坛经合校简注》 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等。 其三,采取思想史方法进行研究。这方面的成果如洪修平《禅宗思想的形成与发展》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潘桂明《中国禅宗思想历程》今日中国出版社,1992年,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葛兆光《中国禅思想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麻天祥《中国禅宗思想发展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吴立民、徐荪铭主编《禅宗宗派源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等。 其四,采取比较的方法进行研究。这在对禅宗与文学关系的研究上表现得相当突出,涌现了一批可喜的成果,如陈允吉《唐音佛教辨思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赖永海《佛道诗禅》中国青年出版社,1990年,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孙昌武《禅思与诗情》中华书局,1997年,季羡林《禅和文化与文学》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8年等。 通观这些著作,成果相当喜人。但我们为这些成果感到欣慰的同时,也发现在禅宗研究中,还留下了一些未曾涉足或涉足较浅的领域,等待着致力于禅宗研究的学者进一步调适视角、填补空白。吴言生博士的禅学三书,为禅宗研究百花园增添了春色。 吴言生曾师从著名学者霍松林先生,在陕西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攻读文学硕士、博士学位。读书期间,他根据自己的爱好志趣和知识积累,决定将禅诗作为研究方向。经由勤奋刻苦的写作,完成了博士学位论文《禅诗研究》。在此基础上他又进一步对禅宗思想渊源、哲学象征、诗歌境界等作专门的研究。2000年6月,言生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宗教学博士后流动站,从事佛学、诗学的研究工作。进站后,他对《禅诗研究》作了较大的调整和增补,形成了颇具规模的禅学三书,这就是呈现于读者面前的《禅宗思想渊源》、《禅宗哲学象征》、《禅宗诗歌境界》。 禅宗诗歌有数万首之多,是一笔丰厚的文化遗存。现有的禅诗研究,主要集中在对文人创作的有禅意的诗歌,或是禅宗与诗歌的关系方面,而对禅宗诗歌本身则较少涉及。吴言生博士的禅学三书,在禅诗研究上有所突破,他以禅宗诗歌作为主要研究对象,采取理性与悟性并重的思路,在研究方法和研究内容上形成了自身的特色,从而弥补了较少从禅宗思想渊源上研究禅诗、较少从禅宗哲学象征角度研究禅诗、较少从禅宗诗歌本身研究禅诗的不足。 《禅宗诗歌境界》所探讨的禅宗诗歌,是指广义的禅宗诗歌,包括禅僧上堂说法时大量运用的偈语。与纯文学性的诗歌不同,禅宗诗歌的着眼点不在于文字的华美、技巧的娴熟,而在其内蕴的丰厚,因此作者的着眼点也放在这里。作者指出,禅宗的终极关怀是明心见性,彻见心性的本源,也就是说,体会“本来面目”,是禅宗诗歌境界的。该书首先探讨了“本来面目”的内涵,并分析了青原惟信禅师“见山三阶段”的禅语所表达的禅宗审美感悟机制,在此基础上对五家七宗禅诗进行了具体分析,对禅宗诗歌审美境界进行了总结。书后所附的《近百年禅诗研究论文要目》,反映了近百年来禅诗研究的轮廓,为有兴趣从事这方面研究的同道提供了珍贵的线索。 禅宗哲学是诗化哲学,往往借助诗歌的手法,通过鲜明可感的形象,来表征 “不可说”的本心。《禅宗哲学象征》选取公案与颂古的合璧《碧岩录》进行分类研究,分析了大量的禅宗语言,探究公案的意旨,分析颂古的禅悟内涵、运思特点、取象方式、美感质性,阐释公案、颂古等对禅宗哲学的象征。该书从禅宗语言的诗喻性切入,阐释了禅宗哲学喻象的独特意义,为禅宗研究作出了有益的探讨和尝试。 禅宗哲学象征,表征着禅宗思想。而要全面深入了解禅宗思想,又必须要追溯其渊源。《禅宗思想渊源》具体地论析了佛经对禅宗思想的影响。这些经典有《楞伽经》、《起信论》、《心经》、《金刚经》、《楞严经》、《维摩经》、《华严经》、《法华经》、《圆觉经》、《涅槃经》等。该书指出,强调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如来藏思想、揭示本心迷失缘由的唯识思想、以遣除扫荡之不二法门为特色的般若思想、强调事事无碍的华严圆融思想,对禅宗思想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禅学三书的内容虽各有所重,但却是逻辑地紧密联系着的,因为佛教思想、禅韵、诗情向来就是一而三,三而一的。《禅宗的思想渊源》对禅宗诗歌予以特别关注,分析了大量的禅宗诗歌,力求说明大乘佛典是怎样经由禅宗的创造性继承,转化为灵动通脱的禅学感悟;《禅宗哲学象征》对受大乘经典影响的象征意象的溯源、对雪窦颂古百则的条分缕析,体现了作者在品评禅韵时,对佛教思想、诗情的充分关注;《禅宗诗歌境界》是建立在对禅宗思想渊源、禅宗哲学象征的理解基础之上的,同样体现着佛教思想、禅韵、诗情圆融一体的特征。三书形成了各自独立,又涵容互摄的阐释系统,体现了作者缜密的思路和严谨的学风。 我以为,禅学三书有以下一些较为显著的特色: 一、理性分析与悟性透入并重,文学与哲学圆融 禅学三书作者在研究禅宗思想、哲学、诗歌时,采取了“理性”与“悟性” 并重的方法,来观照和研究禅宗思想、哲学、诗歌,较好地适应了研究对象的特殊性。作者主张“以檐前雨滴的檐前雨滴在听檐前雨滴”,而“此时所听到的檐前雨滴声就是自己,会有好像变成雨滴的感觉。不知道是自己滴落下来,还是雨水滴落下来”,这种物我一如的直觉体验,来研究禅宗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作者又强调,必须与研究对象保持适度的距离,以求得价值的中立与结论的客观。因此,作者在尽量吻合、尊重禅宗话语的前提下,借助于中西方哲学、美学、科学话语来阐释禅宗思想、哲学、诗歌。如借助庄子的“混沌”、现象学的“本源性状态”作为“本来面目”的参照,借助现代天体物理学、相对论作为禅宗时空圆融境的参照,借助审美距离说作为禅宗现量境的参照,反映了作者思维的活跃和视野的开阔。这种理性与悟性并重,既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的方法,对禅宗思想、哲学、诗歌的研究,无疑是比较切合研究对象的双刃剑。 由于禅学三书“理性”与“悟性”并重,形成了将文学与哲学打通、诗情与禅韵圆融的特色。中国禅宗往往运用文学手法来表现其人生感悟、精神境界,因此有人说,透过文学而表达佛法的最高的境界就是禅。在文学与艺术的意境中领悟深刻的哲学思想,正是禅宗追求的智慧精髓。作者以较强的哲学领悟力与较紥实的古典文学功底的结合,努力使禅宗研究在文学与哲学之间达到沟通与融合,这是值得称道的方向。 二、重视对禅宗思想、哲学、诗歌主要文本的研究 作者重视对禅宗思想、哲学、诗歌主要文本的研究思路,在禅学三书中有明显的体现。作者重视对禅宗诗歌主要文本的研究,分析和解读了大量禅宗诗歌。此外,作者还重视对禅宗思想、禅宗哲学的主要文本的研究。 其一,重视对禅宗思想的主要文本的研究。禅宗对大乘佛教精华广为汲取,于上堂说法、机锋应对之际,时时揭举大乘经典的话头。考察禅僧著述,可以发现,《楞伽师资记》、《坛经》、《顿悟入道要门论》、《禅源诸诠集都序》、《万善同归集》、《注心赋》等很多著作都大量引用了佛教经典。延寿编集《宗镜录》100卷,更是禅宗史上融汇禅教的鸿篇巨制。该书征引了大乘经典120种,“诸祖语录”120种,“贤圣文集”60种,使之相互映衬。要准确地理解禅宗思想,离不开唯识、如来藏、般若和华严诸经典。作者重视禅宗思想渊源的重要文本,即大乘佛教经典文本,以及它在禅宗语境中的运用,从而有助于理清禅宗思想渊源问题。学术界有一种观点认为禅宗思想是以儒家文化为背景创立的,也有一种观点认为禅宗思想是以道家文化为背景创立的,该书则以翔实的资料,揭示了禅宗思想受大乘佛教经典影响的事实。这对繁荣禅宗的全面研究,促进学术争鸣,是有积极意义的。 其二,重视对禅宗哲学象征的主要文本的研究。禅宗哲学,以解构为主,用的是“减法”,通过对思维定势的消解,对情尘意垢的遣除,以彻见真如本心。然而,当作者“漫步禅林,透越银山铁壁般的公案,欣赏新奇瑰美的意象,涵咏睿智灵动的禅诗,却惊奇地发现,构成禅宗哲学内涵的公案、颂古、意象,在电光石火中闪烁着理性深沉,在睿智险峭中流宕着通脱圆润,体现了哲思与诗情水乳交融的审美最高境界”。根据对禅宗哲学象征重要文本的分析,作者认为,无意于“建构”的禅宗,通过一系列的哲学象征,实实在在地“建构”起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禅宗在表达“不可说”的本心时,采取的不是定势语言,而是诗意的象征,由此形成禅宗表征本心的特殊的“能指”。从破译诗学意象入手来阐释禅宗哲学象征内蕴,也是研究禅宗哲学的一种方法。 三、尝试建立较为完整的阐释体系 禅学三书中,对研究对象的融入式体证,与适应研究对象的阐释体系是并行不悖的。对“本心”、“本来面目”的追寻,是禅宗的终极关怀,也是禅学三书一以贯之的主线。在此基础上,作者根据对禅宗思想的理解,认为禅宗思想体系主要由四个部分构成: 本心论:揭示本心澄明、觉悟、圆满、超越的内涵与质性。 迷失论:揭示本心扰动、不觉、缺憾、执着的状况及缘由。 开悟论:揭示超越分别执着以重现清净本心的方法与途径。 境界论:揭示明心见性回归本心时的禅悟体验与精神境界。 其中,关于境界论,作者又认为有四个主要类型:一切现成的现量境,能所俱泯的直觉境,涵容互摄的圆融境,随缘任运的日用境。这是从哲学内蕴的角度对境界论的表述,从诗学象征的角度对境界论的表述则是:触目菩提的现量境,水月相忘的直觉境,珠光交映的圆融境,饥餐困眠的日用境。 对禅宗思想体系的每一层面,作者又分别使用三组话语材料来加以阐说:大乘佛教经典话语、禅宗哲学象征话语、禅宗诗歌境界话语。“本心”、“迷失”、 “开悟”、“境界”基本上囊括了佛教禅宗的要义。对境界论的四个主要类型,作者也以翔实的材料和客观的分析,说明各自的侧重点及其内在的关联。这样就形成了既相对独立,又圆融互摄的阐释话语体系,开放而缜密。 由上可见,吴言生博士的禅学三书,有着较强的开拓性、新创性,独辟蹊径,自成一家,是近年禅宗研究著作中令人耳目一新、不可多得的好书。 吴言生博士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宗教学博士后流动站后,甘于淡泊,潜心治学。现在,中华书局出版他的禅学三书,我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禅学三书的出版,将为研究禅宗思想、哲学、诗歌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可以预料,持之以恒,锲而不舍,“咬定青山不放松”,吴言生博士一定会以更加厚重的成果,为中国的禅学、诗学研究做出新的贡献。 2001年4月15日于中国人民大学 佛教与宗教学理论研究所          导言 禅宗哲学,以解构为主,用的是“减法”,通过对思维定势的消解,对情尘意垢的遣除,彻见真如本心,它无意于用“加法”去建构什么“体系”。然而,当笔者漫步禅林,透越银山铁壁般的公案,欣赏新奇瑰美的意象,涵咏睿智灵动的禅诗,却惊奇地发现,表征禅宗哲学的公案、颂古、禅语,在电光石火中闪烁着理性深沉,在睿智陡峭中流宕着通脱圆润,体现了哲思与诗情水乳交融的审美最高境界。 禅宗认为,人人皆有佛性,众生本来是佛。“哪个台无月,谁家树不春?” 人人“眼横鼻竖”,处处“柳绿花红”。参禅悟道,就是“明心见性”、“归家稳坐”。而此“心”此“性”,就是“如来藏”清净心。它“净裸裸,赤洒洒,圆陀陀,光灿灿”,清纯澄明,纤尘不染。它就是我们每个人原本具有的“本来面目”、“本地风光”、“本分田地”,是超越物欲之我的“本来人”、“本来姓”、“本来身”,是超越营营碌碌的“本来事”、“本分事”,是尊贵自主的 “无位真人”、“主人公”。它是相对意识还没有生起之时即“父母未生”、 “混沌未分”、“洪钟未击”、“明暗未分”、“日月未生”之时的本原心态,此时“古帆未挂”、“一沤未发”,人类精神静泊在宁谧的港湾,还没有开始流浪。它光辉如“明月”,圆润似“珍珠”,晶莹如“明镜”,闪耀似“火把”,它是人性的“桃源”,是游子的“故乡”,是精神的“本源”。 金鸡唱晓,桃源梦断。“失去本来真面目,幻来新就臭皮囊”,人在童年时代与他们所栖居的这个世界浑然一体,扬眉瞬目,举足投步,皆如水流花开,纯乎天籁。随着自我意识的产生,人们从与世界的本真合一状态中分离出来,蹒跚而固执地走进了二元世界,区分善恶、美丑、是非、得失、穷达、净垢、迷悟等等,在由这些观念织成的大网中左冲右突,逐物迷己,迷己逐物。人们执着于善恶美丑的分别念,“迷头认影”,如同“翳目见空华”、“动目摇湛水”、“定眼回转火”、“云驶月运,舟行岸移”、“迷人四方易处”,生活在幻影织就的世界之中,“作茧自缚”,让“客尘烦恼”障蔽了心性的本明,让“浮云”遮蔽了心月的清辉。人们“执砾为金”、“认贼为子”、“认奴作郎”,如“渴鹿趁阳焰”,如猕猴“水中捞月”,弃本逐末,“贪月失珠”。他们不敢承当本心即佛,偏偏要“舍父逃走”,“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法海本《坛经》,大正藏第48册。  心灵的明镜蒙上了尘埃,通过磨莹拂拭可使它恢复原本的明亮。顽戾的心犹如狂象左奔右突,又似猕猴攀援外境。制“狂象”,锁“心猿”,就可防“六贼”,远“六尘”。调心也好像“牧牛”,通过不懈的努力,一步步回归于精神的本源——“寻牛”、“见迹”、“见牛”、“得牛”、“牧牛”、 “骑牛归家”、“忘牛存人”、“人牛俱忘”、“返本还源”、“入廛垂手”… …澄明的心灵之所以蒙受障蔽,是由于执幻成真,认假作实。体证我空与法空,即可进入开悟之门。于是,诸法皆空的感悟便弥漫在禅林:“四大皆非五蕴空”、 “身如芭蕉复如梦”、如“梦幻光影”、如“音声谷响”、如“阳焰泡沫”、如 “画图彩色”,如“浮云”、“水月”、“芦苇”、“电光”、“瀑水”、“乾闼婆城”、“临死之囚”、“熟果”、“段肉”、“箧蛇”……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法海本《坛经》,大正藏第48册。  此偈直指人心,认为人的本心便是一切,它天生清净,没有污染不污染,只要见到了这个本心,便能顿悟成佛。“时时勤拂拭”的作法,简直是画蛇添足。它体现出南宗禅更注重峻烈直截的顿悟法门。澄明本心由于执着于相对观念而受到障蔽,禅宗运用不二法门,将分别心、相对念“一刀两断”, “截断两头”,使相对意识如同“红炉片雪”般荡然无存。禅师对痴迷的学人,施以“顶门一锥”、“脑后一锤”的“本分草料”、“本分手脚”,以剿除其虚妄情识,促使学人咬嚼“铁橛子”般没滋味公案,聆听“无孔笛”般无音律天韵,使学人舍命撞向“银山铁壁”,透过“金刚圈”,吞下“栗棘蓬”。于是,《维摩经》不二法门,成为禅宗超越一切对立的法宝。禅宗向“不思善,不思恶”处识取“本来面目”—— 不二法门拆除了彼与此的栅栏,“张公吃酒李公醉”,“南山起云北山雨”, “大唐打鼓新罗舞”;不二法门泯灭了净与秽的界限,“村歌社舞那伽定,疥狗泥猪清净身”,“刀割香涂等一空”;不二法门打通了生与死的隔碍,“生如着衫死脱裤”,死亡是生命的圆成解脱,是“东南西北柳成丝”、“月上青山玉一团”、“云开空自阔,叶落即归根”的安详与洒脱;不二法门消解了指与月的矛盾,一方面,“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语言遮蔽了精神的家园,胶着于语言文字,犹如“入海算沙”、“说食不饱”、“韩卢逐块”、“刻舟求剑”、“戽水求鱼”、“沙里求油”,因此“见月须忘指,归家罢问程”。但是, “官不容针,私通车马”,禅宗于不可说处“通一线道”,运用“锁口之言”、 “无句之句”、“截舌之句”来表征本心,这就是“哑人解唱木人歌”、“无弦琴韵流沙界”、“胡笳不犯宫商曲,玉笛横时劫外吹”;不二法门圆融了色空的悬绝,“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当体即空,空中又自有生机活趣。禅是 “大死”之后的“大活”,是“枯木里龙吟”、“髑髅里眼睛”,是“石女生儿”、 “露柱怀胎”,是“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的生死不二。因此禅宗警示学人, “莫向白云深处坐,切忌寒灰煨杀人”,要发挥自性的活泼妙用,不可被枯木死灰窒息了生机;不二法门凿就了圣与凡的通道,“雨前不见花间叶,雨后浑无叶底花”,圣执之重如雨前花蕊竞放,圣执蠲除如雨后花瓣凋零。禅者“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由凡入圣,由色界入空界,又不居圣位而重返人间,发机起用。“荆棘林中下脚”,“夜明帘外转身”,证得清净而不留恋于清净,垂手入廛,悲智双运,“灰头土面即在万仞峰头”,“万仞峰头即是灰头土面”…… 不二法门荡除情尘意垢,使本心恢复了原本的澄明,奇特的悟境也随之出现。 悟境之一:“一切现成”。宇宙万象,都是佛性的显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溪声即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森罗万象“吾无隐乎尔”地明白呈露,“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这是离绝思量的内证之境,一切都呈现着自在自为的生命律动:“春来草自青”、“五九尽日又逢春”、“冬到寒食一百五”、 “日出东方月落西”……“一切现成”的基础是“本来现成”:“明星见处月三更,个个眉毛眼上横”、“师姑元是女人作”、“八两元来是半斤”、“六六三十六”、“九九八十一”……人佛本无别,因此开悟乃是旧佛新成,“君看马带红缨绂,只是去年曾秀才”、“有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在精神的家园里,自我觉悟便是最高主宰,“机关并是闲家具,玄妙浑成破草鞋”。悟者 “鼻孔辽天”,“猛虎不顾几上肉,洪炉岂铸囊中锥”。他们是在禅河中游戏自在的“弄潮人”,具有“天外风清哮吼时,为君吸尽西江水”超出万法、独立自由的境界。 悟境之二:“能所俱泯”。无我之境是心灵的直觉顿悟,是超越分别思量的状态,是“无脚手人打锣”、“无手脚人行拳”、“无舌人唱歌”、“无足人解行”,在没有“脚手”的忘我状态中,观察着的自我被排除,遂得以发挥出最大的潜能。能所俱泯的范型是水月相忘的禅悟观照,“应物现形如水中月”,“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是“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终日说事不挂唇齿”、“终日吃饭不触粒米”、“终日穿衣不挂寸丝”;是“驴觑井”,更是“井觑驴”。悟心绝能所,晶莹澄澈,是“盘走明珠珠走盘”、“银碗里盛雪”、“冰壶含宝月”、“新妇骑驴阿家牵”。 悟境之三:“圆融互摄”。这里既有“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的理事圆融,更有小大一如、东西一如、时空一如的事事圆融:“毛端含国土”、“芥子纳须弥”、“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是小大的互容;“篱内竹抽篱外笋,涧东花发涧西红”、“白云自占东西岭,明月谁分上下池”,是内外的相摄;“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量劫一念,一念无量劫”、“夜半日头明,日午打三更”、“须弥芥子父,芥子须弥爷”,是时空的互融互摄……圆融的极致,是直觉意象的原真呈显:“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青山常运步,白日不移轮”,“井底生红尘,高峰起白浪。石女夜生儿,龟毛寸寸长”…… 悟境之四:“随缘任运”。奇特返于平常,至味回归淡泊。种种奇特的感悟,最终仍归于平常心。“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风吹”,佛一旦离开人、离开饥餐困眠即不存在,“无事是贵人”,“贵人”是精神上富足的人,也就是佛。“在途中不离家舍”,“离家舍不在途中”,“家舍”是领悟的世界,“途中”是差别的世界。从圣境转身而出,展开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中,不为红尘所染,“土面灰头不染尘,华街柳巷乐天真”,这颗悟心就是平常心,是“神通并妙用,运水及般柴”的日用。 根据对禅宗文本的分析,我们发现,禅宗的一切感悟,都不外这四个部分: 一人人都具有澄明圆满的本心,二由于相对意识的生起而障蔽了本心的澄明,三禅的修行就是通过种种方法去除障蔽澄明的污染与执着,四回归于澄明的境界。这四个部分,即是禅宗的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它们形成了禅宗哲学的基本结构。无意于“建构”的禅宗,通过一系列的诗意象征,实实在在地“建构”起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在电光石火中呈现着缜密的逻辑,在禅机闪烁中呈显着深邃的理性。揭示并阐释禅宗哲学象征,就是本书的任务。 对禅宗哲学体系的象征,有三种话语形式。其一是大乘佛典式的象征。禅宗哲学是建立在大乘佛学的磐石之上,大乘经典影响禅宗而形成的思想,是为佛典式象征。其二是公案颂古式象征。禅宗在广泛汲取大乘佛教思想精华的基础上,以机锋的形式形成了独特的感悟,这就是公案。公案最能体现禅的精神、思想、方法、灵智,用诗偈表达、吟咏公案,就是颂古。颂古是禅文学的奇葩。公案与颂古是表征禅宗哲学的重要话语形式。其三是诗喻性象征。禅宗哲学是诗化哲学,往往借助诗歌的手法,通过鲜明可感的形象,传达澄明无染的本心,由此形成了禅宗哲学的诗学象征。关于禅宗哲学体系的佛典式象征,已在《禅宗思想渊源》一书中有较为详细的探讨。因此,本书的主要内容,将由以下两大部分组成: 一、上编,从公案与颂古的角度探讨禅宗哲学象征的内涵。 关于禅宗公案,虽然大多数学者认为它“矛盾与不可说”,充斥着“诡论”,但穿越其扑朔迷离的形式,还是可以看出其内在的理性思辩。有学者指出:“ 《楞伽经》里超越日常语言和逻辑的‘佛性’思想确实是禅宗公案的主题,为数甚多的公案都在阐述这一真理。但是,一者这些公案也可以理解成为阐述《金刚经》里的‘般若’空思想,二者还有另外一些公案,并不是在阐述‘佛性’ 的真理,相反地,它们是在阐述‘般若’的思想,……而这种‘般若’空的思想,并不是超语言、超逻辑的。它是利用经过反省之后的常识,即可理解的道理,它并不是超越现实的神秘事物。”杨惠南《禅史与禅思》第278~279页,东大图书公司1995年版。 也有学者认为:“公案的内容本身就是诡论性疑惑的根源。虽然说其内容有时显得支离破碎,毫无关系,毫无章法可言,而且很难归纳出一个有意义的共通形式,但是在许多案例里公案却很成功的作为一种表达、传述、引发、证验开悟的工具。就某个角度来说,不管是就个别或是就全部公案而言,它们均以强化矛盾,不一致,甚至是胡言乱言的态度来说明、肯定、质疑、回答什么是‘悟’。”成中英《禅的诡论和逻辑》,《中华佛学学报》第3期。  巴壶天先生指出:“禅宗所说的自性,犹如老子所说的‘道’,宋明理学家所说的‘理’,是绝对的本体,是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因为一用感觉、言说或思议,则有‘主’、‘客’、‘能’、‘所’的对立,它就不是绝对的了。换句话说:既然说是绝对的,它就必然是‘至大无外’,必然是‘大全’ 的,若我去言说它,思议它,则‘我’是言说或思议的主体,‘它’是所言说或所思议的客体。如此,我就站在它的外面而与它对立,它就不能说是大全了。由于自性知识不像感性与理性知识一样,是可以感觉、言说或思维的,我们只能用一种‘直觉’的方法,钻入它的里面,与它合而为一,亲自体验,而不是站在外面来解说它,思维它。对于这种绝对的,不可感觉,不可思议的自性知识,要表现出来,自然困难,因而不得不用具有象征性的比兴法,藉有限表无限,藉具体表抽象,藉特殊表普遍。”巴壶天《禅骨诗心集》第12~14页,东大图书公司88年版。  从此出发,巴壶天先生进一步总结出公案语言具有“双关性”、 “象征性”、“否定性”、“层次性”、“可取代性”等五种特性。 可见,“矛盾的”、“不可说的”、“诡论”的公案,实际上具有表达性、双关性、逻辑性。缘此,本书选取公案与颂古的合璧《碧岩录》进行分类研究,阐释公案颂古对禅宗哲学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的象征,探究公案的意旨,分析颂古的禅悟内涵、运思特点、取象方式、美感质性。 二、下编,从禅宗语言的诗喻性角度探讨禅宗哲学象征内涵。 禅宗哲学和文学密不可分。由于中国的文学与哲学融合无间,哲学思想往往通过优美的文学意境表现出来。在诗歌的通灵旖旎中,潜蕴着深邃睿智的感悟。通过文学而表达佛法的最高境界,是中国佛学、中国禅宗的显著特色之一,是其得天独厚所在。有论者指出,“中国佛学的问题也出在这里,因为搞思想搞通的人,往往文学没得天才;文学搞得好的人,往往逻辑头脑不够”。虽然我“文学天才”与“逻辑头脑”都还远远不够,但要想探讨禅宗哲学,必须朝这个方向努力。本书所做的,就是这种努力与尝试。由于禅宗大量运用了诗化语言,通过一系列的象征比喻,表达不可言说的禅悟体验,因此,本书试图阐释禅宗诗学喻象的独特意义,为研究禅宗哲学提供管蠡之见。 需要说明的是,代表禅诗艺术高峰的颂古,从内容上看,属于对禅宗哲学的诗喻性象征。考虑到它与公案紧紧联系在一起,为了便于读者“理解”公案,所以没有把它归入下编,而是和公案放在一起讨论。 为了使随文注释简练,本书对一些书名作了简化,如《景德传灯录》简称《传灯》,《五灯会元》简称《五灯》,《古尊宿语录》简称《古尊宿》,《续古尊宿语录》简称《续古》,《禅宗颂古联珠通集》简称《颂古》等。基于同样的原因,在引用唐宋诗人作品时,也遵循简化的原则,对其出处一般标注其在《全唐诗》、《全宋诗》中的卷数。关于本书引用各种资料的版本,请参看《禅宗诗歌境界》所附的《主要参考书目》。此外,本书所分析的少数公案及颂古,虽然在另外两本书中有所涉及,但是为了保持本书的完整性,笔者仍然作了析论;日本学者关于《碧岩录》的研究取得了相当的成就,限于篇幅,本书选取了较具代表性的观点加以介绍。 禅宗公案,如万仞悬崖,似银山铁壁,如石上栽花,似蚊叮铁牛。禅宗语言,神奇惝恍,扑朔迷离,截流断妄,心行处灭。然而,正是这无弦琴、没孔笛,却弹拨出优美的曲调,使古往今来无数禅人为之涕泗滂沱。它是如此的丰赡、冷峻、芳菲、玄远,酌之无穷,挹之无竭,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即之如得,握手已违。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体证、体证、再体证。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走入万花深处,身是菩提一叶。          第一章 公案颂古与本原心性 在《禅宗思想渊源》中,我们追溯了禅宗思想的理论渊源,探讨了佛教经典对禅宗思想的影响。在《禅宗诗歌境界》中,我们探讨了禅宗诗歌的思想内容与美感质性。在本书中,我们将主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从禅宗公案和颂古的角度探讨禅宗哲学象征,一是从诗学话语的角度探讨禅宗哲学象征。 本书将集中地分析一种特殊类型的禅诗,这就是颂古。颂古是禅诗园苑的奇葩,它与公案紧紧联系在一起。禅宗汲取大乘经典精华,使主张教外别传的禅宗思想闪烁着大乘佛学的智慧之光。但禅之所以为禅,仅有理论的修养还远远不够,还必须有现境的感兴,才能触发灵机,凝成禅韵诗情。从事艺术创作需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事禅的“创作”又何尝不然?如果把禅僧接受佛典的熏陶浸染看作读万卷书,那么禅僧的游学参访、行住坐卧、出陂劳作、牧牛除草,则是行万里路。两者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而这后一方面的重要表现形式,便是禅门公案。公案是禅的灵魂,没有公案,整部禅宗史便会轰然倒塌。 “公案”原指官府判决是非的案例,禅宗借用它指祖师名宿的言行范例,以供参学者从中领会禅的意旨。广义地说,禅宗祖师的“上堂”所发表的看法 “话头”是公案,师徒间、弟子间的“机锋”机锋语句、现存的全部禅师语录,也都是公案。禅师们在勘验学人对禅的宗旨是否已经领会时,往往取公案加以参照。因而,公案既是探讨祖师思想的资料,又是判断当前禅僧是非的准则。 参拙著《禅门公案》,台湾圆神出版社1994年版。  禅宗将前代或当代禅师指导弟子所开示的公案古则,用偈颂来加以表达,称为颂古。颂古的本意在使读者于讽咏吟颂之间体会古则的旨意,是禅文学的一种形式。《汾阳录》中收录了这类作品一百则,是有意识的大规模创作的开始,使颂古风气大开。经由楚圆、慧觉、全举以及文悦、可真、悟真等人的努力,将善昭铺叙公案式的文字,向不着死语的方向发展,使颂古创作蔚成大观,盛行于宋代以后的丛林。其中雪窦重显、宏智正觉、无门慧开等禅师均以颂古集而名重天下。汾阳颂古保持了简劲质朴的风貌,到了雪窦,开始追求意境的浑融、表达的含蕴、风格的高华、语言的洗炼,使颂古成为禅文学的巨擘,雪窦颂古遂成禅文学的珠峰。但此风的末流,一味注重求新求奇、浮华冗漫,又使颂古走向了否定自身生机的一途。 颂古集传留至今较著称者有:《禅宗颂古联珠通集》40卷,宋代法应集,元代续补,收于卍续藏第115册;《禅门诸祖师偈颂》4卷,宋代子璿、如佑集录,收于卍续藏第116册;《空谷集》6卷,系宋代投子义青的颂古,收于橑续藏第117册;《虚堂集》6卷,系宋代子淳的颂古,收于卍续藏第124册等。   云门宗雪窦重显的《颂古百则》,是禅宗颂古的杰作。雪窦重显980~1052是宋代云门宗僧,幼受家学,而志存出世,于妙龄离俗入道,投益州普安院仁诜出家,得法于复州北塔智门祚禅师,依止五年,尽得其道。后隐于钱塘灵隐寺三年,乃出住苏州之翠峰寺。次年转徙明州雪窦山资圣寺,海众云集,大振宗风,有云门宗中兴之祖之称。因他久住雪窦山,后世多以“雪窦禅师”称之。著有《祖英集》二卷,《瀑泉集》、《拈古集》、《颂古集》各一卷。其中《颂古集》对一百则公案进行吟咏,禅林习称为《颂古百则》。《颂古百则》之所以流布禅林,与圆悟克勤《碧岩录》的评唱大有关系。颂古虽然是以诗歌形式对公案的吟唱,但它仍然是绕路说禅,对于悟性不高的人来说,如蚊叮铁牛,难为下口。因此,有必要对颂古进行再解释,以适应教禅和学禅的要求。缘此,《碧岩录》应运而生。它的作者便是圆悟克勤。 圆悟克勤1063~1135是四川崇宁人,出生在一个世代崇儒的书香门第。十八岁出家,苦读佛经,日记千言,万卷佛经烂熟于心,后来转而投向禅宗。为了参究大善知识,他离川东下,十余年间,参见过无数法门龙象,最后见到了名重当世的临济宗杨岐派五祖山法演禅师。法演对他颇为赏识,让他分座说法,他成了法演门下最杰出的弟子。宋徽宗崇宁初年,克勤因母老归省,住持成都昭觉寺。不久又到湖南住持夹山寺,后迁住湘西道林寺,朝廷赐号“佛果禅师”。政和末年,奉旨移住金陵蒋山。这时的克勤,已是名冠丛林的一代宗师了。宣和中,他奉诏住持京城天宁寺。后迁镇江金山寺,建炎中于扬州面见高宗,受 “圆悟大师”的封号,住持江西云居寺。不久因战乱而返蜀,仍然住持昭觉寺,直至绍兴五年圆寂。 圆悟克勤在住持碧岩等地时,应无尽居士张商英和门人的请求,根据禅林的需要,宣讲唱说了雪窦重显的《颂古百则》,门人记下了它,汇集成书。因为丛林称夹山为碧岩,所以这本书就叫做《碧岩录》。在圆悟克勤看来,禅是另一种佛经,是活泼泼的佛经。因此,《碧岩录》把公案、颂文和佛教经论结合起来,从禅宗基本理论出发,对疑义丛生的公案一一解释,并加以引申发挥。《碧岩录》是圆悟与古代禅师心灵的感应、沟通,于诗一般的语言、石火电光的机锋中,显示佛禅的生命,是圆悟克勤从生命本源处流出的悟性灵性。在生动精警的语言中,禅机活泼地跃动。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对公案的解释为禅宗所普遍接受,禅僧们都把它视为最主要的经典,人手一册,朝暮诵习,以至出现了《碧岩录》热,《碧岩录》成为古今公认的“禅门第一书”。《碧岩录》表明,禅僧不仅重视直觉体验,也重视知性思维的解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禅教融合的大趋势,也反映了中国文化最高的美学特征——诗禅合一。其机锋峻峭的公案,精金美玉的言辞,充满灵性的禅悟体验,都令人惊叹不已。参拙著《圆悟克勤大师传》,台湾佛光出版社1998年版。  《碧岩录》是诠释雪窦颂古的权威性著作,也是禅宗内部最有影响的禅诗研究专著。它立足于禅悟立场,用象征性的语言,诠释象征性的公案,阐释象征性的禅诗,一般读者阅读起来难度极大。要读懂《碧岩录》,必须译解三重象征意义:每则公案的象征意义、每首禅诗的象征意义、每则评唱的象征意义。而禅语的特征之一便是意在言外、意义多元,每一则公案、禅诗、评唱都可以有多解,于体悟涵咏之际,必须立足于禅悟思维,置身于禅宗哲学体系,才可以趋近它们。否则,就如云中雾里,难睹其面了。 1.公案主旨的意义多元 禅宗公案,给人以无限想像的再创造余地。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体验,来表达对公案的独特“理解”,因此公案主旨在解读过程中形成了意义多元的特质,这与它的“诗喻性”密切相关。陈荣波《中国禅宗的特质》指出,公案的特性之一是“诗喻性”,“例如圆悟克勤说:‘在孤峰即圣境者救令入荒草即凡境,落荒草者救令处孤峰。’其内容是说,滞凡情的,用‘圣’药给他吃,把他的凡情泻掉;至于坠圣解的,用‘凡’药给他吃,把他的圣解泻去。去除凡情是一层,除圣解又是一层,层层遣相,步步提升,以便发挥悲智双运的淑世精神” 《华冈佛学学报》第5期。 对同一则公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体会。比如对百丈“独坐大雄峰”这句话的解释,便见仁见智,各执一词。其一是以“大雄峰”喻圣境或本体界,以“独坐大雄峰”喻自居圣位,如投子之颂和杜松柏的论析: 此百丈问凡答圣,奇特事乃禅人证悟之事,大雄峰乃百丈山之别名。盖以大雄峰喻圣位,独坐大雄峰,谓证悟至与此“大全”合一,了悟自性,自居圣位。投子所颂,投子颂:“巍巍峭迥出云霄,顶锁水寒势外遥。坐观四望烟笼处,一带青山万水潮。”《空谷集》卷5。  深符百丈之意:大雄峰喻圣境或本体界,巍巍高耸,孤迥独峙,出于云霄之外,盖以云霄喻现象界或色界;在此大雄峰顶之上,水寒锁封,情识不到,与现象界似相距势远;于此坐观四望,虽烟笼雾罩之处,乃是现象界,而一带青山,由此大雄峰展延而出,万水潮涌,亦由此峰而生,以喻现象界一切,皆由本体界或此自性而生。杜松柏《禅学与唐宋诗学》第263页,台湾黎明文化公司1976年版。 其二是以“独坐大雄峰”喻心境一如的体验,如日人秋月龙眠的观点: 对一禅者而言,“奇特的事”不外是“悟道”,此即《楞严经》所言的“自觉圣智境涯”,圣者是般若的智慧,呈现于主观、客观合一的身心一如境界上。所以,如果现在有人问“何谓悟?”时,我只能告诉他:“我在此坐着。” 日 秋月龙眠《一日一禅》第235页,台湾“国家”出版社1993年版。 其三是以“独坐大雄峰”显示第一义的不可近傍。乃光《百丈禅要》谓: 这个公案,显示着第一义不可近傍,悟虽不无,已落第二。不悟,又成钝置。百丈冷地里露些子气概,有纵有夺,辨别特煞分明。这里大雄峰,正是百丈山主峰,百丈拈来就用,紧峭合拍。用“独坐大雄峰”来答他“如何是奇特事”,也通义路,也可话会,不管怎样,我等几曾到过这“独坐”二字的境界来?真的到过,说什么奇特,也落它第二!《禅学论文集》第2册第104页,《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2册。 其四是以“独坐”系人佛共坐。《禅语百篇》谓: 坐的字形是两个人并排坐在地上,而此两人即指佛与凡夫。在人的内心里,经常是佛及凡夫同在,也就是“佛凡同居”。所以,此两个人的沟通愈多,则表示人的内心越丰富。……佛和凡夫二者,不但不相排斥,反互相融合,而成为绝对的一个人,这才叫独。所以独并不是孤独,虽然只有一个个体,但在心中,却同时有两个人存在。英凯编译《禅语百篇》第116~117页,花城出版社1989年版。 其五是认为“独坐大雄峰”是自己与“大雄峰”变成一体的世界;其六是认为“独坐大雄峰”是泯灭省悟之心的境界。有论者指出: 一人独自坐在大雄山上,即是天地与自己变成一体的世界,这个世界即是省悟的世界,如此,天地宇宙或自然与自己形成一体的世界,这也就是“独坐大雄峰”的第一种解释。……别一个有趣的解释是,问:“所谓坐禅获得的省悟世界,是哪一种世界呢?”答:“就自己一人坐在大雄山而已。”只有一人独立安静的坐在大雄山上,是没有省悟的世界,这种金玉自天降般的神秘世界,也能解释为已打消了对省悟的执着了。如果整天想追求省悟,羡慕省悟,即会执着省悟而不能得省悟。林天舒、穆仲霞编著《妙语玄机》第46~47页,人民中国出版社1993年版。 以上所列的仅是对“独坐大雄峰”的几种解释。其中第五解与第二解差近而侧重点略有不同。相对于大多数迷离惝恍、不可凑泊的公案而言,“独坐大雄峰” 还算是较具理路的一种。对一句看似简单的禅语解释起来尚有如此之多的歧异,对截断意路、铁壁银山般的公案之解释更是见仁见智、众说纷纭了,这在禅语阐释中是司空见惯的事。又如对赵州“镇州出大萝卜头”的解释: 江西澄散圣判,谓之东问西答,唤作“不答话,不上他圈䙌”,若恁么会争得?远录公云“此是傍瞥语”,收在九带中,若恁么会,梦也未梦见在,更带累赵州去!有者道“镇州从来出大萝卜头,天下人皆知,赵州从来参见南泉,天下人皆知,这僧却更问道,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所以州向他道镇州出大萝卜头”,且得没交涉。《碧岩录》第30则 圆悟在《碧岩录》中对锯解秤锤提出的批评比比皆是,几乎在每一则公案评唱中,对臆解公案的现象都有批评,这为我们参究公案奠定了很好的心理基础。因为公案的手段乃是不二法门,公案的目的乃是涤尘除妄,公案的境界乃是圆融互摄,与逻辑思维、知性解会格格不入。因此圆悟在“解说”公案时,先将笼罩在公案之上的雾障除去,其功匪浅。 但是,正如圆悟在结束《碧岩录》的题诗中所说:“拈提百转旧公案,撒却时人几眼沙。”即使是像《碧岩录》这样以禅说禅式的悟性解释,也是除去尘埃撒新沙。因此,对《碧岩录》的解释,也同样不能执着,否则又会形成新的淆乱。 2.禅诗意象的意义多元 诗歌最重要的艺术特征是形象思维,形象思维的主要形式是意象,意象的特征是意义多元性。同一个意象,可以用来象征多种意义,甚或是截然相反的意义。加上颂古吟咏对象的特殊性,以及禅宗不着死语的要求,使得禅诗在构境取象上玲珑透澈,羚羊挂角,这就植入了以创造性禅悟思维解读禅诗的契机。法眼透彻者,一窥便知底蕴。半青半黄者,不免扪空摸响。如《碧岩录》第7则引诸家对 “江国春风吹不起,鹧鸪啼在深花里”两句的臆解说: 江西江南多作两般解会道:“江国春风吹不起”用颂“汝是慧超”,只这个消息,直饶江国春风也吹不起。“鹧鸪啼在深花里”用颂诸方商量这话,浩浩地似鹧鸪啼在深花里相似。有什么交涉?殊不知,雪窦这两句只是一句。……向这里荐得去,可以丹霄独步;尔若作情解,三生六十劫。 由此可见雪窦颂古在禅林影响极大,禅僧对颂古的意旨进行了广泛的讨论,并且即便是在禅宗内部,对雪窦颂古的误解也由来已久。圆悟主张对雪窦颂古作整体意境上的把握,这是高于诸人的。 圆悟还批评诸方禅客对各则公案的臆解说: 古人句虽如此,意不如此,终不作道理系缚人。“曹溪镜里绝尘埃。”多少人道静心便是镜,且喜没交涉。只管作计较道理,有什么了期?第5则 “去却一拈得七”,人多作算数会道,“去却一”是“十五日已前”事,雪窦蓦头下两句言语印破了,却露出教人见。“去却一拈得七”,切忌向言句中作活计,何故?胡饼有什么汁?第6则 雪窦破人情见,故意引用一串颂出。后人却转生情见,道麻是孝服,竹是孝杖,所以道,“南地竹兮北地木”;“花簇簇,锦簇簇”,是棺材头边画的花草,还识羞么?殊不知,“南地竹兮北地木”与“麻三斤”,只是阿爷与阿爹相似。 第12则 雪窦去他紧要处颂出,直道“兔马有角,牛羊无角”。且道兔马为什么有角?牛羊为什么却无角?若透得前话,始知雪窦有为人处。有者错会道:“不道”便是“道”,无句是有句,兔马无角,却云有角,牛羊有角,却云无角。且得没交涉。第55则 禅宗内部对雪窦颂古尚存在着如此之多的误解,对于一般的读者,要想“理解”雪窦颂古,更是难于上青天。因为他起码得穿越两层关隘,一是公案本身的关隘,一是颂古的关隘。要穿越这壁立万仞的银山铁壁,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3.《碧岩录》文本的意义多元 《碧岩录》的评唱为“穿越”公案、禅诗两道关隘提供了一条“通道”,这为难以逾越公案、颂古的读者带来了一线曙光。然而,阅读这些文本,这种惊喜会立即冰消瓦解。因为《碧岩录》虽然是对每一则公案的详细“解说”,但它的文本本身也是如此的无迹可求,嵯峨万仞,鸟飞不度。它的本身又矗起了一道险关!想穿越它的人,往往被撞得鼻青脸肿。如《白话碧岩录》《白话碧岩录》,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  对《碧岩录》文本的误解即不胜枚举,匪夷所思: 1《碧岩录》第1则:“诸方寻常皆道,雪窦重拈一遍。”译文:“其实平平常常都是‘道’,雪窦重提一遍。”第21页 2《碧岩录》第6则:“师开堂说法,有鞠常侍致问:‘灵树果子熟也末?’门云:‘什么年中得信道生?’复引为卖香客等因缘。”译文:“有一天云门开堂说法的时候,有一位鞠常侍前来问说:‘灵树的果子熟了吗?’云门说: ‘什么时候,你才能相信?’道生引述灵树的话:‘刘王过去生曾是一位卖香客。’” 第42页 3同上:“雪窦又道:‘我欲逃之逃不得,大方之外皆充塞。忙忙扰扰知何穷,八面清风惹衣裓。’”译文:“雪窦又说:‘我恐逃避又逃避不及,大地都布满着。’一个人纵使在忙乱之中,还能让清风吹拂着衣裾,……”第45~46页 4第34则:“僧问临济:‘石室行者忘移步意旨如何?’济云:‘没溺深坑。’法眼《圆成实性颂》云……。”译文:“……临济说:‘沉溺在深坑中,这就叫做法眼圆成实性。’”第166页 5第64则:“长安甚闹,我国晏然。”译文:“长安这地方会大大地影响了国家的安定和乐。”第269页 第一条将“寻常皆道”平常都这样说译为“平平常常都是‘道’”,望文生义;第二条将“什么年中得信道生”什么年头得到消息说它——道果,喻自己的修行——是生的译为“什么时候,你才能相信?”云云,断句错误,将 “得信道生”生拆为“得信”、“道生”,将“道生”附会为人名,画蛇添足;第三条将雪窦的诗锯裂开来,不伦不类;第四条将《碧岩录》征引的临济话与法眼诗混为一谈,牵强附会。至于第五条,更是缺乏起码的禅学常识。在禅录中, “长安”指喧闹的外境,而“我国”则指人的内心。句意谓虽然面对着喧嚣的外境,但内心平静如水,不起妄念。译文的意思与原文恰好相反。对《碧岩录》一般语言尚有如此之多的误解,连标点断句都屡屡失误,对《碧岩录》中羚羊挂角、不可凑泊的文本之误解,更是可想而知了。 这便是“理解”公案、颂古、评唱时所遭遇的三道险关。按照禅宗的观点,用理性来参透公案,如同蚊子叮铁牛,了无下嘴处,所谓“神光不昧,万古徽猷。入此门来,莫存知解”《传灯》卷9《普岸》。 但在理解禅宗哲学体系的背景下,以理性的眼光、禅悟的体验对公案、颂古、评唱进行透视,又未尝不可,否则公案的般若智光、颂古的通灵感悟、评唱的圆活禅机便无从发露,人们对公案、颂古、评唱便永远望洋兴叹,裹足而返。虽然明知错下一转语,有堕五百世野狐身的危险,但为了探索这片迷离惝恍的领域,揭开其朦胧的面纱,笔者还是不惜入泥入水,加以阐说。 缘此,本书在充分汲取《碧岩录》精华的基础上,依据禅宗哲学体系作为参照系,对雪窦《颂古百则》的禅悟内涵、运思特点、取象方式、美感质性,从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四个层面加以探讨。 根据笔者的研究,《碧岩录》中表征本心自性超越性的公案有: 1超越相对:廓然无圣第1则、丹霞问僧第76则、《金刚经》罪性第97则、风穴一尘第61则、厨库三门第86则、赵州三转语第96则、无缝塔第18则、妙触宣明第78则、吾不见时第94则、云岩摸枕第89则 2身心脱落:体露金风第27则 3涵盖乾坤:云门六不收第47则、药病相治第87则 4当机大用:拄杖化龙第60则、金牛作舞第74则、南山鳖鼻第22则、乾坤一宝第62则、透网金鳞第49则 5真佛恒常:赵州三转语第96则 一、本心的超越 禅宗的本心论,揭示本心自性的澄明、觉悟、圆满、超越的内涵与质性。禅宗公案与颂古对此有形象生动、精警超妙的象征吟咏。 1.超越相对 本心的根本特征是超越性。举凡一切善恶、迷悟、染净、长短、有无、色空等相对的二元观念,在澄明的本心中都得到了超越。换言之,本心清明无染,恒常绝对,纤尘不立,本无二元对立。禅宗大师为了使人证得本心,往往用峻烈的机法截断妄念之流。从总体上表达超越相对之禅悟体验的有“廓然无圣”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1则: 梁武帝问达摩大师:“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摩云:“廓然无圣!”帝曰: “对朕者谁?”摩云:“不识。”帝不契,达摩遂渡江至魏。帝后举问志公,志公云:“陛下还识此人否?”帝云:“不识。”志公云:“此是观音大士,传佛心印。”帝悔,遂遣使去请,志公云:“莫道陛下发使去取,阖国人去,他亦不回。” 传说达摩在南印度遥观中国有很多大乘根器,适合传授大乘佛教,遂泛海来到中土。当时正值梁武帝执政。武帝曾披袈裟讲授《放光般若经》,传说有天女散花、地变黄金的瑞应。他至诚弘扬佛法,颁布诏书,起建佛寺,度人为僧,依教修行,时人尊称为“佛心天子”。当他听到达摩来华,特地派人将达摩接到宫中,问:“朕即位以来,起建佛寺,度人为僧,有何功德?”达摩却毫不客气予以否决:“无功德!”如同兜头浇下一桶凉水。达摩浇灭武帝起寺度僧的功德念,用金刚般若的利剑,斩落他的情尘意想。 武帝曾与傅翕大士等人讨论真俗二谛。所谓“圣谛第一义”,又称第一义、真谛、胜义谛、涅槃、真如、实相、中道、法界,是最为殊胜、深妙无上的真理。教家持论教义,先讲真谛、俗谛,以明空、有之义,最后才讲第一义谛——空亦不可得,有亦不可得,非空非有,即空即有的上乘义理,参元音老人《碧岩录讲座》,《禅》1992年第2期。  这是研究经教的极其深微之处。武帝用 “第一义”考问达摩,峭拔险峻,纵是有很深悟境的参禅者也很难回答,达摩却不假思索地应声而答:“廓然无圣!”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就将武帝的问题粉碎无余。 在禅宗看来,本心自性如同虚空,广袤无垠,清虚灵明,不动不摇,无圣无凡。众生逐物迷己,迷己逐物。只要放下一切,不被声色物相所迷惑,领悟到奇妙澄明的本心就像虚空一样,无凡无圣,此时内而身心,外而世界,都一起消殒无痕,哪里还有什么圣凡之别?但虽然一切都消殒了,此心又绝非木石,而是了了分明,清清楚楚。因为这个知道没有的,正是“廓然无圣”的妙明真心!假如心中存有圣凡见解,就不能见道,只有离相离见才能入道。达摩说“廓然无圣”,就是要梁武帝跳出有、无、凡、圣的窠臼而当下明心见性。领悟了“廓然无圣” 的真义,即可饥餐困眠,自在受用,不用分是辨非,较短论长,“不作圣心,名善境界。若作圣解,即受群邪”《楞严经》卷9。  达摩将无法形容比拟的妙明真心和盘托出,武帝只知论说教义、说凡道圣,而不能见性,不知道这说“无”的是谁,以致于当面错过。由于武帝人我的见解仍然没有泯除,因而再问:“对朕者谁?”——别人都说你是圣人,你现在说 “无圣”,那么站在我对面的“你”又是谁?《颂古》卷6泉大道颂:“凡圣萦缠情未忘,廓然无圣便惊狂。梁王殿下无谋略,刚被胡人乱一场。”横川珙颂: “廓然无圣真实语,对朕者谁心未息。” 对这句话可以作两重意义的理解,第一重是从世俗意义上来理解,指站在对面的人;第二重是从禅悟意义上来理解,指本心本性。这第二重意义,如同宗门参禅时问念佛的是谁?拖死尸的是谁?讲话的是谁?听话的又是谁?“谁”字极有分量,直接指示人明心见性。达摩明知武帝的本意只是第一重,却以第二重问义来回答说:“不识!”如果你认为达摩是悟道的宗师,不能说“不识”,就陷入了识或不识的世俗之知,而摸不着达摩的意旨——当禅人获得开悟之际,身心世界皆空,只是一片虚明,没有相对,没有能所。在空寂的体性中,一切有对待的自他、能所都不复存在,浑然一体,如何能够分别谁是谁?所以达摩回答说 “不识”。圣凡皆世相,在自性中平等一如,并没有什么不同。心佛及众生,三者无差别。自性超越凡圣,不能安立任何名相。 达摩直指禅门第一义的否定,竟使武帝如泥雕木塑般愣在那里。达摩本以为武帝有相当高深的禅学修养,至此发现他只不过是在名相上着眼,不识禅法真正宝藏,《颂古》卷6成枯木颂:“闲将一段秦川锦,裁作人间巧妇衣。几度着来呈伎俩,暗中曲调少人知。”佛心才颂:“可怜寸径无人鉴,却与相如依旧藏。” 非上根之人,难以领悟真正的禅法,遂不辞而别,渡江到北魏嵩山,面壁九年。雪窦颂云: 圣谛廓然,何当辨的。“对朕者谁?”还云“不识”。因兹暗渡江,岂免生荆棘。阖国人追不再来,千古万古空相亿。休相亿,清风匝地有何极。师顾视左右云:“这里还有祖师么?”自云:“有,唤来与老僧洗脚。” 圆悟说:“大凡颂古只是绕路说禅,拈古大纲,据款结案而已。”雪窦吟颂这则公案,劈头便道“圣谛廓然,何当辨的?”用“圣谛廓然”四字,重现达摩用不可凑泊的“廓然无圣”粉碎武帝妄念的情景,指出寥廓如万里晴空般的“圣谛”,是一丝不挂、一法不立的绝对真心,不容计较思量、分是分非、辨得辨失,不可以情识卜度。稍一拟议寻思,即蹉过万里,任是有高深悟境的禅僧也难以把握其要义。 “‘对朕者谁?’还云‘不识’。”雪窦老婆心切,苦心为人,谓圣谛一法不立,是超越相对的绝对本心,当然不可用情意来识度。雪窦特意用“还云”二字表示强调,以提醒众人:“廓然”中连“圣”也没有,更无“识”与“不识”。至此整个公案已吟颂完毕,简明扼要的十六个字,并不是对公案的机械重复,而是于重现公案情景之际,表达了作者透彻的禅学见解。 “因兹暗渡江,岂免生荆棘。”达摩西来,本是为了与人解粘去缚,抽钉拔楔,铲除意路上的荆棘,因与武帝机缘不契,遂悄然渡江北上。颂古说这一举动的本身同样免不了“生荆棘”,语奇而意深。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自从这则公案产生的那天开始,就引发了无数人的讨论、猜测,结果反而被言语的荆棘缠住了。 “阖国人追不再来,千古万古空相忆。”达摩来中土,为度有缘人。既然机缘不契,纵使武帝发动全国的人去请,他也不会回头。霅溪颂:“不惜过秋霜,图教滋味长。纵然生摘得,终是不馨香。”《从容录》第2则引  武帝后来悔恨与达摩失之交臂,在达摩圆寂后亲撰碑文说:“嗟夫,见之不见,逢之不逢,今之古之,怨之恨之!”《全梁文》卷67 “休相忆,清风匝地有何极。”诗的最后两句,雪窦蓦地插入景语,意境陡然翻转,将一切向外寻求之心求功德、求圣谛、求达摩拽转回来,直截了当地剖露自己的见解说:只要识得自己脚跟下的安身立命处,就能时时与达摩把袂而行,而不必对他寻思忆念。这是因为,澄明的本心不在别处,它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亲切之至,寻常之至。它犹如普天普地的清风,人人都受其熏育,它是取之不尽挹之无竭的大自然的无尽藏。《从容录》第2则天童颂:“廓然无圣,来机迳庭。得非犯鼻而运斤,失不回头而堕甑。寥寥冷坐少林,默默全提正令。秋清月转霜轮,河淡斗垂夜柄。绳绳衣钵付儿孙,从此人天成药病。”亦传达出达摩壁立万仞、千唤不回、兀然冷坐的品格和一切现成、剿绝思量的机趣。 雪窦颂毕此诗,仍然担心人们迷恋祖师,依赖祖师,不敢自行肯定自行担当,又再度运用禅宗机法,顾视左右而问:“这里还有祖师么?”自己答应说:“有。” 又再一次自己答应说:“有的话,喊过来给老僧洗脚!”看起来是过于贬损了祖师威光,实际上却别有深意。因为澄明的本心,不依傍任何一物。彻悟之时,无一物是祖师,无一物非祖师。 从对公案意趣及雪窦颂古的分析可以看出,“廓然无圣”的重点是本心的超越性,这是禅宗最根本的精神。《佛光大辞典》本书简称《佛光》第5675页:“‘廓然无圣’四字为此则公案之重点,廓然,表示断绝一切对立之状态;无圣,表示超越凡圣之绝对空之立场。故可谓此则公案乃以泯绝一切之相对,为达摩禅法之最佳诠释。”日种让山《禅学讲话》第108页:“因为禅的根本法,正是截断了教中所说的妙理,自有其自由无碍之境,超越了一切,是无佛无众生无古今的境地。”河北《禅》杂志社1992年流通本。  本则公案既有超越凡圣的维摩不二,又有“见非是见”的楞严三昧,还有随说随扫的金刚般若,凝聚教乘菁英,显发禅门妙用。只要参透了“廓然无圣”这一句话,参透了这一则公案,就会同时领会千句万句话、千则万则公案。 雪窦的颂古,从文学性看,也堪称上乘之作:先是用“圣谛廓然”等十六字重现一则公案,在不作任何评判中流露出自己深邃的禅学见解;之后余兴犹酣,又以“因兹暗渡江,岂免生荆棘”巧翻新锦,提出疑问,引而不发;以“阖国人追不再来”渲染出达摩罗笼不肯住,呼唤不回头,辛勤来东土,只度有缘人的一代宗师的精神气质;以“千古万古空相忆”衬出武帝对错过明师的悔恨惋惜。两句运用了夸张的手法,回环唱叹,低徊怅惘;末二句“休相忆,清风匝地有何极” 又陡翻新意,以清丽的诗句,象征澄明本心,人人具足,遍布寰宇,使人有清风拂面脱落身心的喜悦之感。雪窦颂古,与公案珠联璧合,不但精妙地传达了公案的神髓,而且以透彻的悟性、娴熟的技法,大开大阖、收放自如地吟咏了本心的超越性。 表达本心超越性的,还有“丹霞问僧”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76则: 丹霞问僧:“甚处来?”僧云:“山下来。”霞云:“吃饭了也未?”僧云: “吃饭了。”霞云:“将饭来与汝吃底人还具眼么?”僧无语。长庆问保福: “将饭与人吃,报恩有份,为什么不具眼?”福云:“施者受者,二俱瞎汉。” 长庆云:“尽其机来,还成瞎否?”福云:“道我瞎得么?” 宗师接人,句句不离指向佛性的根本意旨。丹霞询问僧人从什么地方来,实际上问的是生从何来、死往何去的来处。僧人没有说出来的具体地名,而说“山下来”,好像也是个有见解的人,反过来要勘验主家是不是有高深悟境。丹霞见他没有回答来处,就决定再辨一辨其僧的真假,便问他吃饭了没有,僧人回答已经吃过饭了,开始露出破绽。但有的禅僧在接机时故意露出破绽,敢于向虎口里横身让对方咬。对方如果咬不住,就不是明眼人。因此丹霞仍然不敢掉以轻心,继续探问:“那个施饭给你吃的人还具不具备开悟之眼?”僧人无言以对,败象全露。 布施乃六度之首,将饭给人吃是布施,但仍然有“具眼”和“不具眼”的分别。保福、长庆,都是雪峰的得意弟子,经常在一起讨论古人公案,用来端正见地,开启般若法眼。长庆问保福:“将饭给人吃的人,我们应当报答他的布施,为什么师父还说他不具眼?”这是借用公案来检验保福的见地,看看保福是不是时时都不离本心。长庆知道,如果落在供养、报恩等概念里,对布施与受布施不能三轮体空,充其量也不过是人天福报的善行,并不意味着法眼通明。保福回答: “布施的人和受布施的人都是瞎子!”保福并没有被供养、报恩之类的概念套住,而是用峻烈的机法将它们粉碎,回答得干脆利落。长庆对此并没有领会,继续追问说:“尽其机来,还成瞎否?”——如果这僧不是默默无语,而是发挥了佛性的大机大用,还会是瞎汉吗?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心性赤裸裸净洒洒,一法不立。长庆在问答之际不知不觉落到“尽机”里去了。对教下的“供养”、 “报恩”等概念他能看得清、空得掉,对宗门的“尽机”、“具眼”等葛藤他却看不清、空不掉了,因此见地不够透彻,仍然落在有无、是非、对错、尽机不尽机、具眼不具眼等相对概念里,不能超越自在,违背了不二之旨,生起了粘滞。因此保福反问:“我如此具眼,知道这些概念当体即空,已经尽机了,你还能说我瞎吗?”这则回答竟也是软弱无力。可见稍一起心动念,就与超越的本心相违。长庆落入了“尽机”,保福落入了“不成瞎”,都是龙头蛇尾,陷入了名相的沼泽。雪窦颂云: “尽机”“不成瞎”,按牛头吃草。四七二三诸祖师,宝器持来成过咎。过咎深,无处寻,天上人间同陆沉。 “尽机”、“不成瞎”,学僧眼眨眨地无言以对,不能显发本心的妙用,所以是“瞎汉”,而长庆、保福二人又何尝“尽机”,何尝不是“瞎汉”?学僧不能尽显机用,别人也不能代他来尽显机用。这就好像牛不吃草时,强按住牛头,照样不能代替牛自己吃草一样。 “四七二三诸祖师,宝器持来成过咎。”西天二十八祖东土六祖这些法明通眼的禅宗大师,将“宝器”直指人心的法宝递相传授,反而成了过咎。这是因为保福的答语落入“不成瞎”,不仅仅带累长庆一人落入“尽机”,就连历代祖师也统统被埋没掉了。之所以说祖祖相传的无上大法反而成了过咎,是因为后代子孙不肖,以致埋没了祖师的禅道。 “过咎深,无处寻,天上人间同陆沉。”两句进一步加强语气,说不能显发机用、不具法眼的过咎之深,将祖师禅道一起在陆地上沉没了。 此诗与“廓然无圣”公案及颂古一样,显示了禅宗超越一切的根本精神:超越具眼与不具眼、尽机与不尽机、成瞎与不成瞎等一切相对观念,表达了作者的透彻之悟。作者发石破天惊之语,将“过咎”归于禅宗历代祖师,并以天上人间一起下沉的夸张手法,形象精警地描摹出“过咎深”的严重性,从而深切地传达出主旨:石火电光,不容拟议。稍一伫思,即落泥潭。在彻悟之境里,是容不得任何意识之云翳的。参元音老人《碧岩录讲座》,见《禅》1998年第5期、第6期。   表达本心超越性的还有“《金刚经》罪性”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97则: 《金刚经》云:“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则为消灭。” 《金刚经》中的这段话,是佛经中常见的观点,固然有其道理,但浅根钝机者,却容易对它执着成迷。雪窦拈来作颂,是为了打破经教家对人们的束缚。昭明太子判《金刚经》这一段为“能净业障”。经教家都认为受持《金刚经》非常灵验。经文中说如果一个人前生造了下地狱的业因,由于这一生能承受得了别人的打骂、歧视、污蔑,善力强大,前生所造的罪业就会因此而消失,不会受到下地狱的果报。经教家由此认定《金刚经》确实可以消除一个人无量劫来所造的所有罪业,至少也可以将这种罪业转重为轻,转轻为无,善根强的人更可以证得菩提佛果。根据经教家的说法,一个人只要将这本短短的经文广为流传,便是受持《金刚经》。 对此,禅宗却另有看法。法眼禅师说,只有证得佛果的人,才可以算是真正受持《金刚经》。《金刚经》说:“一切诸佛,及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皆从此经出。”可见《金刚经》决不仅仅是黄卷赤轴的本身。“金刚”比喻法身坚固,万物不能摧毁它,它却可以摧毁万物,指山山崩裂,指海海涸竭。《金刚经》用它来表示般若的妙用。般若有实相般若、观照般若、文字般若等。实相般若是开悟所证得的佛教智慧,它辉腾古今,迥绝知见,净裸裸赤洒洒;观照般若是开悟时像明镜一样的心灵,是在一天十二个时辰中放光动地、闻声见色而不住声色的佛教智慧;文字般若是既能诠解经文,又能善于运用经文的佛教智慧。庞居士听讲《金刚经》,问座主《经》中说无我相无人相,既然没有我相人相,又是谁在讲谁在听?座主无言以对,只好说:“我只是依文解义,不知其深意。” 居士于是作颂一首: 无我亦无人,作么有疏亲?劝君休历座,争似直求真。金刚般若性,外绝一纤尘。我闻并信受,总是假称名!《碧岩录》本则引 雪窦指出,如果有人能真正受持这部《金刚经》,必然是彻见了本地风光。但如果以祖师禅来讲,连“本地风光”、“本来面目”都得斩为三段,三世诸佛十二分教也不值得一提。到了这个地步,纵是说它具有万种神通功能也不屑一顾。而一般人只知道流传这部经文,却不明经文的要义,动不动就说我一天念诵了多少遍经文、将它宣传给了多少人,这只不过是巡行数墨。他们根本不知道只有从自己本心上起用,才是真正地在流传、运用这部经典。如果不能将《金刚经》化为性情,提升自己生命的境界,只是在空屋里供养着它,它是不会放光的。雪窦指出这精微之处,就是要使人了解受持《金刚经》灵验的真正所在。颂古说: 明珠在掌,有功者赏。胡汉不来,全无伎俩。伎俩既无,波旬失途。瞿昙瞿昙,识我也无? “明珠在掌,有功者赏。”雪窦说,对受持此经而有灵验的人,就用“明珠” 喻金刚般若奖赏他。一个人既然得到这颗“明珠”,当然就懂得灵活运用,胡来胡现,汉来汉现,万象森罗,纵横显现,这才是有功德。 “胡汉不来,全无伎俩。”雪窦前两句话已经把公案颂完,在这里翻出新意,说虽然“明珠”映胡映汉,历历分明,但如今胡汉不来,又如何映现?胡迷 汉悟都不现,“明珠”无映现之用,纵是佛的慧眼也看不出来。此时功德罪业、尊贵轻贱,一一消泯,杳然无迹,如同羚羊挂角,不但没有声响,连气息也没有,你还能到哪里去寻觅此人的本心自性?纵是诸天前来捧花赞叹也找不到门路,天魔外道潜心观察也找不到痕迹。这是一心不生、凡圣全泯的境涯。洞山禅师一生住院,土地神觅踪迹不见。一日厨房前的地上撒了片米面,洞山起心说: “怎么可以这样轻易糟蹋粮食?”土地神就在这一刹那间觑见了洞山,向洞山礼拜。洞山起心动念,即是有了“伎俩”。如果“伎俩既无”,到了万缘俱泯灭、全然无朕迹之时,纵是波旬也奈何不得。佛教经典中说,世尊以一切众生为赤子,若有一人发心修行,魔宫振动,波旬便前来恼乱修行者。雪窦认为,对于凡圣齐泯的修行者来说,纵使波旬前来也会迷却道路,没有近傍之处。这就是“发心而无心可发”的金刚般若。 “瞿昙瞿昙,识我也无?”雪窦颂到最后,意兴飞动,自己指着胸口说: “不要说是波旬,纵然是佛陀亲来,也识不出‘我’!”这是何其高深的悟境!因为此“我”非凡我,而是泯灭了罪福、尊卑等一切二元观念,能真正受持《金刚经》的“无位真人”。在消泯了一切凡圣迷悟痕迹的真空无相境涯里,释尊金口所说的因果报应之论,也没有了应验之处。《颂古》卷5佛鉴勤颂:“半夜窗明,邻家有火。鲍老敲门,李老打锁。王婆叫船,赵婆过渡。油尽灯灭,一场忄么忄罗。”《从容录》第58则天童觉颂:“缀缀功过,胶胶因果。镜外狂奔演若多,杖头击着破灶堕。灶堕破,来相贺,却道从前孤负我。”   此诗以明珠作为中心喻象,以明珠现胡现汉喻善赏恶罚的经典教义。以迷悟双泯、“明珠”失去照映的对象,喻脱落一切相对观念的禅心超越了经典的说教,而达到了澄明之境。后四句进一步申发此义,以“波旬失途”甚至于佛祖不“识”,形容澄澈空明的禅心之不可凑泊。此诗对传统的善恶报应说进行了冷峻而深刻的反思,充分表达了彻悟之禅者对《金刚经》的卓异见解,表达了超越迷悟、罪福、赏罚的禅髓。 表达本心超越性的还有“风穴一尘”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61则: 风穴垂语云:“若立一尘,家国兴盛。不立一尘,家国丧亡。”雪窦拈拄杖云:“还有同生同死的衲僧么?” 这则公案的要旨是:“盖平等一相之本体,空空寂寂,不见一物。然于其上,若立一尘,即动毫厘,有山有河,有迷悟,有净染,有佛凡,有苦乐,历然罗列千差万别之相;反之,不动一尘之微,就无迷悟、染净、苦乐之别,是存大用现前之境。则此二即非二,立与不立,兴盛与丧亡,正是同生同死之机。雪窦拈拄杖全提活用,即见其所以。”《佛光》第3993页亦如龙眠所说:“无论立一法则,家国兴盛的建立门肯定;或不立法则,家国丧亡的‘扫荡门’ 否定,它都能够运用自如,就是具有这种力量的‘真人’。这种建立和扫荡 亦称‘放行’与‘把住’二门,雪窦以一根杖子将其合而为一……至此,真正自我全在雪窦手中一根拄杖中,此即雪窦的禅机。”《一日一禅》第226页 “若立一尘,家国兴盛”,意为立国安邦,建立起迷悟净染的世界,须凭藉谋臣猛将,然后麒麟出,凤凰翔,是心国太平的祥瑞,但三家村里的田父野老却并不知道有这种事,所以并无欢愉可言;“不立一尘,家国丧亡”,不立一尘时,野老却出来讴歌,这是因为此时无佛无众生,无是非好恶。“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尘。己灵犹不重,佛祖是何人。”《古尊宿》卷18《缘密》金屑虽贵,落眼为翳。衣珠虽贵,执着成尘。禅宗主张“衲被蒙头万事休,此时山僧都不会”《五灯》卷14《慧晖》, 在超越的境界里,说心说性说玄说妙都用不上。南泉示众说:“黄梅七百高僧,尽是会佛法的人,不得他衣钵,唯有卢行者不会佛法,所以得他衣钵。”《古尊宿》卷12《普愿》又说“祖佛不知有佛法,狸奴白牯却知有佛法”,因为它们“无许多般情量” 《祖堂集》卷16《普愿》由此可见,野老有时忧戚皱眉,有时快乐讴歌,自有其道理。《五灯》卷6《元安》:“野老门前,不话朝堂之事。”卷6《桐泉》:“灵鹤不于林下憩,野老不重太平年。”卷11《纸衣》:“师曰: ‘如何是人境俱不夺?’济曰:‘王登宝殿,野老讴歌。’”卷14《资圣南》: “野老不知黄屋贵,六街慵听静鞭声。”同卷《慧晖》:“野老不知尧舜力,咚咚打鼓祭江神。”  雪窦颂云: 野老从教不展眉,且图家国立雄基。谋臣猛将今何在,万里清风只自知。 “野老从教不展眉,且图家国立雄基。”在公案中雪窦提到“立与不立”、 “同生同死”,在颂古的前二句,雪窦拈一边放一边,截长补短,避重从轻,专就“立一尘”的方面来吟咏,三四两句过渡到吟咏泯除立与不立、绝情离知的禅悟境界:“谋臣猛将今何在,万里清风只自知。”家国丧亡,凡圣齐泯。谋臣猛将,杳无踪迹。清风万里,匝天匝地。雪窦复拈拄杖云:“还有同生同死的衲僧么?”“同生同死”是泯除把定与放行、建立与扫荡、出世与入世、勋业与高名的区别,超越了一切对立,无分别地看待一切,是真正体道者的心胸。雪窦拈起拄杖,意思是连这同生同死的念头也须泯除,才是“万里清风只自知”的境地。 《从容录》第34则天童觉颂:“皤然渭水起垂纶,何似首阳清饿人。只在一尘分变态,高名勋业两难泯。”《颂古》卷35收天童另一颂:“几许欢心几许愁,好看野老两眉头。家邦平贴清如镜,水瘦山空一样秋。”   此诗从歌咏“立一尘”到立与不立打成一片,展现了从心国太平向超越一切是非、好恶、迷悟、染净、苦乐的绝对之境的飞跃。这是清风匝地无穷极的自悟自知的内证境界。 “厨库三门”公案及颂古也表现了本心的超越特征。《碧岩录》第86则: 云门垂语云:“人人尽有光明在,看时不见暗昏昏。作么生是诸人光明?” 自代云:“厨库三门。”又云:“好事不如无。” 云门示众说,人人都具有一片光明妙明真心,辉腾今古,迥绝见知。但你要是想看它的话,却又像漆桶一样昏暗暗地看不到,到底什么是你们的一片光明?云门二十年来一直这样开示,却没有人领会他的意旨。香林后来请云门代为作答,云门说:“厨库三门。”又说:“好事不如无。”云门以一字关著称禅林,通常只讲一个字、一句话,这里却讲了两句。这是因为前一句替人指出一条线索,教人有个悟入之处。若是知音,言下便会;如非知音,反而会拘泥于言句。云门担心学人粘着,因此随说随扫说“好事不如无”。《颂古》卷32蔚啸岩颂: “踢倒三门与厨库,此时明暗自然分。”  见性不在眼上,也不在境上,必须穷心路、绝知见、忘怀得失,才能“见”到净裸裸、赤洒洒的本心。雪窦颂云: 自照列孤明,为君通一线。花谢树无影,看时谁不见。见不见,倒骑牛兮入佛殿。 “自照列孤明”,人人本具一段光明,只是平常难以使它焕发显露,所以云门才替众人特地罗列出一团光明在面前,指示给人看,用“厨库三门”显示孤明的作用,意为不论何处,本心之光都会呈现,这便是云门“为君通一线”之处。厨库、三门,日日所见而不足为奇,如人人皆有光明的本心却不能自知。云门不得已用这两种寻常的事物作为譬喻,提醒学人返照本心。但云门又担心听者执着,因而随说随扫说“好事不如无”。 “花谢树无影,看时谁不见?”当圣解之花与凡情之叶悉皆凋落得了无痕影,日暗月落,一切相对的观念悉皆泯灭,整个乾坤黑漫漫一片的时候,还能看见么?须知在这个时候,见性并没有失去。“看时谁不见”,当“看”之时,是“谁” 不可见?对这个“看”可以作两个层面的理解,一是普通意义上的观看,此时作为观看主体的人“不可见”花谢树无影的景象;一是能所俱泯意义上的直觉观照,此时物我一如,观照“主体”对观照“客体”有着孤明历历的反映,却没有反映的意念。颂古中的这个“谁”不是别的,正是“见”的自性。《楞严经》卷2: “吾不见时,何不见吾不见之处?若见不见,自然非彼不见之相。若不见吾不见之处,自然非物,云何非汝?”——“吾”不起看的作用,你就见不到这个看不见的自性;如可以见到这个看不见的能见自性,那么你所见到的,已经不是那个看不见的能见自性了;如果能见的自性根本看不见,自然不是物质现象,而是自性了。 “见不见,倒骑牛兮入佛殿。”雪窦借用《楞严经》“见不见”语意,说姑且将“见”与“不见”的相对意念抛到一边,要想明心见性,只有倒着骑牛进入佛殿般洒洒落落,才能体证出个中三昧。 此诗以“花谢树无影”的新奇喻象,喻不著纤尘的本心;以“看时谁不见” 启迪楞严三昧睿思。作者固守着不说破的原则,在诗的最后暗示出禅悟体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必须摆脱相对观念的羁缚,倒着骑牛进入佛殿,游戏自在,才能得其三昧。此时便会发现,不论在生死,在迷悟,在净染,在法堂佛殿或厨库三门,本心都焕发着活泼妙用。 象征本心超越特性的还有“赵州三转语”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96则: 赵州示众三转语。 赵州三转语是:“金佛不渡炉,木佛不渡火,泥佛不渡水。”《传灯》卷28《从谂》旨在启发学人明心见性。金佛渡炉则熔,木佛渡火则焚,泥佛渡水则化。赵州示此三转语后说:“真佛内里坐。”同上这一句拖泥带水。但如果宗师家一向采取孤峭万仞的机法,法堂前就会草深一丈,因此不妨入泥入水,曲通一线,接引初机。雪窦认为赵州末句过于直露,遂将之省略,对赵州末句,禅僧亦多有批评其过于直露者,如《颂古》卷18无著总颂:“真佛内里坐,赵州休话堕。觌面便承当,抬眸即蹉过。”月林观颂:“真佛内里坐,开口成话堕。幸自可怜生,教我说甚么!”  而只吟颂它的前三句: 泥佛不渡水,神光照天地。立雪如未休,何人不雕伪? 金佛不渡炉,人来访紫胡。牌中数个字,清风何处无。 木佛不渡火,常思破灶堕。杖子忽击着,方知辜负我。 “泥佛不渡水,神光照天地。”传说禅宗二祖初生之时,神光照室,直贯霄汉。又有神人指示他往参达摩,遂取名神光。神光赴少室山立雪齐腰,断臂求法。达摩为他安心,并给他取名慧可。“立雪如未休,何人不雕伪。”诗意说如果立雪不休,谄诈之人纷纷仿效,一时间只能形成雕伪之风。 “金佛不渡炉,人来访紫胡。”子湖紫胡利踪和尚,在山门前立一木牌,牌上写道:“子湖有一只狗,上取人头,中取人心,下取人足,拟议则丧身失命。” 《传灯》卷10《利踪》他凡是见新来参谒的学人,总是喝一声:“看狗!” 学人刚一回头,子湖就起身回方丈去了。此诗以“金佛不渡炉”比喻学人承受不起师家峻烈的手段,暗示如果受得起子湖狗的撕咬,就会将相对的观念灭绝,根尘粉碎,大死大活,本心便会活泼地显发妙用,便会感到有无尽的清风拂面而来。 “木佛不渡火,常思破灶堕。”破灶堕和尚,言行叵测。隐居嵩山时,一日领徒入山坞,听当地人说有一座庙非常灵验,庙中唯安一灶,远近祭祀不辍,烹杀牛羊很多。禅师进入庙里,用拄杖敲灶三下说:“咄!此灶只是泥瓦合成,圣从何来,灵从何起,恁么烹宰物命!”又用杖敲击三下,泥灶被击破,应声堕落。不久就见一人,青衣峨冠,站在禅师面前礼拜说:“我是灶神,久受业报,今日承蒙师父宣说无生法门,已脱离此处,上生天界,特地前来致谢。”又拜了拜,就隐身而去。侍者见了,也请求师父开示禅法。禅师说:“我只不过向他说是泥瓦合成,圣从何来,灵从何起。”侍者伫思,禅师说:“领悟了么?”侍者说: “还没有领悟。”禅师说:“每个人都有在泥瓦合成之外的本性,你为什么还不领悟?”便唤:“破了破了,堕了堕了!”侍者顿时开悟《传灯》卷4《破灶堕》。 本则公案意在说明四大五蕴,与砖瓦泥土并无不同。 雪窦此三颂,构想突兀,意象腾挪,运思奇变,已臻大冶无方的化境,故圆悟再三赞叹:“这一句泥佛不渡水颂分明了,且道为什么却引神光?”“此一句金佛不渡炉亦颂了也,为什么却引人来访紫胡?须是作家炉鞲始得。” “且道雪窦颂‘木佛不渡火’,为什么却引破灶堕公案?老僧直截与尔说,他意只是绝得失情尘意想。净裸裸地,自然见他亲切处也。”《碧岩录》本则 雪窦三诗所引的对象,与所吟咏的主题看似没有关联,实则草蛇灰线。雪窦认为,只有自性之光方可照彻天地,用物质做成的佛像是没什么作用的。“神光” 不是指神秘的光,而是出生之前即已存在的纯真人性。这纯真的人性,是水火不能侵犯、盗贼无法掠夺的。慧可立雪求法,得以安心,也无非是使深潜于生命中的神光得以焕发。如果后人只是流于形式上的摹仿,就会堕于雕伪的恶趣。因此雪窦引神光颂“泥佛不渡水”,恰当稳妥;至于雪窦以子湖狗、破灶堕入诗,同样有其内在的逻辑性。圆悟指出只要透过这三颂,便可大彻大悟。此三颂的主旨,在于荡除一切分别的心念,指示学人焕显“神光”,泯灭情念,摒弃假我,明心见性,即见到每个人的“真佛”,豁开慧眼,看穿世相的虚幻,超越相对的二元观念。 当然,“真佛”并不能离弃泥、金、木佛,而存在于某个诸如心内的特定的地方,“真佛内里坐”,这句话虽然被雪窦略去,却正是雪窦此三诗的终极意旨:自性的“真佛”就“端坐”在木佛、金佛、泥佛的“内里”,不为水火所坏。有形相的三佛和有为法同归成坏,自身难保。世人如果向外求佛,就永难得到。唯有情不附物,回光返照,使痴迷的心灵得到安歇,才能见到原本的真佛。《颂古》卷18冶父川颂:“三佛形容总不真,眼中瞳子面前人。若能信得家中宝,啼鸟山花一样春。”无著总颂:“金佛不渡炉,圆光烁太虚。直下便荐得,不用更踌躇;木佛不渡火,院主眉毛堕。烈焰亘天红,舍利无一颗;泥佛不渡水,衲僧难下嘴。拟议隔千山,迢迢十万里。”   象征本心超越性的还有《碧岩录》第18则“国师无缝塔”公案及颂古: 肃宗应为代宗皇帝问忠国师:“百年后所须何物?”国师云:“与老僧作个无缝塔。”帝曰:“请师塔样。”国师良久,云:“会么?”帝云:“不会。” 国师云:“吾有付法弟子耽源,却谙此事,请诏问之。”国师迁化后,帝诏耽源,问:“此意如何?”源云:“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无影树下合同船,琉璃殿上无知识。” 本心圆满,犹如没有缝棱的石塔。一般的佛塔用木或石累砌而成,所以都有缝。用一块卵形整石来造,塔身无缝棱,作为墓碑之用的就是无缝塔。对耽源的颂词,存在着种种误解,圆悟批评这些臆测说,有的人说国师沉默不语,就是无缝塔的样子。如果这样理解,达摩开创的禅宗就扫地而尽了。如果认为沉默就是禅,那么不说话的哑子就成了一等的禅师了。耽源的颂诗引起的另一种揣测,是说“湘相”是相见,“潭”谈是谈论,中间有个无缝塔,所以说“中有黄金充一国”。皇帝与国师对答,就是“无影树下合同船”;皇帝不能领会禅法,所以说“琉璃殿上无知识”。这些都是邪谬的见解。程兆熊《俱胝的一指》 《禅学论文集》第2册第295页:“第一,‘湘之南,潭之北’,那是秋鸿横空。第二,‘中有黄金充一国’,那是夕阳着地。第三,‘无影树下合同船’,那是太平时节。第四,‘琉璃殿上无知识’,那是理性世界。在雁声中,在夕阳里,在太平时,在理性内,那就是一个无缝塔样,何须更劳建造?”可以参考。  雪窦颂国师无缝塔云: 无缝塔,见还难,澄潭不许苍龙蟠。层落落,影团团,千古万古与人看。 诗用白描的手法,勾画出无缝塔图样,体制虽短,却极腾挪跌宕之致。作者先是用“见还难”点出无缝塔的超越形象、超越相对的质性,指出“无缝塔”虽然明明显露,可是要看见它却很不容易,因为用肉眼根本不能见到。国师在回答塔样时沉默良久,很多人遂认为沉默良久就是无缝塔,雪窦指出,国师的沉默如同澄潭,里面不会有苍龙蟠踞,沉默中并没有无缝塔的样子。真正的参禅者,不但不会在静水中蟠踞,而且不会向洪波浩渺白浪滔天处蟠踞。通过否定之后,雪窦又用“层落落,影团团”晕染出无缝塔的形相,神光离合,似有若无,使读者既能感受到鲜明的形象,又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不即不离,不求在目前,求之反转远的无缝塔,正是本心的传神写照。只有用超越形相的慧眼,才能见到。后来禅僧吟此公案,也多是从超越性上着眼,没有人能超出雪窦的范围。如《颂古》卷8圆悟勤颂:“八面自玲珑,盘空势岌□。表面镇巍然,若为分六凿?” 佛鉴勤颂:“无缝塔兮不见影,廓然一片真如境。烁迦罗眼电光流,杳杳冥冥不见顶。”《从容录》第85则天童觉颂:“孤迥迥,圆陀陀,眼力尽处高峨峨。月落潭空夜色重,云收山瘦秋容多。”   表达超越感官,而明心见性的,尚有《碧岩录》第78则“妙触宣明”、第94则“吾不见时”、第89则“云岩摸枕”公案及颂古。 楞严会上,跋陀婆罗菩萨述说所证圆通法门之因,“于浴僧时,随例入室。忽悟水因,既不洗尘,亦不洗体,中间安然,得无所有,宿习无忘。……妙触宣明,成佛子住”《楞严经》卷5。 入浴时忽然悟到水的因缘,它既不能洗涤尘垢,也不能洗净身体。无论洁净与污垢,它都不沾滞,水性永远清净。轻微的使它漂流而去,粗重的使它沉埋下去,水性自身仍是不垢不净。本心自性犹如水性,微细的、美好的幻想,犹如水上的浮尘,轻轻地随流漂去;粗重的、浊恶的情欲,犹如水中的沉淀,深深地沉淀下来。但是能知能觉的本心,却始终不变。由此体会水性,可以领悟到本心的实相:心上的妄念,犹如水上的浮尘与波纹。沤生沤灭,以及浮尘与波纹的变化,始终改变不了水性。只要心如止水,静观心波、浮尘的变化,皆如梦幻,就能领悟到本心的实际。跋陀婆罗因为微妙的感触,明白了本心如水的道理,而得到佛的法要。佛问众菩萨修什么方法才能圆满通达佛的果地,跋陀婆罗遂认为从微妙感触作用去体会,乃是最上乘的妙法。此段经文被列入《碧岩录》第78则: 古有十六开士,于浴僧时随例入浴,忽悟水因。诸禅德作么生会?他道妙触宣明,成佛子住,也须七穿八穴始得。 为什么菩萨在入浴时会感悟妙触,住于佛地,而一般的人虽然也“入浴”,也一样的“触”,却不能了悟?这是因为世人“皆被尘境惑障,粘皮着骨,所以不能便惺惺去。若向这里,洗亦无所得,触亦无所得,水因亦无所得。且道是妙触宣明不是妙触宣明?若向个里直下见得,便是‘妙触宣明,成佛子住’。如今人亦触,还见妙处么?玄沙过岭,磕着脚指头,以至德山棒,岂不是妙触?” 圆悟语按:本书阐释《碧岩录》部分,凡括号内仅标“圆悟语”者,均为圆悟在《碧岩录》该则中的评论。 玄沙欲遍历诸方,参寻知识,携囊出岭,筑着脚指,流血痛楚,叹道:“是身非有,痛从何来?”便折回。雪峰问他为什么不遍参去,玄沙说:“达摩不来东土,二祖不往西天。”雪峰深以为然《正法眼藏》卷2。 玄沙能够返回心灵故乡,正是得益于一触,故禅林咏为: “钓鱼船上谢三郎,趯倒须弥返故乡。应笑途中未归客,伶俜旅泊向他邦。” 《颂古》卷31本觉一颂如果能对妙触有灵活的体会,虽不必入浴,也可于一毫端上现宝王刹,向微尘里转大法轮,一处透得,千处万处一时透。一切处都是观音入理之门。雪窦颂古,教人从“妙触”里头会取其中的道理,免得被经教束缚得半醉半醒,而要当下洒洒落落: 了事衲僧消一个,长连床上展脚卧。梦中曾说悟圆通,香水洗来蓦面唾。 “了事衲僧消一个”,眼光明澈、机锋敏利的禅僧,只要一个就够了。既然已经了事,就可以“长连床上展脚卧”,这是因为“明明无悟法,悟了却迷人。长舒两脚睡,无伪亦无真”《五灯》卷5《善会》。 彻底了悟的人,连悟的境界都不存在,有一个悟的境界,就已经着相。所以胸中无一事,饥来吃饭困来眠。“梦中曾说悟圆通,香水洗来蓦面唾。”雪窦认为,说入浴悟得妙触宣明,对于“了事衲僧”来说,只似梦中说梦。当“了事衲僧”听到说什么香水洗浴悟圆通时,会猛地向他唾一口,唾弃他所沾沾自喜的“妙触”之理。 《碧岩录》第94则: 《楞严经》云:“吾不见时,何不见吾不见之处?若见不见,自然非彼不见之相。若不见吾不见之地,自然非物,云何非汝?” 公案所引的经文,出自《楞严经》卷2。意思是当“我”不起看的作用时,你就见不到这个看不见的自性;如果可以见到这个看不见的能见自性,则你所见的并不是那个看不见的能见自性;如果那个能见的功能根本看不见,自然不是物质现象,何以不是你的自性?圆悟评唱说:“若道认‘见’为有物,未能拂迹。 ‘吾不见时’,如羚羊挂角,声响踪迹,气息都绝,尔向什么处摸索?”雪窦颂云: 全象全牛翳不殊,从来作者共名模。如今要见黄头老,刹刹尘尘在半途。 “全象全牛翳不殊”,“全象”用仰山事。仰山见人问禅问道,便作了一个 ○圆相,于中书“牛”字,学人问其意旨,仰山说:“我且问尔,诸方老宿,于尔身上,指出那个是尔佛性,为复语的是,默的是?莫是不语不默的是?为复总是,为复总不是?尔若认语的是,如盲人摸着象尾;若认默的是,如盲人摸着象耳;若认不语不默的是,如盲人摸着象鼻;若道物物都是,如盲人摸着象四足;若道总不是,抛本象落在空中。如是众盲所见,只于象上名邈差别。尔要好,切莫摸象,莫道见觉是,亦莫道不是。”“全牛”用《庄子》事。庖丁解牛,开始时所见无非全牛,后来又未尝见全牛,游刃自在,头角蹄肉,一时自解。如此十九年,其刃利若新发于硎。观象而得全象、解牛而见全牛,需要极高的悟性。雪窦却认为,纵使有全象全牛的高深悟境,与眼中翳并无区别。因为对《楞严经》这段经文,“从来作者共名模”,纵是修为极高的禅林大德,也摸索不着。对此段经文的要旨,不论是迦叶,还是西天东土祖师,天下名禅耆宿,都只是“名模”。 “如今要见黄头老,刹刹尘尘在半途。”如今的参禅者要想见到佛祖真意,纵使有“一尘一佛国,一叶一释迦”《明觉语录》卷2的高深奇妙的了悟之境,也只是在半途,还没有入门。可见此段经文的微旨妙义,实在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 《碧岩录》第89则“云岩摸枕”: 云岩问道吾:“大悲菩萨,用许多手眼作什么?”吾云:“如人夜半背手摸枕子。”岩云:“我会也。”吾云:“作么生会?”岩云:“遍身是手眼。”吾云:“道即太杀道,只道得八成。”岩云:“师兄作么生?”吾云:“通身是手眼。”《碧岩录》第89则。按:《五灯会元》卷5《昙晟》作道吾问云岩。 观世音菩萨,有千手千眼,但并没有划分着这些手眼来应接众生,将它们一部分一部分地使用。他运用这些手眼,好像我们在夜半起来忘记了手眼,在无我无心的直觉中摸枕头似的,不是有意的想着用这只手来摸那只眼来看,而是任运自在地使用着千手千眼。答语“遍身是手眼”,意为在遍身中的任何处,都是手眼,手眼遍于整个身体。但虽然说“遍身是手眼”,仍未脱离曰手曰眼的特殊的器官的观念,所以“只道得八成”。而“通身是手眼”,则谓“通彻全身的都是手眼,所以实际上全身尽构成手眼的用,手眼和身体为一。……站在全身的立场的菩萨的手眼,是统一感觉的灵动。菩萨的圆通境,禅的真实境,即在这里” 《禅学讲话》第145页。 雪窦颂云: 遍身是,通身是,拈来犹较十万里。展翅鹏腾六合云,抟风鼓荡四溟水。是何埃磕兮忽生,那个毫厘兮未止。君不见,网珠垂范影重重,棒头手眼从何起? “遍身是,通身是,拈来犹较十万里。”雪窦在“遍身是”、“通身是”之后下一转语,认为云岩和道吾说“遍身”或“通身”,都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毕竟未能拈出菩萨的手眼,距离悟境不啻十万里。两人的回答,即使像大鹏飞腾展翼如天地四方之云,抟风而上鼓荡起四方大海之水,气势豪迈,波澜壮阔,但在千手千眼菩萨看来,只不过像一阵灰尘扬起,一缕微风掠过罢了。 “君不见网珠垂范影重重”,帝释天的法堂用摩尼珠缀成了一道网珠,每颗明珠都可以映现百千明珠,而百千明珠又交映在一珠当中,重重叠叠。雪窦以网珠为例,说明事事无碍法界的道理,对六相义阐发得尤为明白。所谓六相即是总别、同异、成坏,只要任举一相,其他六相都涵盖在内。雪窦意谓大悲千手眼和帝网珠相类,如果了解帝网珠,就能够证得千手千眼的境界,所以诗的末句说: “棒头手眼从何起?”就是要学人棒头取证喝下承当,获得六根的解脱自在。 《从容录》第54则天童颂:“一窍虚通,八面玲珑。无象无私春入律,不留不碍月行空。”   2.身心脱落 本章所探讨的公案,其主旨都是表达本心的超越性。上文所论及的公案和颂古,是从总体特征上表达本心的超越性。而此后所举的各则公案和颂古,则是从各个不同的侧重点表达本心的超越性。“身心脱落”,又作“脱落身心”,指脱却身心的一切烦恼妄想,而进入真空无我的自由境界,且脱落而无脱落之念。表达身心脱落之禅悟体验的有“体露金风”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7则: 僧问云门:“树凋叶落时如何?”云门云:“体露金风。” 石头《参同契》说:“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意为禅门宗师所说的话,必有所指,要悟解其言外之意,必须掌握其宗派要旨,不可自立规矩地妄加揣度。在本则公案中,学人的问题,看似简单随意,实则突兀奇险。汾阳十八问中将这种问法叫做“辨主问”,也叫“借事问”。云门完全针对他的话题作答,不粘不脱,滴水不漏,堪称箭锋相拄。雪窦颂云: 问既有宗,答亦攸同。三句可辨,一镞辽空。大野兮凉飙飒飒,长天兮疏雨蒙蒙。君不见少林久坐未归客,静依熊耳一丛丛。 “问既有宗,答亦攸同。”本则公案中,宾主双方均是借树木凋零、金风飒飒的晚秋清景,象征消除烦恼、脱落悟心的清纯心境。秋风吹落树木的叶片,呈现出光秃秃的景色,一似经由了刻苦修行的禅者,驱散了心灵的烦恼、妄想,消除了是非善恶的分别心,而呈现出无心的佛心。并且,金风不仅拂落了烦恼的枯叶,也同时将菩提涅槃之叶吹落,这才是真正的“身心脱落”之境。问语是一幅鲜明秋景,答语是一帧天开画屏。 “三句可辨,一镞辽空。”云门答语,一句之中具有三句。“体露金风”,既有自性遍在物物全真的涵盖乾坤之意,又有把断要津不通凡圣的截断众流之意,也有随机应变对症下药的随波逐浪之意。但如果你粘着于三句,向三句中寻求云门答语的意旨,又好似掘地觅青天,会丧失禅悟慧命。对这句话能当下了悟,就可透出三句外,如同一箭飞空射得很远。 “大野兮凉飚飒飒,长天兮疏雨蒙蒙。”雪窦颂完公案后,才气有余,又宕开一层,截取一幅现量境:大野广袤,凉风飒飒;长天一碧,疏雨蒙蒙。古今不隐藏,法法常显露。只有融入大野凉风长天疏雨之中,将分别意识悉皆荡除,尽情地“体露”,物我双忘,心境一如,才能真正领会到云门、雪窦的深意。如果更作禅道解会,就会悖离一切现成之境,南辕北辙。 “君不见少林久坐未归客,静依熊耳一丛丛。”达摩未归印度时,九年面壁,静对熊耳,既是“树凋叶落”,也是“体露金风”。树木经秋风吹拂,落叶满地,呈露出绝对的本体。相对的事相岁岁枯荣,绝对的本体则亘古不变。要体证这个境界,必须将古今凡圣,乾坤大地,打成一片,才能看到云门、雪窦的用心。 此诗表达的仍然是本心自性的超越性:超越永恒与短暂、荣盛与衰落、烦恼与菩提。雪窦颂古,慧眼烛照而诗情浓郁,在表达对公案的独特悟解的同时,创造了禅定直觉意象,既有对激箭禅机蹈光蹑影的描绘,又有对超越凡圣的现量境沉雄高古的咏叹。妙悟彻髓,诗思贲张,堪称融哲理与形象为一体的佳作。 《颂古》卷33佛鉴勤颂:“树凋叶落何时节,体露金风九月天。满目真如人不会,一川风月正□然。”亦善于描状体露金风一切现成之景;佛性泰颂:“凉风落木楚山秋,满树寒蝉噪不休。红蓼白苹开两岸,不知谁在钓鱼舟。”以人自失于自然物象的静谧之中,传达出脱落情尘的人生感悟;白杨顺颂:“金风体露复何言,大道从来绝变迁。一叶飘空天似水,临川人唤渡头船。”以人在澄明背景上的雍容活动显示大道自为自律的运行,皆是吟咏本则公案的佳作。   3.遍布乾坤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悉是般若。自性遍布乾坤,法法不隐藏,古今常显露。表达自性遍在的禅悟体验有“云门六不收”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47则: 僧问云门:“如何是法身?”门云:“六不收。” “六”指六根、六境、六识、六大、六合、六尘等佛教用以概括诸法实相的基本法数名相;“收”,是收摄包含之意。所有这些法数都是从法身显露出来的,六根收它不得。法身不受六根门户的局限,而能超越六根、六识的限制和六尘的障碍。因为法身是真如法性的理体,广如太虚,纵极三际,横涉十方,是绝对的本体,所以六根等相对世界不能将之收摄包含。雪窦颂云: 一二三四五六,碧眼胡僧数不足。少林谩道付神光,卷衣又说归天竺。天竺茫茫何处寻,夜来却对乳峰宿。 “一二三四五六,碧眼胡僧数不足。”雪窦指出,六不限定于六,说千万亿也可,因此纵是达摩也数不尽。法身无始无终、无量无边,数字不能收摄,思维难以究诘。云门“六不收”显示了法身无限的持续,无限的光明,无限的自在 参《禅学讲话》第137页, 超越时空的束缚。但纵是这样的悟解,必须直下领悟,不可陷于知性认识,否则就坠入了情识妄解的泥潭。 “少林谩道付神光,卷衣又说归天竺。”达摩祖师在少林寺把禅法托付给二祖慧可,传说在这之后后不久,就卷衣归天竺去了。达摩付法慧可,入寂后葬于熊耳山下。传说宋云奉使西归,在葱岭见达摩手携只履归西天而去。宋云奏明朝廷,开棺惟见只履。   “天竺茫茫何处寻,夜来却对乳峰宿。”既然达摩已归天竺,可是一追寻他的究竟去处,茫茫大地竟又无处可觅。而昨天夜里,达摩大师却仿佛正对着乳峰山在打坐呢!可见法身遍在于一切处,一会在少林付神光,一会儿卷衣归天竺,一会又对着乳峰打坐。处处显露,涵盖乾坤。 此诗重在渲染法身的遍在性。先以大巧若拙之笔点出法身“数不足”的特征,再以神龙夭矫之笔,写出法身忽在少林,忽在天竺;既在天竺,又在少林的处处无身处处身特性。诗境迷离惝恍,使人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法身,产生鲜明而真切的感受。 表达自性涵盖乾坤的特征,还有“药病相治”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87则: 云门示众云:“药病相治,尽大地是药,那个是自己?” “尽大地是药’,指宇宙的全体都是自性,物物全真,头头显露。“‘药病相治’,意谓药与病乃相对之二者,转指凡夫之相对二见。修行者能灭除药与病之妄想,始为真出家。若达于灭除相对二见之境界时,尽大地悉皆为药;若自己能活用药石,则尽大地悉成为自己,除自己之外,无药可求,亦无可除之病。” 《佛光》第5344页云门为使人证悟到此自性,以“那个是自己”作为提示,以促使学人体证世界未形成之前的无名无相的自性。深入到自性本源,俯瞰森罗万象,万象和自己也都是自性,都是药。云门常用药病相治话来接引学人。金鹅长老一日访雪窦,与雪窦一起参究药病相治公案,直到次日拂晓,方觉尽善。后来雪窦作诗相送:“药病相治见最难,万重关锁太无端。金鹅道者来相访,学海波澜一夜干。”《明觉语录》卷6可见要参透药病相治殊非易事。雪窦颂云: 尽大地是药,古今何太错。闭门不造车,通途自寥廓。错错,鼻孔辽天亦穿却。 “尽大地是药,古今何太错。”雪窦指出,如果仅仅把它当作“药”来理解,就彻头彻尾地错了。云门曾说:“拄杖子是浪,许尔七纵八横;尽大地是浪,看尔头出头没。”《碧岩录》本则引与“尽大地是药”意旨相同。 “拄杖子”是本源的自性,“浪”是现象。体会本源自性即是现象“拄杖子是浪”,就能既不拘泥于现象,也不拘泥于本体,而得自在妙用;偏于浪的现象“尽大地是浪”,离却了本体,便不得自由,堕在生灭有无中头出头没。同理,“药”是浪、是现象,“自己”是拄杖子、是本体。要将两者打成一片,体用回互,方能不偏不堕,臻于圆融。 “闭门不造车,通途自寥廓。”雪窦指出,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对于本自圆满、脱体现成的自性来说,即使闭门不造车,出门也处处通达,左右逢源,自在无碍。大道不是闭门冥想制造出来的抽象概念。本源自性,不须凭藉种种学问和修行“闭门不造车”而天然纯真,坦坦荡荡一物不立。自性的作用,一念起时三千诸佛悉起,一一具全,一一本真。 “错错,鼻孔辽天亦穿却。”雪窦刚露个缝隙让人领会,又担心人坠于理障,遂立即予以扫除,连下两错:不但云门“尽大地是药”、“那个是自己”是错,而且连自己刚才的提示也是错。因为本源自性无名无相,说是“药”是“自己”,均落于第二义。因此,对那种自以为把握到自性的鼻孔辽天的识见,也必须一索穿却。参《禅学讲话》第153~156页 雪窦此诗流漾着随说随扫的般若智光。先以“古今何太错”扫却学人对“尽大地是药”的粘着,再以“闭门不造车,通途自寥廓”描画出自性不可思议的圆满自足,又担心学人执着于此,连下两错加以扫除,以使人证入纤尘不染的澄明悟境。诗意层层转折,跌宕多姿,显示了作者深厚的诗学根柢。 4.当机大用 表达自性当机大用的,有“拄杖化龙”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60则: 云门以拄杖示众云:“拄杖子化为龙,吞却乾坤了也。” 云门拄杖旨在阐明自性妙用,谓山河大地与自身并无差别,宇宙间的一切都是我。拄杖化龙,“个”回归到它的根源“超个”。拄杖子吞没了大地,十方虚空完全消失。当“个”回归到“超个”之中时,“超个”也成为“个”而复活现前。没有了自己之后,所有的物皆成了自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参《一日一禅》第249~250页。 参禅者心中如有一物,则山河大地皎然现前;心中如无一物,则乾坤万象纤毫不存。一尘才起,大地全收。识得一尘,便识得拄杖子。如来从前在燃灯佛处,曾布发掩泥以待燃灯佛,燃灯佛说:“这地方应当建一座梵刹。”当时有位国王标竖起一茎草说:“梵刹已建好。”《五灯》卷1《释迦牟尼》其机用与拄杖化龙一致。雪窦颂云: 拄杖子,吞乾坤,徒说桃花浪奔。烧尾者不在拿云攫雾,曝腮者何必丧胆亡魂。拈了也,闻不闻?直须洒洒落落,休更纷纷纭纭。七十二棒且轻恕,一百五十难放君。师蓦拈拄杖下座,大众一时走散 “拄杖子,吞乾坤”,雪窦直截了当呈显自性,不用“化为龙”这句话,径说拄杖子吞乾坤,意在使人们舍去情识妄解,显发大机大用。“徒说桃花浪奔”,已经吞却乾坤的拄杖子,不必化为龙,不用像鲤鱼那样乘着桃花浪游向禹门。 禹门有三级浪,每至三月,桃花浪涨,传说能逆水跃过三级浪的鱼,就化而为龙。   “烧尾者不在拿云攫雾”,鲤鱼过龙门时,有天火烧尾,遂腾云驾雾而去。雪窦指出,拄杖子纵化为龙,腾云攫雾,也并无希奇之处,因为人人都有本心,都可以不必假借外力,而显发出妙用。宗密说:“积行菩萨,曝腮鳞于龙门。” 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疏》宗密序,大正藏第35册。 意为累积万行的菩萨,如未能大彻大悟,就像没有跃过龙门而在沙滩上曝腮的鱼儿一样,比喻小德小智之人不能体证华严境界,如同跳不过龙门的鱼儿,碰得焦头烂额黯然而退,困在死水沙滩上曝腮喘息。雪窦翻转一层,说即使是跳不过龙门者也不必丧胆亡魂,因为“人人气宇如王,自是尔千里万里”圆悟语。 只要识得本心,即可撑天拄地。 “拈了也,闻不闻?直须洒洒落落,休更纷纷纭纭。”雪窦重下注脚,与人破除一切疑虑。诗意谓当拈起拄杖之时,宛然是蛟龙在吟啸一般。要闻直下便闻,如果再纷纷纭纭,拟议揣度,就失掉了安身立命的“拄杖子”,该受师家的棒打了。 “七十二棒且轻恕,一百五十难放君。”禅者常说:“七十二棒,翻成一百五十。”《圆悟录》卷9洒洒落落者,一闻便透。如果斤斤计较于数目,说七十五棒的倍数才是一百五十,就死在句下,而错过师家的言外之旨。雪窦化用其意,用幽默的口吻说,既然你已洒洒落落,就不必轻打七十二,而要痛打一百五!并蓦地拈起拄杖下座,意在显发自性的当机大用。众人一时惊散,竟没有一人敢于承受。 此诗在写法上运用了触背句式:“烧尾者不在拿云攫雾,曝腮者何必丧胆亡魂”,用一正一反将得失观念铲却;“七十二棒且轻恕,一百五十难放君”,用矛盾错谬将计较念头铲平。作者以散文句式入诗,以短语相错综,使颂古具有奇古苍莽之气,体现了作者洒落写意的襟怀。 表达自性当机大用游戏三昧的,有“金牛作舞”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74则: 金牛和尚每至斋时,自将饭桶,于僧堂前作舞,呵呵大笑云:“菩萨子吃饭来。”雪窦云:“虽然如此,金牛不是好心。”僧问长庆,古人道:“菩萨子吃饭来,意旨如何?”庆云:“大似因斋庆赞。” 古人于一天之中,念念不舍,要明心见性。雪窦的话,曾惹起很多人的情解,圆悟批评这些揣测是“所谓醍醐上味,为世所珍。遇斯等人,翻成毒药”。雪窦的颂词,用艺术手法将公案情景再现一遍,采取不触不犯的方式,暗示明眼禅僧,应于象外见意: 白云影里笑呵呵,两手持来付与他。若是金毛狮子子,三千里外见誵讹。 “白云影里笑呵呵,两手持来付与他。”两句描状出金牛作舞的自在自得情景,谓金牛的作略一似长庆所说的因斋庆赞。但金牛到底只是召呼众人吃饭,还是别有奇特,雪窦并没有点破,而是让读者自己去体悟。 “若是金毛狮子子,三千里外见誵讹。”雪窦指出,如果向这里领悟了,便是个金毛狮子般的猛利禅者,用不着金牛端着饭桶跳舞大笑。如果法眼通明,即使在三千里外,一看就知道金牛这种作略根本就是一场败缺。《颂古》卷13佛鉴勤颂:“堂前事事已办,只欠开口吃饭。一饱能忘百饥,说甚因斋庆赞。识得当面主人翁,眉毛决定遮双眼。”   雪窦此诗用白描技法,形象地再现了金牛作舞的情景。为了避免知性的解说,雪窦对公案的主旨只字不提。但通过著语,充分暗示了金牛作舞蕴含着险峻而丰富的机趣。诗的后二句与著语相呼应,引发起读者的悬念。整首诗说而不说,不说而说,深得禅宗铲除语言直指自性的神髓,活泼而蕴藉地渲染出自性的妙用。 表达自性活泼妙用的还有“南山鳖鼻”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2则: 雪峰示众云:“南山有一条鳖鼻蛇,汝等诸人,切须好看。”长庆云:“今日堂中,大小有人丧身失命。”僧举似玄沙,玄沙云:“须是棱兄始得,虽然如此,我即不恁么。”僧云:“和尚作么生?”玄沙云:“用‘南山’作什么?” 云门以拄杖掉向雪峰面前,作怕势。 雪峰与岩头、钦山同行,三到投子,九上洞山,开悟后在福建象骨山住持寺院,上堂示众时常说:“如果说起此事,它盖天盖地,用不着大家说玄说妙,说心说性。它是如此明白地显露在我们面前,像熊熊燃烧着的大火,靠近它就会烧焦面门;像吹毛立断的利剑,碰上它就会丧身失命。如果起心思考度量,就会连它的边也沾不上。” 与此公案相似的是百丈大虫公案。百丈问黄檗从哪里来,黄檗说:“大雄山下采菌子来。”百丈问:“见到大虫没有?”黄檗便发出虎啸之声,百丈拈斧作出砍斫的架势,黄檗就打了百丈一巴掌,百丈笑吟吟地回寺升座说:“大雄山有一只大虫,你们切须小心仔细,老和尚我今天就被它咬了一口。”《五灯》卷4《希运》鳖鼻、大虫,机用相同。对雪峰的话,必须是领会言外言意外意才能对答得上。 本则公案中,雪峰的示众虽然平淡无奇,却足以塞断人口,使你无计较寻思处。长庆、玄沙都是他的弟子,自然懂得他的意思,能回答得恰到好处。相反,如果对答的语言离不开意识的窠窟,就会在法战中失败。克文有《僧请问雪峰鳖鼻蛇因缘》颂说:“打鼓弄琵琶,相逢一会家。云门能合调,长庆解随邪。古曲非音律,南山鳖鼻蛇。何人知妙诀,的子是玄沙。”《古尊宿》卷45《克文》  要了解长庆答语的意思,必须有石火电光般的机锋才行。如有丝毫的情解没有除尽,便无法领悟它的要旨。 很多人对长庆的话妄自揣度,有的说:“堂中的人一听到,就会丧身失命”,有的说:“本来没有什么事,长庆莫名其妙地讲出这种话,是故意让人听不懂”,都毫不沾边。后来有人将长庆的话告诉玄沙,玄沙说:“用南山作什么?”这句应答有转身的出路。云门以拄杖撺向雪峰面前作怕势,有弄蛇的手段,不犯锋芒: “长庆慧棱、玄沙师备、云门文偃皆为雪峰门下,各借鳖鼻蛇以示自身修学真理之情形。鳖鼻毒蛇,比喻为本来真面目,或指雪峰自身。长庆表示全身皆体悟其威力;玄沙以蛇毒气遍在宇内,故不必用南山,直看取其遍法界之相;云门显示其活用,于当下露现鳖鼻蛇全体。”《佛光》第4832页雪窦喜爱云门契证雪峰的意旨,颂道: 象骨岩高人不到,到者须是弄蛇手。棱师备师不奈何,丧身失命有多少。韶阳知,重拨草,南北东西无处讨。如今藏在乳峰前,来者一一看方便。师高声喝云:“看脚下!” “象骨岩高人不到,到者须是弄蛇手。”雪窦赞叹住在雪峰山下象骨岩的雪峰禅师,机峰陡峻,很少有人能和他酬唱应对。雪窦和他悟境相同,自然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对这“鳖鼻蛇”,必须是善于把玩的人才能了解。如果不善把玩,反而会被蛇咬伤。五祖法演说:“要把玩这鳖鼻蛇,须是有不冲犯它的机用,向七寸上一把捏住才行。”长庆、玄沙就是有这般手脚的禅者。 “棱师备师不奈何”,人们都说雪窦认为长庆、玄沙奈何不了,所以独赞云门,这是不对的。殊不知三人中,并没有谁对谁错的区别,只是领悟的深浅有不同而已。对到底什么是棱师、备师“不奈何”之处,雪窦引而不发,启迪读者自己去体味。“丧身失命有多少?”此句颂词回应长庆“今日堂中,大有人丧身失命”,谓必须具有弄蛇的手段才能明白长庆之意,否则就会丧身失命。 “韶阳知,重拨草”,雪窦为了突出云门的机用,强调说只有云门知道鳖鼻蛇的下落,所以重新拨草追寻。雪窦颂到这里,更作波峭说:“南北东西无处讨”,波澜骤起,突生悬念:这条鳖鼻蛇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到处追寻都不见它的踪迹?这正是:“韶阳本色弄蛇手,自古及今曾未有。忽然放出若星流,象骨禅翁遭一口!”《颂古》卷28正觉逸颂 “忽然突出拄杖头,抛对雪峰大张口。”雪窦吟咏至此,又自己供出答案说,原来鳖鼻蛇不在别处,就在拄杖头上,但你不能因此便向拄杖头上思忖。云门以拄杖撺向雪峰面前作出害怕的样子,就是将拄杖子当作鳖鼻蛇来使用。云门曾说: “拄杖子化为龙,吞却乾坤了,山河大地在什么地方?”虽然不过是一条拄杖子,却有时能作龙,有时能作蛇,可见云门实在深得随心所欲、变化自如的游戏三昧。 “大张口兮同闪电,剔起眉毛还不见。”雪窦有余才,承接上文之意拈出云门毒蛇说,它张开大口,吐出毒信,如同闪电相似,若稍一寻思拟议,就会被它咬住,丧身失命。它是如此的变幻无定,转瞬即逝。当你感受到它的活泼妙用,想注目观看时,它又早已不知到哪里去了。雪窦颂到这里,将雪峰蛇拿来把玩,或杀或活,或呼或遣,擒纵自如,临机应变。 “如今藏在乳峰前,来者一一看方便。”雪窦再一次自供答案说,你想看看那条蛇么,它正藏在乳峰山前呢。乳峰是雪窦山名。长庆、玄沙、云门,虽然能够弄蛇却不能见蛇,所以雪窦警醒学人,好好看取目前。雪窦颂到这里,意犹未了,高声喝道:“看脚下!”指示各人识取当下现成的活泼自性。 此诗以鳖鼻蛇作为中心意象,以弄蛇为主线,对雪峰、长庆、玄沙、云门四人的悟道情形作了精彩绝伦的再现,并根据自己的禅悟体验,对四人悟境的深浅作了品评。诗中强调“弄蛇手”的高明,指出火候不到者会丧身失命。雪窦为了启发读者明见本原心性,指出如今此蛇就藏在自己说法的乳峰之前,让众人识取全机现前的活泼自性。此诗将自性之蛇写得婉若游龙,翩若惊鸿,骤如闪电,疾似飘风。它或卷或舒,忽出忽没,神光迸现,乍离乍合,奇谲多变,神秘惝恍。雪窦用神来之笔,把自性的妙用形容得淋漓尽致。 “乾坤一宝”公案及颂古也对自性妙用作了超离情识的象征。《碧岩录》第62则: 云门示众云:“乾坤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拈灯笼向佛殿里,将三门来灯笼上。” 僧肇《宝藏论》:“夫天地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识物虚照,内外空然。寂寞离见,其用玄玄。”普通的宝物,闭藏于山中,便不能为人所知,更不能发挥作用,而自性之宝虽然秘藏在形山五蕴当中,却能鉴物观照,发挥神妙的作用。云门借用《宝藏论》的句子来示众,旨在点明自性人人具足,个个现成。禅宗曾说:“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证道歌》  “即凡心而见佛。”《五灯》卷17《慧南》“形山”就是四大五蕴。诸佛本在心头,迷人却偏要向外求觅。禅宗认为,只要识得自家宝藏,即可归家稳坐。“佛性堂堂显现,住性有情难见。若悟众生无我,我面何如佛面?”同上卷4《景岑》但有的参禅者执着昭昭灵灵就是家宝,却不能使它显发大用,同样达不到奇妙的境界。因此云门又慈悲为怀,再下注脚说:“拈灯笼向佛殿里,将三门来灯笼上。”“拈灯笼向佛殿里”,常情还可以测度;“将三门来灯笼上”,常情就无法测度了。“‘拈灯笼向佛殿里。’灯笼,是一宝;佛殿,表示是形山。这意味着和前句没有什么不同。然下一句‘将三门来灯笼上’的话,这不可不看为是禅机的活跃处。原来所谓绝对法,存在于肉体中,是佛教教理所常谈,自然也是究极原理的表现,可是在这里不能认为就是变通自在的活跃。然而现在云门要把这究极原理使之转到活处,所以说出‘将三门来灯笼上’,使用着在一般人的相对的知——情识推理上不能理解的话头。……一宝尚不认识的人,唯依赖着相对而生存。所以云门为要打破一切而使自在的把握到一宝的光明。”《禅学讲话》第161~162页云门的这句话把学人的情识妄想、得失是非通通打破。云门一生都在与人抽钉拔楔,雪窦很喜欢云门的机锋,颂云: 看,看,古岸谁人把钓竿?云冉冉,水漫漫,明月芦花君自看。 “看看,古岸何人把钓竿。”雪窦就云门示众后面两句颂出。你如果瞠目努眼来理解,就丝毫也不能领悟它的意旨。禅者说:“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五灯》卷3《怀海》如果只是瞠眉努眼,就会窒息活泼的机用,难以脱却根尘,所以雪窦说云门如在古岸把钓竿相似。 “云冉冉,水漫漫,明月芦花君自看。”白云轻飘,碧波弥漫,明月照芦花,芦花映明月,是一个通体澄明的境界。佛心才颂:“帝网交罗几万般,形山消殒影团团。拈来不是无寻处,只在乾坤宇宙间。”亦能颂出形山消殒自性遍在之境 《颂古》卷32。 断桥伦颂:“隐隐烟村闻犬吠,欲寻寻不见人家。忽于桥断溪回处,流出碧桃三四花。”同上前二句咏形山之隐,后二句咏云门 “将三门来灯笼上”是相对意识断绝之处流出的禅悟之花。 此诗与一般颂古之作不同之处,在于脱离了与原公案的机械的一一对应关系,在透彻地把握公案精髓的基础上,另辟新境,创造了古岸把钓竿的新奇喻象,并以云徘徊水荡漾明月芦花相辉映的澄明景象,呈显出意路不到的禅悟之境。高华明洁,隽永深长。 象征自性活泼妙用的还有“透网金鳞”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49则: 三圣问雪峰:“透网金鳞未审以何为食?”峰云:“待汝出网来,向汝道。” 圣云:“一千五百人善知识,话头也不识。”峰云:“老僧住持事繁。” 三圣是临济高足,遍历禅林,诸方都以高宾相待。他提出的问题,也很奇特。在本则公案中,“鱼”喻人们的佛性、自性,“网”喻世间生活或精神上的种种烦恼。“透网金鳞”比喻从修行证悟的束缚解脱而出的境界。只有超群绝类,得大自在大受用,顶门有眼的禅者,才能叫做透网金鳞。三圣以刚硬的机锋,借透网金鳞自比,问雪峰用什么方法可以使自性显露出来。雪峰是久经沙场的宗师,对此只是轻轻一拨:“你的自性显露了没有?如果开悟了我就给你说。”这就出了一道难题:三圣如果说自己没有透网,就有辱师门;说自己透网了,又犯了大忌。如果不是三圣,而是一般的禅客,听了这一句便会手忙脚乱,应对不上。但三圣也非同小可,机警地避开雪峰的锋芒而反戈一击:“您是丛林领袖,怎么连话头也听不懂?”雪峰久经沙场,阵脚丝毫不乱,用“老僧住持事繁”巧妙地挡回了问题。表面上气势稍减,实际上乃是不着痕迹的圆熟机法。三圣虽然知道自性不可局限在小天地以内网,但在问话中,仍然流露出他的意识里还有一个大小相对的空间观念存在。殊不知法身遍布宇宙,在自性以外并没有一个网。自性超绝对待,因此不能在自性之外,安立任何名相。禅宗常说“于一毛端,立宝王幢。坐微尘里,转大法轮”,大无大相,小无小相。如果有了大小、内外的空间观念,就不能开悟。雪峰的回答,是运用截流之机使三圣获得超越空间的体会。 参《禅的超越性》,见《中国禅宗大全》第1042页。《古尊宿》卷22《法演》:“众中或谓雪峰与三圣宗派不同,故言不相契;或谓三圣作家,雪峰不能达其意。如斯话会,有何交涉!”  在这场法战中,三圣一攻再攻,雪峰明守暗攻,都显示了娴熟的斗机手段和圆熟的悟境。雪窦颂云: 透网金鳞,休云滞水。摇乾荡坤,振鬣摆尾。千尺鲸喷洪浪飞,一声雷震清飙起。清飙起,天上人间知几几? “透网金鳞,休云滞水。”法演说这一句已把公案的全部意思给颂出来了。既然是透网的金鳞,就不会困居在不流动的死水中,必须游向波涛浩渺白浪滔天的地方。 “摇乾荡坤,振鬣摆尾。”这是对当时法战情境的精彩再现。自性的作用好似透网金鳞,摇鬣摆尾时,简直可以振荡乾坤,翻天覆地,正可谓:“透网金鳞掣电机,休云滞水与拖泥。雷霆一击青霄里,倾湫何处不滂瀰!”《颂古》卷29真如喆颂 “千尺鲸喷洪浪飞”,颂三圣“一千五百人善知识,话头也不识”这句话,如鲸喷洪浪气势威猛。“一声雷震清飙起”,颂雪峰“老僧住持事繁”,如雷震飙起大用现前。鼓山珪颂:“金鳞透网欲吞舟,一向冲波逆水流。却被渔翁闲引钓,随波逐浪漫悠悠。”可与此互参《颂古》卷29。 颂古的意旨在于赞扬雪峰、三圣都是宗师。对此禅林亦多有赞誉,如上方益颂:“护浪挐云势可惊,平空骤雨似盆倾。不因放却淮河闸,九曲潮头卒未平。”同上佛心才颂: “鲲鲸已插摩霄翼,海客犹悬钓月钩。不顾翻空洪浪恶,一帆风信出鳌头。” 同上遁庵演颂:“张猴白,李猴黑。硬如绵,软如铁。蓦路相逢两会家,临济未是白拈贼。”同上“浪级初升,云雷相送,腾跃棱棱看大用。烧尾分明度禹门,华鳞未肯淹□瓮。老成人,不惊众,惯临大敌初无恐。泛泛端如五两轻,堆堆何啻千钧重。高名四海复谁同,介立八风吹不动。”《从容录》第33则天童觉颂 “清飙起,天上人间知几几?”结句以金鳞透网时的恢弘气象,将读者的思绪引向酌之不竭、挹而愈甘的雄奇壮丽情境,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此诗以透网金鳞作为主要意象,以摇乾荡坤,振鬣摆尾,鲸喷浪飞,雷震飙起,喻自性显发活泼大用。诗歌气势雄猛,如天风海雨扑面而来,使人身临其境,感受到金鳞透网的自在与通脱。 二、本心的迷失 对本心迷失的反省构成了禅宗哲学迷失论的内容。禅宗迷失论揭示本心扰动、不觉、缺撼、执着的状况及缘由。禅宗认为,人的本来面目清纯无染,随着自我意识的产生,人们逐物迷己,迷己逐物,从而导致了本心的迷失。禅宗公案和颂古,从各自的角度表现了对迷失的反省。在《颂古百则》中,表达对本心迷失思考的公案较少。这是因为禅宗公案注重揭示本原心性的超越质性、注重揭示顿悟成佛的不二法门、注重揭示内证绝言的禅悟境界,而对本心为什么会迷失这样一个学理性较强的问题,则较少注意。在为数不多的与此相关涉的公案中,也仅是指出本心迷失这一事实,而不过多作理性的思考。而禅之所以为禅,其特色也正在这里。 1.逐物迷己 追逐外物,从而迷失了本原心性,这是禅宗的基本看法。表达对本心迷失之反省的,有“镜清雨滴”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64则: 镜清问僧:“门外是什么声?”僧云:“雨滴声。”清云:“众生颠倒,迷己逐物。”僧云:“和尚作么生?”清云:“洎不迷己。”僧云:“洎不迷己,意旨如何?”清云:“出身犹可易,脱体道应难。” 此则公案的要旨,正如圆悟所说:“衲僧家于这里透得去,于声色堆里不妨自由,若透不得,便被声色所拘。”禅僧亦云:“帘头雨滴声,历历太分明。若是未归客,徒劳侧耳听。”《颂古》卷32白杨顺颂 在本则公案中,镜清明明知道是“雨滴声”,却问学僧是什么声音,这种机法,如同探竿影草,旨在考验僧人的悟境。僧人随着舌根转,说是雨滴声,可谓 “贪他蓑笠者,失却旧茅亭”同上长灵卓颂。 殊不知,“轩檐水玉,原系己身”。日 道元禅师语,转引自《一日一禅》第215页。  若是真正无心,臻于放弃一切妄想的省悟境界,则所听到的屋檐下雨滴声就是自己,在这种境界里没有自己与其他的对立。此时,会有好像自己变成雨滴的感觉,不知道是自己滴落下来,还是雨水滴落下来,这就是雨水与自己成为一体的世界,也就是“虚堂雨滴声”所表现的世界。自己与雨滴声合而为一,就是无心的世界。听到雨滴声,并与雨滴声合为一体,是超越经验的纯粹经验。 由于僧人站在物我分离的立场上回答是“雨滴声”,所以镜清予以批评。学僧反问镜清如何体会,镜清说:“等到能不迷失自己的时候就会明白。”学僧仍然没有领会,镜清便入泥入水,对他说:“出身犹可易,脱体道应难。”——突破身心的牢笼,从这个迷惑的世界超脱出来还容易,要想使道体透脱出来就困难了。所谓使道体透脱,就是使道体从其安住的超悟之境再脱离出来,重新回归于这个声色纷纭的现象界。“如果停留在‘绝不迷惑’的小乘罗汉境界里,是绝对不可能解脱的。必须‘和光同尘’,使自己觉悟的光明柔和下来,与众生迷妄颠倒的迷惑世界打成一片,还要以最好的方法表现出自身的了悟境界,去教导人们。” 《一日一禅》第216页雪窦颂云: 虚堂雨滴声,作者难酬对。若谓曾入流,依前还不会。曾不会,南山北山转滂霈。 “虚堂雨滴声”之所以使得深谙禅理的行家也难以“酬对”,是因为如果你唤它作雨滴声,则是迷己逐物。但如果不唤作雨滴声,它不是物,你又如何转物? “若谓曾入流,依前还不会。”仍用《楞严经》意旨:“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这是《楞严经》里观世音菩萨的音声入定法门,听一切声音,听到“入流”进入法性之流,“亡所”所听的声音听不见了,“所入既寂”,声音寂灭了,清净到极点,然后,动相一切声音、静相没有声音,了然无碍,一念不生。雪窦说,纵使到了这个境界,也仍然没有进入禅的大门。结句以“南山北山转滂霈”,形容越来越大的雨滴声,以及听雨者能所俱泯、即心即境的直觉体验,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雪窦此诗先以“虚堂雨滴声,作者难酬对。若谓曾入流,依前还不会”点出檐前雨滴公案机锋的陡峻,连行家也难以“酬对”。再运用楞严三昧和金刚般若入诗,“若谓曾入流”潜蕴着“入流亡所”的楞严三昧,禅心幽秀,悟入玄微;而“依前还不会”的金刚般若,则又将之扫却,从而使禅悟体验跃入新的层面,上升到绝巅至极之处,不立文字,言亡虑绝。最后用现量境作结,提示道“曾不会,南山北山转滂霈”,指出只有能所俱泯,“两头坐断,两处不分,不在这两边”圆悟语,才能充分体证到“南山北山转滂霈”的现量情境。此时,“若唤作雨声则瞎,不唤作雨声,唤作什么声?到这里须是脚踏实地始得”圆悟语。 2.自昧本来 本来面目净裸裸赤洒洒,显发着无穷妙用。由于受到了客尘的障蔽,致使人们不能认识它,不能直下承担,使之显发大用。象征本心迷失的,有“盐官犀扇” 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91则: 盐官一日唤侍者:“与我将犀牛扇子来。”侍者云:“扇子破也。”官云: “扇子既破,还我犀牛儿来。”侍者无对。投子云:“不辞将出,恐头角不全。” 石霜云:“若还和尚即无也。”资福画一圆相,于中书一“牛”字。保福云: “和尚年尊,别请人好。” 禅宗时时刻刻以究明本心为念。本则公案中,盐官以犀牛扇子作为象征,为的是让人们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资福在圆相中画“牛”字,即是提示犀牛扇子系指大全自性,而非指作为实物的扇子。雪窦颂云: 犀牛扇子用多时,问着原来总不知。无限清风与头角,尽同云雨去难追。 “犀牛扇子用多时,问着原来总不知。”每个人都有一柄犀牛扇,在生命的时时刻刻,都仰仗其发挥作用,它是生命的本原。但当师家询问它时,学人却并不知道自身本具。正如无著文喜参访文殊所化的老翁,吃茶之际,老翁举起玻璃盏子问:“南方还有这个么?”无著说:“没有。”老翁问:“平常用什么吃茶?” 无著无言以对《五灯》卷9《文喜》。 这两句感叹世人逐物迷己,只知道追寻外物,却不知道自身本具的“犀牛扇”、“玻璃盏”。 “无限清风与头角,尽同云雨去难追。”因为人们不识本有的佛性,不识自性的犀牛,于一问之时懵然不知,从而使得犀牛扇子的无限清风,随着头角峥嵘的犀牛一道,如同云飞雨逝般一去难追。圆悟评唱:“四个老汉恁么道,如朝云暮雨一去难追。”可备一说。  反之,如果知道人人本有的那一柄犀牛扇,在一问之时,就用不着去管什么扇子,只须做个摇扇的动作,就可以使人顿时感受到清风习习,宇宙清凉:“炎暑蒸人汗似汤,盐官用底岂寻常。轻摇休问犀牛在,拈出清风宇宙凉。”《颂古》卷11虎丘隆颂“可怜一柄犀牛扇,谩道曾经已破除。无限清风随手处,卓然头角出寰区。”同上白云端颂 此诗前二句通过对公案的品鉴,表达了“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感悟。三四句以“清风”、“头角”,双绾扇子与犀牛,并将之与易逝难追的“云雨”相类比,生动形象地传达出对世人不识本心的惋叹之情。          第二章 公案颂古与不二法门 禅宗开悟论揭示超越分别执着以重视清净本心的方法与途径。佛教的开悟方法素有渐修与顿悟二途,对于禅的灵魂公案来说,它所体现的开悟论是电光石火式的顿悟法门,而非磨镜调心式的渐修方法。在顿悟法门中,又以不二法门构成其主要内容。《碧岩录》中运用不二法门的公案有: 1泯除拣择:至道无难第2则、第57~59则、俱胝一指第19则、禾山解打鼓第44则、云门胡饼第77则、云门花药栏第39则、洞山麻三斤第12则 2截断意路:南泉斩猫第63则、赵州顶鞋第64则、云门对一说第14则、云门倒一说第15则、香林坐久成劳第19则、镇州萝卜第30则、随他去第29则、前三三后三三第35则 3悬搁语言:闭嘴说禅第70~72则、外道问佛第65则、离四句绝百非第73则、文殊白槌第92则、大士讲经第67则 4消解自他:巴陵吹毛剑第100则、仰山不曾游山第34则 5融汇生死:日面佛月面佛第3则、大龙法身第82则、洞山无寒暑第43则、道吾不道不道第55则 6打通圣凡:资福圆相第33则、保福妙峰顶第23则、莲花拄杖第25则、长沙游山第36则、国师十身调御第99则 7圆融色空:龙牙西来意第20则、大死却活第41则、麻谷振锡第31则 禅宗的不二法门,源于《维摩经·入不二法门品》。《碧岩录》第84则: 维摩诘问文殊师利:“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文殊曰:“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语,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雪窦云:“维摩道什么?”复云:“勘破了也。” 维摩诘请诸位大菩萨各说不二法门,三十二位菩萨,都认为超越相对的见解如有为无为、真俗二谛,就是不二法门。后来询问文殊,文殊说:“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文殊以无言遣言,固然较三十二位菩萨以言遣言为高,却不知灵龟曳尾,拂迹成痕。于是文殊又问维摩诘什么是不二法门,维摩默然。雪窦著语说“维摩道什么?”“勘破了也。”指出必须是“不拘得失,不落是非,如万仞悬崖,向上舍得性命,跳得过去,许尔亲见维摩。如舍不得,大似群羊触藩”圆悟语。 雪窦颂云: 咄这维摩老,悲生空懊恼。卧疾毗耶离,全身太枯槁。七佛祖师来,一室且频扫。请问不二门,当时便靠倒。不靠倒,金毛狮子无处讨! “咄这维摩老,悲生空懊恼。”“咄”、“空”皆系反辞,用否定的语气表示对维摩诘“菩萨疾者,以大悲起”的同体大悲襟怀之肯定。 “卧疾毗耶离,全身太枯槁。”维摩通过示疾,广为诸位大菩萨及其弟子说法:“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速朽之法,不可信也。为苦为恼,众病所集。”维摩以无碍的辩才,宣说着肉体生命的“枯槁”。 “七佛祖师来,一室且频扫。”文殊过去世曾作过七佛祖师,奉佛陀旨意前来问疾,维摩遂于方丈内除去所有,唯留一榻以待文殊。 “请问不二门,当时便靠倒。”文殊请教不二法门,维摩当时默然不答,以致后世的参禅者认其无语即是“靠倒”用文殊的话头将文殊挫败,大错特错。雪窦将人逼拶到万仞悬崖之上,却一手搦一手抬,蓦地转折说“不靠倒,金毛狮子无处讨!”维摩一默,并不意味着将文殊“靠倒”,并不是“维摩一默,文殊失利”《古尊宿》卷39《光祚》, 因此纵是“金毛狮子”般的参禅者,也无法窥探到维摩一默的妙谛!圆悟赞叹道:“非但当时,即今也恁么。还见维摩老么?尽山河大地草木丛林,皆变作金毛狮子,也摸索不着!”圆悟语。《从容录》第48则天童颂:“珉表粹中谁赏鉴,忘前失后莫咨嗟。”亦颇得其趣。忘前失后,即“言语道断,非去来今”。   此诗前四句,以明抑暗扬的笔法,赞叹维摩自他不二的大悲襟怀,和匡床卧疾的高人风仪。维妙维肖,声情并茂,是对文殊探问不二法门的有力铺垫。“请问不二门,当时便靠倒。”描摹维摩机锋之敏锐,以矛攻盾,将对方挫败。后二句随即又予扫除,说维摩的用意,决非仅仅限于要“靠倒”对方,维摩一默内涵丰厚,天下衲僧皆难窥其奥妙。维摩一默是以无言显般若,而雪窦的《颂古百则》则是以有言显般若。从这个意义上说,雪窦颂古颇有得不二法门神髓之妙。 一、泯除拣择 “拣择”即是执着分别,“泯除拣择”是遣除执着心,消泯分别念。三祖僧璨《信心铭》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谓佛祖大道,本来平等,无阶级无差别,自由自在,由于众生的拣择、憎爱而产生了难易之别。如果没有取舍憎爱,就会十方通畅、八面玲珑。《碧岩录》中直接关涉到这句禅语的公案,有第2则、第57则、第58则、第59则。《碧岩录》第2则: 赵州示众云:“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还护惜也无?”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还护惜个什么?” 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州云: “问事即得,礼拜了退。” “至道”,即至极之大道、佛祖之大道,亦即宇宙的最高真理。“至道无难” 公案“意谓凡事仅须无相无念去做,则要体会大道,并无困难;若有好恶、染净、迷悟、彼我、取舍、憎爱等之分别情念,即落入拣择差别之见,以此毫厘之差,必成天壤悬隔之别。至道既为一切物最究极之真实,超越分别、言语等,凡有言语,即失其真实;而此一公案中,即呈现出始终在分别里之僧,与在无分别里之赵州,二者境界截然不同”《佛光》第5936页。 赵州拈提“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为学人开示如何提起直观顿悟的禅秘要旨。“拣择”是憎爱妄心,自然必须遣除;“明白”是虚明自照之智,却同样要加以遣除,这是因为如果堕在虚明的境界里,还是禅病,因此赵州警示学人不可住于虚明。参乃光《漫谈赵州禅》,《禅学论文集》第2册第214页。《一日一禅》第266页:“我早已超越选择之处差别,甚已不在明白之处平等。”《颂古》卷19随庵缘颂:“世间无物可罗笼,独有嵯峨万仞峰。忽若有人猛推落,腾身云外不留踪。”亦谓不可住于“万仞峰”,不可住于“明白”,而要将之遣除方得自在。  学人不明赵州言外之意,胶柱鼓瑟,以为觑见了赵州的漏洞,逼拶赵州说: “既然不在‘明白’里,还‘护惜’个什么?”若不是赵州,遭此一问,往往忘前失后。赵州不愧是著名禅宗大师,转身自在,游刃有余,没有行棒行喝,只是淡淡地说“我亦不知”,就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学人的攻势。禅林中有一些人被勘问的时候,也常常说不知不会,但与赵州的“不知”实有霄壤之别。因为赵州的“不知”是第一义的般若无知的“不知”,而有些禅师的“不知”则是以世俗谛的“不知”来充塞第一义的“不知”,鱼目混珠。听了赵州的回答,问话僧也不是凡庸之辈,再次发问:“和尚既然‘不知’,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 赵州仍显出大师风范,对他说:“询问的事,到此为止,礼拜之后且退下。”这僧毫无缝隙可乘,只得败下阵来。赵州不与他谈玄谈妙,论机论境,不行棒施喝,只是用平常言语接人,却能应对裕如,滴水不漏,天下人奈何他不得,这是因为赵州洒洒落落无计较,所以横拈倒用,逆行顺行,都能自由自在。雪窦颂云: 至道无难,言端语端。一有多种,二无两般。天际日上月下,槛前山深水寒。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干。难难,拣择明白君自看。 雪窦深明公案的意趣,所以能如此颂出。“至道无难,言端语端”,与“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看似不同,实则无异。因为从般若悟心源头流出的一切文字,都与实相不相违悖。不但不是拣择,而且是显现真理的文字般若。 “一有多种,二无两般。”本体是一,现象是二。绝对的本体通过纷纭的事相显现出来一有多种,纷纭的事相显现着绝对的本体二无两般。体用相即,体由用显,用由体发。打成一片之时,依旧山是山水是水,长是长短是短,天是天地是地。有时唤天作地,有时唤地作天,有时唤山不是山,唤水不是水。风来树动,浪起船高,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种平怀,泯然自尽。 “天际日上月下,槛前山深水寒。”雪窦才气纵横,虽然前四句已颂完公案,意犹未尽,仍然兴会淋漓地继续吟咏。此二句与前四句的抽象哲思不同,用神夺造化之笔,描摹出一幅天然现量图景:在泯灭了一多之别、纤尘不立的悟境中,天边红日喷薄时残月便徐徐落下,槛前青山泼黛时秋水便渐渐变寒。自在自为,言端语端,头头是道,物物全真,心境俱忘,打成一片。此诗前部分孤峭万仞,后部分则曲通一线。见地透达者视此如醍醐上味,情解未忘者对此便满头雾水。 “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干。”此二句再辟新境,运用了奇特的禅定直觉意象来吟咏“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僧问香严:“如何是道?”香严答: “枯木里龙吟。”喻灭绝一切妄念,至大死一番处,苏生复活,而得大自在  僧又问:“如何是道中人?”香严答:“髑髅里眼睛。”喻已断除情识分别,死中得活僧后问石霜:“如何是枯木里龙吟?”霜云:“犹带喜在。”“如何是髑髅里眼睛?”“犹带识在。”僧又问曹山:“如何是枯木里龙吟?”曹山答:“血脉不断。”“如何是髑髅里眼睛?”“干不尽。”并作颂一首:“枯木龙吟真见道,髑髅无识眼初明。喜识尽时消息尽,当人那辨浊中清?”《五灯》卷13《本寂》“至道”非分别之识所知,只有将心识灭尽,才能大活,这便是髑髅无识。髑髅识尽,情识不存,法眼通明,颂“才有语言,是拣择”。枯木龙吟,生机不断,机用流转,颂“老僧不在明白里”。 “难难,拣择明白君自看。”雪窦将公案尽情吟诵之后,又作翻案之语,将《信心铭》、赵州法语中的“无难”易为“难难”,《颂古》卷19月堂昌颂亦云:“至道无难,万水千山。”  以表达自己的体悟。百丈说,“夫读经看教,语言皆须宛转归就自己”《五灯》卷3《怀海》。 而雪窦颂古的特色,正是“凡是一拈一掇,到末后须归自己”圆悟语。 雪窦在诗中指出,要体会“至道无难”实在不易,“才有语言,是拣择”,如果人们粘滞于自己以上的颂词,就会形成新的执着,所以雪窦又予扫除说“拣择明白君自看”,以启发学人自证自悟。 从表达手法上看,此诗正说至道无难,言端语端、反说难难,从不同的角度启发人们神妙地运用语言、超越语言,以自证自悟。颂古从不同的侧面,对公案精髓进行了精彩再现,在阐释公案要旨、尽摄公案神韵的同时,创造新奇的意境。这种意境,超言绝虑,呈现着至易至难、至难至易的禅悟之美。 《碧岩录》第57则、58则、59则还收入了另外三则“至道无道”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57则: 僧问赵州:“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如何是不拣择?”州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僧云:“此犹是拣择。”州云:“田库奴,什么处是拣择?”僧无语。 赵州常用《信心铭》“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勘问学人,学人将这句话转过来问他,赵州回答“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用法身遍在来暗示不拣择的心境。学人认为赵州有“唯我独尊”的意念,仍然是拣择。赵州能从拨不开的地方拨开,转不动的地方转动,劈口便塞断说:“田库奴,什么处是拣择?” 彻悟之人,对千差万别的世间戏论,都看作是醍醐美味。“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句话,虽然在法身遍在的意义上是一种“拣择”,但如果一味执着于空,又会陷于恶平等。一个人纵使彻悟而进入无分别的平等悟境,仍然要生活在分别的世界里,也就是说生活在拣择和差别的世界里,所以赵州才有“何处是拣择” 的反问。 真正的不拣择,须在拣择中参《一日一禅》第267页。 赵州答语如璧月在空,晶莹圆润。而僧人的见解却似虾蟆入窟,难觅清光。《颂古》卷19白云端颂:“团团秋月印天心,是物前头有一轮。入穴虾蟆无出路,却冤天道不平匀。”  到了这个地步,便可看出赵州为人一片赤忱。赵州像金翅鸟俯冲直下,劈开海水,攫取龙吞。雪窦颂云: 似海之深,如山之固。蚊虻弄空里猛风,蝼蚁撼于铁柱。拣兮择兮,当轩布鼓。 “似海之深,如山之固。”颂赵州之答气度沉雄。赵州答语中的“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我,而是法身。法身如海深山固。同时,海深山固也比喻赵州的答语深不可测,坚固不可动摇,以反形下文。 “蚊虻弄空里猛风,蝼蚁撼于铁柱。”僧人听到赵州的回答后,仍说“此犹是拣择”,赵州便当头截断:“乡巴佬,什么处是拣择?”这就是“猛风”、 “铁柱”。僧人的问话,一似蚊虻在猛风里飞舞,蝼蚁摇撼着铁柱。虽然猛风不可弄,铁柱不可撼,但僧人胆气可嘉,因为只有出格之人才能使出如此手段。 “拣兮择兮,当轩布鼓。”雪窦在使人妄想大死之后,又使人大活过来。以一切现成之境,形容赵州之语昭昭白白,如在窗前擂动布鼓相似,秘响玄音,知音者自可心领神会。 此诗喻象鲜明,以海深山固,形容法身遍在及答语的深微坚固;以蚁虻弄猛风、蝼蚁撼铁柱这种弱小者对强大者的抗争,喻学人敢于挑战师家的胆气;以 “当轩布鼓”,启发人们用心灵去感应公案的妙义。全诗由三组比喻组成,意象变换迅速,腾挪跳宕。散文、骚体句式错综成篇,增强了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 《碧岩录》第58则,可以看作是运用不二法门的大巧若拙式神来之笔: 僧问赵州:“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是时人窠窟否?”州云:“曾有人问我,直得五年分疏不下。” 所谓“窠臼”,即栖身之处。赵州接人不行棒喝,机用却胜于棒喝。学人的问题很奇特,赵州说对它经过了五年的思考参究仍然阐释不清楚,因为这“窠窟” 不是别的,“还是坐在那明白窠窟里的问题。……从凡入圣易,即圣入凡难,只仰望毗卢向上事而忘失自己脚底事,是参禅人的通病,所以说‘曾有人问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嫌拣择入圣之路易识,‘不坐在明白里’去作一头水牯牛,或者如赵州常说自己‘是一头驴’的从圣入凡向异类去难”。乃光《漫谈赵州禅》,见《禅学论文集》第2册第215页。  雪窦颂云: 象王嚬呻,狮子哮吼。无味之谈,塞断人口。南北东西,乌飞兔走。 此诗虽结体短小,却极尽开阖纵夺之能事。先是以“象王嚬呻,狮子哮吼” 两句描画出赵州答语的气势威雄,再以“无味之谈,塞断人口”吟赞赵州的答语是意路难透的活句,而非可以意解的死句。《颂古》卷19天童觉颂:“五年分疏不下,一句原无缝罅。只知推过商量,谁信分明酬价。玲珑的相知,卤莽的相讶!宁可与晓事人相骂,不可共不晓事人说话!”  再以“南北东西,乌飞兔走”对无味之谈作形象呈现:虽有南北东西的方位、乌飞兔走的运行,然而,禅是超越南北东西的南北东西,是超越乌飞兔走的乌飞兔走,是一切现成的现量境,容不得任何拣择思量。 《碧岩录》第59则通过箭锋相拄的机趣表达了不二法门的精髓: 僧问赵州:“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和尚如何为人?”州云:“何不引尽这语。”僧云:“某甲只念到这里。”州云:“只这至道无难,唯嫌拣择。” 赵州有逸群的辩才,平常示众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学人钻空子发问说,既然一有语言就是拣择,那么你教示众人的话也是拣择了。赵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说“何不引尽这语”。 所谓“这语”指《信心铭》原文中,“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后面的“但莫憎爱,洞然明白”两句,它是前两句的注脚。实际上,三乘十二分教,佛陀、祖师的千言万语,都是“至道无难,惟嫌拣择”两句话的注脚。问话僧似懂非懂,只说:“我只念到这里。”赵州似乎赞许他,又似乎不赞许他,答道:“这就是至道无难,唯嫌拣择。”表面上是将《信心铭》首二句重念一遍,实则大有深意。 赵州的答语,容不得纤毫思考计量,如石火电光,擒纵杀活,自由自在。工夫做到绵绵密密,能够相续不断首尾相应是很难的事。赵州辨龙蛇别休咎,答话处于无心无念状态,没有任何计较,不知不觉地换掉了那僧的眼目,而不伤锋犯手。赵州之答,离四句绝百非,只有不存任何拣择之念者才能看透。稍一犹豫,即有胡越之隔。《颂古》卷19佛鉴勤颂:“针线工夫妙入神,沿情接意一何亲。太平胡越无疆界,谁是南人与北人?”  雪窦颂云: 水洒不着,风吹不入。虎步龙行,鬼号神泣。头长三尺知是谁,相对无言独足立。 “水洒不着,风吹不入。”点明赵州答语把断要津,绵密严谨。“虎步龙行,鬼号神泣。”形容赵州答语有龙驰虎骤般雍容气度,和摧人肺腑的感染力。不但这僧为之折服,连鬼神也要为之号泣。 “头长三尺知是谁,相对无言独足立。”这两句诗运用了禅门典故。僧问洞山:“如何是佛?”洞山说:“头长三尺,颈长二寸。”《五灯》卷13《良价》义怀拜谒雪窦献《投机偈》:“一二三四五六七,万仞峰头独足立。骊龙颔下夺明珠,一言勘破维摩诘。”同上卷16雪窦引用这两则典故,活灵活现地画出赵州古佛的精神气貌。从对赵州答语的吟咏,转到对赵州精神气质的刻画,设喻新奇险怪,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表达泯除拣择禅悟体验的还有“俱胝一指”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19则: 俱胝和尚,凡有所问,只竖一指。 如果在指头上去思索俱胝的意思,不啻缘木求鱼。因为俱胝竖指的意思并不在指头上,而在于手指所表现的真理,即断绝对立和分别的绝对的世界,天地宇宙皆摄于一指。一切森罗万象,无不以真如为体,其性平等,一切现象的实体就是万象的实体。俱胝一指,是天地与我佛性一体的一指,是一即森罗万象,森罗万象归于一的一指,也是华严“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一指。”《从容录》第84则天童觉颂:“所得甚简,施设弥宽。大千刹海饮毛端。”万松评唱: “《维摩》毛吞大海名小不思议经,《华严》尘含法界名大不思议经,《楞严经》 ‘于一毛端遍能含受十方国土’,又云‘于一毛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 俱胝一指,实得维摩不二、华严珠网、楞严三昧之精髓。  “一尘才起,大地全收;一毛头师子,百亿毛头现。百亿毛头师子,一毛头现。千头万头,俱识取一头。”《慈明四家录·慈明圆》“寒则普天普地寒,热则普天普地热,山河大地,下彻黄泉;万象森罗,上通霄汉。”圆悟语秘魔接机,只用一杈打地;无业凡有所问,只道“莫妄想”。可见一悟一切悟,透得一机,千机万机一时透,正如圆悟本则垂示所云,“如斩一綟丝,一斩一切斩;如染一綟丝,一染一切染”。雪窦颂云: 对扬深爱老俱胝,宇宙空来更有谁?曾向沧溟下浮木,夜涛相共接盲龟。 雪窦擅长写四六对句的骈体文,悟境高深,对聱牙艰深的公案尤其喜欢作颂古咏叹。“对扬深爱老俱胝,宇宙空来更有谁?”禅林宗师,应机说法,一问一答,当面提持,即是“对扬”。雪窦喜爱俱胝竖指接人的作略,认为自天地开辟以来,只有俱胝一人擅用此机。若是其他的人接机时,往往乱用机锋,唯有俱胝终身擅用一指头接人。 “曾向沧溟下浮木,夜涛相共接盲龟。”众生在生死苦海之中,头出头没,此生彼死,此死彼生,不能彻见本心,永远难以出离业识的大海。俱胝慈悲接引,在生死苦海中以一指头接人,度人出离生死。他竖起的一指,如同向生死苦海中放下浮木,接引盲龟,使众多迷人得以到达涅槃彼岸。 此诗前二句铺陈其事,赞叹俱胝的机用,并以宇宙的空阔广袤为后文作铺垫。后二句熔铸《法华经》意象入诗,境界苍凉雄阔,气格高古悲凉,流露出独坐大雄峰的旷世孤独和普度众生的大悲情怀。 与俱胝一指同出一辙的是“禾山解打鼓”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44则: 禾山垂语云:“习学谓之闻,绝学谓之邻。过此二者,是为真过。”僧出问: “如何是真过?”禾山云:“解打鼓。”又问:“如何是真谛?”禾山云:“解打鼓。”又问:“即心即佛即不问,如何是非心非佛?”禾山云: “解打鼓。”又问:“向上人来时如何接?”禾山云:“解打鼓。” 唐末五代禾山无殷禅师对于学人的参问,四次均答以“解打鼓”。禾山的垂语,出自《宝藏论》。《宝藏论》说,有学的声闻、缘觉二乘位叫做“闻”;习学既尽,证得无学的圣位叫做“邻”,谓之绝学无为闲道人,此时才开始与道相近。超越了这两者,才是真正地通过了修行历程,迈入菩萨乘,是彻底向上的境界。学人的反应很快,听了禾山的垂语后,便问如何是真正的超越,禾山说: “我懂得打鼓。”可谓言无味语无味,想要明白它的底蕴,必须是修证已经透脱的人才行。因为这句话容不得推理、议论,要悟当下便悟。在这以后学人又有三问,禾山都一律用“解打鼓”回答,其意旨在于“开示真正之解脱唯在于领会此一包含所有事实而始终同一之‘解打鼓’。……盖真正体会诸佛悟境之人,视无味之言语,无关于慧解;若能于此理会,则当下犹如桶底脱落,执情尽除而蓦然开悟”《佛光》第2146页。 与此公案机锋异曲同工的是净果答僧,三次都用“一场忄么忄罗”,禅林称为“净果三忄么忄罗”;保福答僧,四次都说 “却是尔瞒我”,禅林称为“保福四瞒人”;另外还有“雪峰四漆桶”等,都是修证已透脱的宗师各自拈出甚深微妙的奥义,以作为接引学人的机用。雪窦略微指出一条线索,颂出这则公案: 一拽石,二搬土,发机须是千钧弩。象骨老师曾辊球,争似禾山解打鼓。报君知,莫莽卤,甜者甜兮苦者苦。 “一拽石,二搬土,发机须是千钧弩。”雪窦引用了与公案机锋相同的禅门典故来吟咏四打鼓。归宗一日问维那师到什么地方去,维那说拽石去。归宗说: “石头可以让你拽,但不要动着中间的树。”《碧岩录》本则引木平和尚凡见新僧到来,就先令他搬三次土,并在木牌上写了一诗:“南山路仄东山低,新到莫辞三转泥。嗟汝在途经日久,明明不晓却成迷。”《传灯》卷20《善导》雪窦用“千钧弩”比喻归宗拽石、搬土的机法,说禅门宗师遇到了像狞龙猛兽般大根器的人,才用千钧弩的机锋来接引,对那些钝根小器,是不值得发动大机的。 “象骨老师曾辊球,争似禾山解打鼓。”雪窦再度引用与公案机锋相侔的禅门典故来映衬禾山解打鼓。雪峰一日见玄沙来,三个木球一齐辊,玄沙作倒地势,雪峰深予印可。《雪峰录》卷下:“上堂,众集定,师辊出木球,玄沙遂捉来安旧处。又一日,师因玄沙来,三个一时辊出,沙便作偃倒势。师曰:‘寻常用几个?’曰:‘三即一,一即三。’”玄沙之对,深契雪峰之意,与禾山解打鼓妙义相通。  虽然雪峰、玄沙二人的作略也堪称大机大用,但雪窦认为,他们的机用仍比不上禾山解打鼓。因为禾山解打鼓,更具有简洁明快、一句截流的一指禅机。 “报君知,莫莽卤,甜者甜兮苦者苦。”雪窦担心人们在他的词句上钉桩摇橹,所以又予以扫除,说不可莽卤。因为这禅悟之境,是冷暖自知、甘苦自知的内证境界。 此诗在吟咏禾山解打鼓公案时,将与之机用相同的公案信手拈来,作为烘托、陪衬,充分凸显了禾山解打鼓的机境之高。在平等一味的禾山鼓声中,千差万别悉皆消融。最后雪窦又将自己的吟咏予以拂却,以避免读者守株待兔而不能领悟公案的意趣。雪窦引导读者对公案本身作深入的参究,将禅悟的主动权交还给读者,最得禅宗随说随扫、不立文字的精髓,使得颂古也因此颇具婉约蕴藉之致。 与俱胝竖指、禾山解打鼓机用相侔的是“云门胡饼”。《碧岩录》第77则: 僧问云门:“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云:“胡饼。” 僧问超佛越祖之谈,云门是一代宗师,便水涨船高、随波逐浪地答以“胡饼”。因为僧人问话之中有大大小小的缝罅,所以云门用胡饼拦缝塞定。云门复示众说: “见人道着祖意,便问超佛越祖之谈,汝且唤什么作佛,唤什么作祖?且说超佛越祖底道理看。问个出三界,汝把将三界来,看有甚么见闻觉知隔碍着汝,有什么声尘色法与汝可了?”《五灯》卷15《文偃》悟得此语,便能悟得胡饼之旨。法演说:“驴屎比麝香。”这里容不得意识计量。如果认为胡饼便是超佛越祖之谈,就没有活路;既不把它当作胡饼来理解,也不把它当作超佛越祖来理解,便是活路。云门的答语,与俱胝竖指、禾山解打鼓一样,都难以用知性透过。后人往往臆解说:“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持这种见解的人做个讲经说法的座主,也许能博得多知多解的美誉,但与禅悟却失之千里。对本则公案, “诸方颂极多,尽向问头边作言语,唯雪窦颂得最好”圆悟语。 雪窦颂云: 超谈禅客问偏多,缝罅披离见也么?胡饼{祝土}来犹不住,至今天下有誵讹。 “超谈禅客问偏多,缝罅披离见也么?”一般的参禅者多爱问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谈,对这种风气,云门曾予以激烈批评:“你诸人横担拄杖,道我参禅学道,便觅个超佛越祖底道理,我且问你,十二时中行住坐卧、屙屎送尿,至于茅坑里虫子、市肆买卖、羊肉案头,还有超佛越祖底道理么?道得底出来;若无,莫妨我东行西行。”便下座《古尊宿》卷15《文偃》。 学人只管追问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殊不知所提的问题有很大的漏洞,云门遂以胡饼拦缝塞定。学人还是不肯休歇,继续追问,因此雪窦感叹:“胡饼{祝土}来犹不住,至今天下有誵讹。”后世的参禅者,往往在胡饼上求理解,不然就在超佛越祖上头去揣摩、猜度不已。殊不知公案的意旨并不在这两头,云门之答乃是“抛弃一切佛见受佛拘束的见解和法见受到法所紧缚的见解的禅门至高佛向上佛的境界之上境界”。《一日一禅》第297页。按《佛光》第5344页:“回答佛意、祖意、如何是超佛越祖之问,而绝不容以思量分别之余地,即显示超佛越祖之言,除穿衣吃饭,屙屎送尿外,别无他意,故即便是超佛越祖之谈,亦无如一个胡饼吃却了事。”此与《颂古》卷33白云端所颂“饱来一任带刀眠,谁问西来闲达摩”意同,然犹有“缝隙”。   此诗从胡饼生发,通过胡饼塞缝的艺术形象,生动地传达出云门胡饼的精髓。首句以“问偏多”指出超谈禅客之多,暗示询问超佛越祖之谈是参禅者的通病。次句以“缝隙离披见也么”,引发学人省悟超谈之问的疏漏之处。后二句“胡饼 {祝土}来犹不住,至今天下有誵讹”,感叹学人不识本心,扰扰外寻,以致誵讹蜂起。暗示只有回光返照,方可风平浪静,心国太平。小诗于明快之中,别具蕴藉宛转之致。《从容录》第87则天童觉颂:“胡饼云超佛祖谈,句中无味若为参?衲僧一日如知饱,方见云门面不惭。”句中无味,系用洞山守初语意:“洞山这里言无味、食无味、法无味,无味之句,塞断人口。兄弟,到这里难为凑泊。”《古尊宿》卷38《守初》  云门胡饼,塞断了一切二元意识所生起的漏洞。 “云门花药栏”与云门胡饼有异曲同工之妙。《碧岩录》第39则: 僧问云门:“如何是清净法身?”云门云:“花药栏。” 僧问什么是本体自性的清净心,即不受尘世凡俗污染之心,云门答以“花药栏”,答与问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大有深意。云门之答,壁立万仞,断绝攀缘,了无意路可寻,这是云门的杀人刀,将学人对“清净法身”的迷执一刀截断,让他莫妄想。因为自性清净心不可向外寻求,更不可涉理路,落言筌。问话僧是云门弟子,又是久参禅客,言下有悟,便说:“以这清净法身再一路一直上去时又会如何?”云门说:“当你说法时可以摧破一切异端邪说,就会像金毛狮子,哮吼之时,狐兔之辈都会闻风丧胆。”意含认可此僧之修行圆熟,然尚未完全认可。僧问玄沙“如何是清净法身”,沙云:“脓滴滴地。”与花药栏实无二致。雪窦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其中真义,颂云: “花药栏”,莫颟顸,星在秤兮不在盘。“便恁么”,太无端,“金毛狮子” 大家看。 “‘花药栏’,莫颟顸。”圆悟指出,“人皆道云门信彩答将去,总作情解会他底”。信彩答将去,即随兴而答。持这种看法实为情识妄解,如谓“‘清净法身’,乃指遍一切处之佛身。对于僧所问‘如何是清净法身’,云门漫不经心地答以‘花药栏’,意谓清净法身遍于一切处,故答案非仅限于‘花药栏’” 《佛光》第5341页。 雪窦下本分草料,扫除这种妄念说“莫颟顸”。因为云门之意并不在花药栏上,犹如“星在秤兮不在盘”。雪窦此句透露出很多玄机:水中原无月,水中的月亮只是空中月亮所现,就如星秤杆上星点状的记号在秤上不在盘上一样。只要参透定盘星在什么地方,就可大彻大悟。禅林颂此公案云:“游子奔驰不少安,但知门外逐歌欢。自家田地荒来久,只看人间花药栏。”《颂古》卷33枯木成颂也是感叹学者拘泥于“花药栏”而不知回光返照。 “‘便恁么’,太无端,金毛狮子大家看。”颂这僧道“便恁么去时如何”。雪窦指出,学人对云门答语如此领会,“便恁么去”,未免“太无端”。启发读者思考:学人到底是会了才这样问还是不会才这样问?“金毛狮子大家看”,学人到底是不是金毛狮子?雪窦再一次把甄别玉石的机会留给了读者。 此诗以泯除拣择扫荡情识为重点。前部分扫除学人对花药栏的种种误解,指出应于象外见意,进行超悟体证,不可粘着在花药栏上;后部分吟咏公案的后半, “太无端”三字,引而不发,将读者的思路引向自悟自看的内证体验。在花药栏公案、雪窦颂古的终点,正是读者参悟的。雪窦之诗遮而不表,扫荡情识,指向自悟,具有羚羊挂角不可凑泊的特质。对公案成句的随手拈用,即兴点染,也使得此诗颇具圆机活趣。“无端”的花药栏,使得一切知性的努力都成为“无端”。 表达泯除拣择禅悟体验的,还有“洞山麻三斤”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12则: 举僧问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 对本则公案,圆悟列举了诸多误解:“人多作话会道,洞山是时在库下称麻,有僧问,所以如此答;《佛光》第4851页:“洞山守初禅师显示尽大地无一不是佛之当体之公案。……盖麻三斤乃彼时洞山眼前之物,洞山以此作答,用以表示佛法之真实,意谓身旁无论何物均是佛法。”  有底道洞山问东答西;有底道,尔是佛,更去问佛,所以洞山绕路答之。死汉;更有一般道只这麻三斤便是佛,且得没交涉。尔若恁么去洞山句下寻讨,参到弥勒佛下生,也未梦见在。何故?言语只是载道之器,殊不知古人意,只管去句中求,有什么巴鼻!不见古人道,道本无言,因言显道,见道即忘言。”《颂古》卷36地藏恩颂:“尺璧未为重,片言不可轻。领取钩头意,莫认定盘星。”  要想达到这个境界,须勘透机锋之前的机锋才行。这麻三斤,好似长安大路,举足下足,无有不是,与云门胡饼一样,都难以凭知性透过。必须摒落情尘意想,尽除得失是非,才能领会。雪窦颂云: 金乌急,玉兔速,善应何曾有轻触。展事投机见洞山,跛鳖盲龟入空谷。花簇簇,锦簇簇,南地竹兮北地木。因思长庆陆大夫,解道合笑不合哭。 “金乌急,玉兔速”,圆悟指出这两句“与洞山答‘麻三斤’更无两般。日出日没,日日如是”,人们多作情解说,金乌是左眼,玉兔是右眼,毫无交涉。如果这样理解,达摩一宗扫地而尽。雪窦在公案的紧要处,曲通一线说“善应何曾有轻触”,谓洞山之答,如钟在扣,如谷受响,大小随应,未曾轻触。 “展事投机见洞山,跛鳖盲龟入空谷。”有人认为麻三斤真的是在回答什么是佛,从句中求解会。实则洞山曾说过:“言无展事,语不投机。承言者丧,滞句者迷。”《五灯》卷15《守初》雪窦指出,对麻三斤作展事投机式的理解,好似跛鳖盲龟进入空谷,猴年马月也不能找到出路。 “花簇簇,锦簇簇,南地竹兮北地木。”僧问智门:“洞山道麻三斤意旨如何?”智门云:“花簇簇,锦簇簇。会么?”僧云:“不会。”智门云:“南地竹兮北地木。”智门之答,与“麻三斤”、“金乌急,玉兔速”并无二致。北塔祚颂:“麻皮三斤不用秤,秤头那肯坐于蝇。一念才生筋骨露,徒劳更觅定盘星。” 《颂古》卷36长灵卓颂:“洞山的的麻三斤,明月堂前赠若人。碧眼□ 眉才举首,又随云雨暗惊神。”同上涂毒策颂:“水断流,山突兀,为君放出辽天鹘。拟欲风前瞬息时,抬眸已是成窠窟。非窠窟,咄咄咄。”同上  均是吟咏麻三斤的不可拟议特征。浮山远颂:“打鼓弄琵琶,相逢两会家。去年一百五,今岁又还他。”同上吟咏麻三斤旨在使人彻见本心,一切现成。无门颂:“突出麻三斤,言亲意更亲。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无门关》第18则意为学人问什么是佛,进入了判断是非之中,故须将之翦除。 “因思长庆陆大夫,解道合笑不合哭。”虽然只是个“麻三斤”,雪窦却老婆心切,旁征博引。陆亘作宣州观察使时,闻南泉迁化,入寺临祭,呵呵大笑。这是超越了悲欣得丧之境的大笑,是无丝毫情尘意垢的大笑。院主不解其意,问他为什么不哭反笑。陆亘说如果院主下得了一句转语就哭,院主无语,陆亘便大哭起来。这又是超越了道得与道不得的一哭,感叹南泉去世已远,慧命无人绍继。后来长庆听了说:“大夫合笑不合哭”,仍是站在超越的立场立论。雪窦借此典故,说如果用知见解会的俗眼来看“麻三斤”公案,必定会贻笑大方。 此诗运用了与“麻三斤”同样不可拟议的“金乌急,玉兔速”、“花簇簇,锦簇簇,南地竹兮北地木”意象,既是对麻三斤的有力烘染,又是对读者情念的截断铲除。以“跛鳖盲龟入空谷”,形容寻言逐句者永无了悟之期,生动形象;以“合笑不合哭”的禅门典故,说明不可用世俗情见来穿凿公案,以免贻笑大方。诗以遮法为主,扫除情识,抽钉拔楔,不着死语,灵动跳脱。 二、截断意路 本类公案与颂古,在精神实质上与前一类相同,也是泯除拣择。只不过从机法上看,较之前一类公案,这一类公案显得更为峻峭凌厉,往往是师家采取激烈的机锋,来截断意路。这类公案有“南泉斩猫”、“赵州顶鞋”等。《碧岩录》载: 一日东西两堂争猫儿,南泉见,遂提起云:“道得即不斩。”众无对。泉斩猫儿为两段。第63则 南泉复举前话,问赵州,州便脱草鞋,于头上戴出。南泉云:“子若在,恰救得猫儿。”第64则 南泉斩猫公案的主旨在于显示截断有、无相对之执见。东西两堂争论猫儿有否佛性,参《佛光》第3742页。亦有将争猫儿理解为争夺猫儿者。《颂古》卷11汾阳昭颂:“两堂上座未开盲,猫儿各有我须争。”杜松柏《禅门开悟诗二百首》第292页亦谓:“出家人应无贪爱执着,可是东堂西堂的和尚,却为了一只猫儿起了争执。”  南泉提起猫儿,意在考验学人中有没有见地透达者。本则公案闻名于禅林,称为难关,为天下禅僧广泛讨论。有人说提起猫儿处便是,有人说斩杀之处便是,皆不着边际。南泉纵是不提起猫儿,也仍然可以把道理说得很透彻。南泉有定乾坤的眼,也有转乾坤的机用。当南泉提起猫儿时,即使有人答对了,南泉也照样会斩猫。《颂古》卷11广德光颂:“南泉提起下刀诛,六臂修罗救得无?设使两堂俱道得,也应流血满街衢。”  正令当行,十方坐断。其实南泉的用意并不在斩与不斩上。对本则公案,“若向情尘意见上讨,则辜负南泉去。但向锋剑刃上看,是有也得无也得,不有不无也得”圆悟语。 如果向语句上转来转去,就毫无关涉。因为南泉提起猫儿,并不是真的要人说出什么话来,而是要教人各自领悟,各自受用。如果不这样领悟,终究摸索不着。雪窦颂云: 两堂俱是杜禅和,拨动烟尘不奈何。赖得南泉能举令,一刀两段任偏颇。 “两堂俱是杜禅和,拨动烟尘不奈何”,两堂僧人争论猫儿是否有佛性,都沉迷外相,没有休歇之处,虽然论战之时烟起尘嚣,却争不出个结果,难以彻见宇宙人生的真实相状。《颂古》卷11白云端颂:“可怜皮下皆无血,直得横尸满道途。”成枯木颂:“当机不荐眼如痴,岂辨锋芒未露时。”楚安方颂: “南泉提起为诸人,自是诸人眼不亲。”胡安国颂:“满堂兔马非龙象,大用堂堂总不知。”简堂机颂:“青蛇提起血腥臊,几个男儿有胆毛。直下血流犹未觉,举头还见铁山高。”   “赖得南泉能举令,一刀两段任偏颇。”两句一转,由对争猫的批评转向对斩猫的赞叹上来,说幸有南泉能够施行佛法正令,当机立断地斩猫截疑,而不必在意别人批评他“偏颇”——如果有人认为他犯了杀戒,那只是偏颇的批评,任它去好了。南泉斩猫之举确实令不少人震惊。佛教禁止杀生,认为杀生会落入果报,南泉却毅然行之,因此有人认为南泉斩猫是不惜冒着落入果报的危险。如绿雨蕉颂云:“誓扫匈奴不顾身,三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借用唐人陈陶《陇西行》,谓南泉为了祛除执迷,不顾落入果报的危险而斩猫不顾身。众僧一无开悟,死在句下丧胡尘。猫儿已死,如无定枯骨;公案流布后世,成为禅师们参悟的对象。南泉的用意,是挥动杀人刀,斩断学人的相对念。“禅是一种首先要否定从差别进入平等——真空无相自己之法,但是,真正的否定必须是‘大死一番,再活现成’的真正肯定从平等又一次进入差别——真空妙有自己之道。”《一日一禅》第153页正是在这如击石火似闪电光的当机妙用中,学人疑团粉碎,彻见本心:“尽力提持只一刀,狸奴从此脱皮毛。血流满地成狼藉,暗为春风染小桃。”《颂古》卷11无准范颂 南泉斩猫的当天晚上,弟子赵州回来,南泉把白天的事复叙了一遍,问他如果在场会怎么做。赵州一言不发,脱下草鞋顶在头上走了出去,南泉说你如果当时在场便会救得猫儿。赵州参活句不参死句,显发全机大用。赵州曾说:“我是法王,对各种佛法道理十分通达自在。”赵州的作略确实如天普盖,似地普擎。南泉、赵州心意相投,机锋相合。雪窦颂云: 公案圆来问赵州,长安城里任闲游。草鞋头戴无人会,归到家山即便休。 “公案圆来问赵州,长安城里任闲游。”赵州是南泉的弟子,对南泉的意思了解得很透彻,一拨便转。才闻举着,剔起便行。师徒对答,在雪窦看来,就像师徒俩都在长安大道上闲逛,悠哉游哉,“得恁么快活,得恁么自在”。圆悟语。《颂古》卷11雪窦宗颂:“石里藏金谁辨别,游人但见藓痕斑。却被石人窥得破,铁船载入洞庭山。”胡安国颂:“赵州牙如剑树,南泉口似血盆。两个无孔铁槌,打就一合乾坤。”《从容录》第9则天童颂:“此道未丧,知音可嘉。凿山透海兮唯尊大禹,炼石补天兮独贤女娲。”万松评唱:“南泉如大禹凿山透海,显出神用。赵州如女娲炼石补天,圆却话头。”《无门关》第14则谓: “赵州若在,倒行此令。夺却刀子,南泉乞命!”   “草鞋头戴无人会,归到家山即便休。”赵州听了南泉的话,头戴草鞋走了出去,这件事貌似平常,但只有见性之人方能知能证。“赵州认为‘死而后生就是禅道’,是无分别智、无心的即刻活动。于是乎,禅师的杀人刀就一变而为活人剑”,“但是,对此公案禅界另有解释,如平田精耕即视之为‘异类中行’ 的公案。……所谓的‘异类中行’,就是菩萨为了普度众生,于是自身进入畜生道,行佛法而应现在畜生身上。山田无文老师提倡这一则,说:‘把经常踩在脚底下的东西放在头顶上罢了。但是那种经常踩在脚底下的东西,等于是备受虐待的东西;把这种沾满泥巴的脏东西放在头顶上,这却是宗教者之本质——“跪地叩拜”之精神——的坦率表现。这种精神,无非就是后来所吐露的“度驴度马” 的“石桥”心境。’”《一日一禅》第154~155页师徒两人的对答如同在长安大道上闲游,固然从容自如,但回到故乡更为重要。因为长安虽乐,不可久居。途路虽好,不如归家。雪窦认为,赵州安履头上,是归家见性之举。众人妄生争执,无异本末倒置。赵州将颠倒的世界再颠倒过来,也就将南泉的杀人刀变成了活人剑。满眼的烟尘于是乎荡然无存,晴天丽日遂皎然现前。 表达截断意路禅机之不二法门,还有“对一说”、“倒一说”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14则: 举僧问云门:“如何是一代时教?”云门云:“对一说。” 释迦牟尼传教四十九年,举办了无数的法会,开谈顿渐权实,这就是一代时教。学人以一代时教来问云门,云门没有详尽解说,只是回答“对一说”,超出言筌,直指心性,涵盖乾坤,而将显、密、禅、净的一代时教包含无遗。但如果仅从语言文字来揣测,绝不能探知云门的真意。云门平常一句中具有三句,收放自如,斩钉截铁,义解难卜。很多人将云门的话臆解为是对一时机宜之事而说,如“‘对一说’就是‘面对着面而一说’,意即释尊一生的教示恒以‘对症下药’ 与‘对机说法’为则,都是视对方的机根素质、潜能而说的话”《一日一禅》第161~162页, 或臆解为森罗及万象一法之所印,或臆解为只是说那个一法,都毫不沾边。对此只有直下领悟,方可归家稳坐。雪窦颂云: 对一说,太孤绝,无孔铁锤重下楔。阎浮树下笑呵呵,昨夜骊龙拗角折。别别,韶阳老人得一橛! “对一说,太孤绝,无孔铁锤重下楔。”雪窦对云门的答语赞赏不已。“对一说”是如此的光前绝后,孤危险峻,如万丈悬崖,无你立足之处;似百万军阵,无你突入之处。这僧的问话固然奇特,云门的回答更是孤危险峻,其手段之高超,好比是对无孔铁锤重新打进一个楔子。 “阎浮树下笑呵呵,昨夜骊龙拗角折。”此二句宕开一笔,说云门站在南阎浮州佛教世界观认为,世界中心须弥山最外侧的咸海中四方各有一岛,四个岛屿中的南岛便是南阎浮州,传说人类就居住在那里。  中心的一棵大树下回想起这场法战的时候,不由得开怀大笑。试想夜来其僧是何等气焰,来势汹汹,如同苍龙挥动利角横冲直撞。但在云门的大机大用发动后,顿时拗折了一只锐角。 “别别,韶阳老人得一橛。”雪窦在最后又翻出新意,说云门大师只是折断了骊龙的一角,这便自然而然地逗起遐思:它的另一只角到哪里去了?雪窦引而不发,将无穷的疑问和思索留给了读者。如果死死追究那另一只角的下落,就永远跳不出雪窦的陷阱。 此诗重在赞叹云门答语的孤绝风格。无孔之锤,并且是铁锤,云门还能打进一楔,其手段之凌厉、机锋之孤峭,令人叹为观止。阎浮树下回想法战时的开怀大笑,表现了云门拗折锐角的盖世雄风。雪窦在诗的最后,句意陡转,又将云门的作略予以拂除,以引导读者进入更为孤绝的禅悟之境。 《碧岩录》第15则是与“对一说”相呼应的另一则公案: 僧问云门:“不是目前机,亦非目前事时,如何?”门云:“倒一说。” 学人的这种问法叫“呈解问”,也叫做“藏锋问”,一般人很难应付。云门有大机大用,故能应付裕如,如明镜临台,胡来胡现,汉来汉现。云门前头道 “对一说”,这里却说“倒一说”,只异一字,却有千差万别。问处既奇,答处更险。其实云门用的是骑贼马赶贼人的手段。云门之答,旨在剿绝学人的情解妄识。雪窦颂云: 倒一说,分一节,同死同生为君诀。八万四千非凤毛,三十三人入虎穴。别别,扰扰匆匆水里月。 “倒一说,分一节”,雪窦是有机用的宗师,与云门把手共行,能透彻地知道云门的旨意。诗意谓凡有语言,即与本来面目相距万里,因此云门“倒一说” 之答,分明是放过一着。不得已说个“倒一说”,也是好肉上剜疮。云门向来有放行的手段,敢与你入泥入水,同死同生。岩头曾说:“雪峰虽与我同条生,不与我同条死。”如果不是全机透脱得大自在的宗师,不可能与人同死同生。云门没有得失是非,全机大用,所以能够与人同生同死。 “八万四千非凤毛,三十三人入虎穴。”昔日灵山会上八万四千圣众云集,世尊拈花,迦叶破颜,其余大众都不知是何宗旨,非凤毛麟角之才。言外之意,此僧亦非能够继承心法之才。世尊将禅法传付给迦叶后,祖祖相传,西天此土,三十三人,皆有入虎穴的手段,云门也是敢入虎穴的大师。云门已臻彻悟之境,能够同死同生,在禅床上坐舍得被你打破,允许你捋虎须骑虎头。接机之时,高者抑之,下者举之,不足者与之。在孤峰者,救令入荒草;落荒草者,救令处孤峰。为人解粘去缚,抽钉拔楔,脱笼头,卸角驮。 “别别,扰扰匆匆水里月。”雪窦在诗的最后又将学人、读者向外攀援的心念拂除,意在使人亲自证悟,不要追随云门和雪窦的语句。因为你如果跟着这些语句走,正像动荡水面映出的月影,随波逐浪,摇摇闪闪,忽断忽裂,扰扰匆匆,而无法获得心国的安宁。 此诗重在吟咏云门分一节放行的大师气度,赞叹云门敢于同死同生、虎口横身的慈悲襟怀。而这种大勇又以大智作为基础。云门正是这样一位智勇双全的禅者。雪窦在诗的最后,再次将云门机语、自己的吟咏悉皆扫却,将读者导向前语言境域的超悟体验。不论是“对一说”还是“倒一说”,都不容凑泊,不容拟议。 表达截断意路禅机的,还有“坐久成劳”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17则: 举僧问香林:“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林云:“坐久成劳。” 透得“坐久成劳”这句话,平常困扰你身心的一切障碍都会冰消瓦解。自古以来回答祖师西来意的人很多,只有香林的这一则可以坐断天下人舌头,让人没有思索的余地,可谓言无味句无味,无味之谈,塞断人口。《颂古》卷36佛鉴勤颂:“若知烦恼即菩提,坐久成劳亦安乐。”将坐久成劳作烦恼理解,拂迹成痕,粘皮着骨。《佛光》第2835页:“意在指示学人须照顾一己眼前之事,速见本来之心性,故托日常之言语动作,以讽刺性之言语道出,欲令学人醒悟。” 亦有寻言逐句之嫌。要悟直下便悟,切忌作推理求知解。香林曾参见过大宗师,所以有云门手段,一句中有三句体调。 对这句话也有人揣测说,祖师西来,九年面壁,岂不是“坐久成劳”?这种理解并没有根据。香林得大自在,脚踏实地,无许多佛法知见道理,只是随机运用。“坐久成劳”这句话,似乎自然而然地把人们一直担在肩膀上的所有问题统统放下,使烦恼、菩提一齐消泯,变成洒洒落落光风霁月的状态,它具有一切超越、一切脱落之境参《禅学讲话》第118页。 雪窦颂云: 一个两个千万个,脱却笼头卸角驮。左转右转随后来,紫胡要打刘铁磨。 “一个两个千万个,脱去笼头卸角驮。”两句正面叙写求禅问道者之众和香林答语敲枷打锁的功能。自古以来,求法问禅的人不计其数,风尘仆仆地行脚参禅,殊不知原无可求的法,也无可参的禅。雪窦当下如击石火、闪电光地逼拶出来让你看,如能一闻便悟,方是奇特。香林之语,旨在让人歇下负担,洒洒落落,契入纯明澄澈的彻悟之境。 “左转右转随后来,紫胡要打刘铁磨。”两句从反面着笔,说如果有人想在香林的言句中去思索,非要寻找出“坐久成劳”这句话的意思,便会像刘铁磨一样,左转右转,而不免遭到子湖紫胡禅师的痛打。子湖与赵州、长沙是同参。当时刘铁磨在山下建庵,傲视禅林,诸方都拿她没办法。一天,子湖来访,问: “汝莫是刘铁磨否?”刘铁磨说:“不敢。”子湖问:“左转右转?”刘铁磨说: “和尚莫颠倒。”子湖应声便打《传灯》卷10《利踪》。 雪窦借用这则典故说,如果想在“坐久成劳”的言句上求得解释,便好似鼻孔被别人牵着,随着言句左转右转,难免要遭到痛打了。 此诗重在吟咏坐久成劳对情尘意垢的涤除功效。前部分正写,以骡马戴笼头负角驮喻参学者背负妄念之重,形象生动;以脱笼头卸角驮比喻“坐久成劳”的涤荡妄尘,鲜明可感。后部分反形,借子湖打铁磨的禅门典故,比喻追逐言句者要遭到剿绝情念的棒打,借电光石火、疾雷破山式的机锋,收棒喝截流、剿绝情识的奇效。“一个两个千万个”、“左转右转随后来”的句法恣肆写意,也表现了彻悟者洒洒落落的风致情怀。 表达截断意路不二法门的,还有“镇州萝卜”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30则: 僧问赵州:“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州云:“镇州出大萝卜头。” 问话的僧人是久参禅客,提问很能抓住要点。赵州有大机大用,答以“镇州出大萝卜头”,可谓无味之谈,塞断人口。对本则公案自古以来存在着各种解释,多为一隅之见。僧问道诠:“承闻和尚亲见延寿来,是否?”峰云:“山前麦熟也未?”《禅林僧宝传》卷10《道诠》与赵州答语恰好相当,酷似两个无孔铁锤。《五灯》卷12《悟真》将“山前麦熟,庐陵米价,镇州萝卜”并列为三。  雪窦颂云: 镇州出大萝卜,天下衲僧取则。只知自古自今,争辨鹄白乌黑。贼贼,衲僧鼻孔曾拈得。 “镇州出大萝卜,天下衲僧取则。”赵州“镇州萝卜”之答,在于剿绝情识,正如宗杲所云:“参见南泉王老师,镇州萝卜更无私。拈来塞断是非口,雪曲阳春非楚词。”《颂古》卷18径山杲颂以使人明心见性,回到每个人的 “出处”,故禅林或颂云:“镇州萝卜播华夷,万物还他本土宜。孰谓当时人独爱,至今更是好充饥。”同上正觉逸颂以物宜本土象征明心见性。或颂云: “陶潜彭泽唯栽柳,潘岳河阳只种花。何似晚来江上望,数峰苍翠属渔家。” 同上海印信颂以花柳翠微萝卜的变体象征本心本性。虽然禅林都知道这是句很高妙的话,把它当作禅道的极则,却不知道它到底妙在哪里。“只知自古自今,争辨鹄白乌黑。”雪窦指出,虽然古时的人这么答,今时的人也这么答,但他们只知寻言逐句,在赵州石火电光的机锋中,何曾能分辨出黑白对错来,正如禅林所批评的那样:“赵州古佛尚多言,萝卜出生镇府田。天下衲僧多咬嚼,齿间蹉过老南泉。”同上文殊道颂 “贼贼,衲僧鼻孔曾拈得。”上面的四句诗已经把公案的意思全部颂出,雪窦意犹未尽,进一步把人引向活泼泼的方向说:三世诸佛也是“贼”,历代祖师也是“贼”,换人眼目,开佛知见。其中神乎其技者,独推赵州。赵州一似手法高明的神偷,不着痕迹,能拈得天下禅僧的鼻孔,你才开口便换却你的眼珠。根性猛利的参禅者,向电光石火中听到这话,当下便会高挑起眉毛走开。稍一伫思停机,鼻孔就被赵州牵住了。 雪窦在诗中指出,虽然自古及今很多参禅者对“镇州萝卜”有着强烈的兴趣,并将它作为禅悟的极则,但这句话看似寻常实奇崛,很少有人能得其三昧。因为这三昧,乃是脱落是非计较的鹄白乌黑现量境,是本来现成的纯真面目。后二句以棒喝之语,指出如果刻舟求剑,就会失却禅悟的主体性,与赵州之意相距千里万里。 运用截断意路不二法门的,还有“随他去”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9则: 僧问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隋云:“坏。”僧云:“恁么则随他去也。”隋云:“随他去。” 大隋承嗣长庆大安,是四川人,先后参访过六十余位善知识。本则公案中,看经僧系根据经教的意思来发问。“劫火”是佛教三灾火、水、风之一灾, “劫”是漫长久远的时间。“劫火洞然,大千俱坏”语出《仁王护国经》卷下,意为劫火熊熊燃烧,大千世界俱遭劫难。佛教认为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由成形成发展、住现状、坏衰亡、空消灭这四时循环流转。劫火洞燃,大千俱坏,必然归于空无。其僧虽然知道教义,却不知经中的旨趣。对公案中的 “这个”,一般人往往以情识臆解说它是指众生本性。对“随他去”,很多人又以情识作妄解,仍然难测其旨:若是随他去,到底“去”什么地方?若不随他去,又会怎么样?其僧不能领悟大隋之意,时时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从四川直往舒州投子山参访大同,将对答情形告诉了大同,大同焚香礼拜说:“四川有古佛出世,你赶紧回去。”那僧又赶回大隋,大隋已经坐化。雪窦颂出这则公案,暗示不能把它当作“坏”与“不坏”来看: 劫火光中立问端,衲僧犹滞两重关。可怜一句随他语,万里区区独往还。 “劫火光中立问端,衲僧犹滞两重关。”这僧问话时,先怀“坏”与“不坏” 的相对意识,是“两重关”。若是已经证悟的人,说“坏”也有转身之处,说 “不坏”也有转身之处。《五灯》卷8《绍修》:“问:‘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还坏也无?’师曰:‘不坏。’曰:‘为甚么不坏?’师曰:‘为同于大千。’”   “可怜一句随他语,万里区区独往还。”唐代景遵咏此公案云:“了然无别法,谁道印南能。一句随他语,千山走衲僧。蛩寒鸣砌叶,鬼夜礼龛灯。吟罢孤窗外,徘徊恨不胜。”《碧岩录》本则引雪窦的颂,化用景遵诗意,描摹公案情景,神情毕现。学人不悟大隋“随他去”之旨,风尘仆仆地奔向舒州,又从舒州赶回大隋,可谓万里区区,然而于开悟却无补,故可怜复可叹。《颂古》卷22佛慧泉颂:“随他去亦太无端,袖里金槌岂易看。问罢不知何处去,白杨风送垅头寒。”地藏恩颂:“劫火洞然大千坏,面前鼻孔镇长在。只为随他一句言,腰间失却个皮袋。”圆照本颂:“陷虎之机总不知,便随流去落东西。”通照逢颂:“六合倾翻劈面来,暂披麻缕混尘埃。因风吹火浑闲事,引得游人不肯回。坏不坏,随不随,徒将闻见强针锥。太湖三万六千顷,月在波心说向谁?” 简堂机颂:“衔铁负鞍无固必,牵犁拽耙不辞劳。贪生逐日区区去,谁管年高白发饶。”诸咏之中,以后颂最具骨格,能传达大乘菩萨之悲愿行。   雪窦此诗,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不着痕迹地表达了对公案的透彻之悟。起句以对公案情景的精彩再现,巧妙地对僧人之问进行质疑:既是“劫火光中”,则所立任何“问端”都会被焚毁,更遑论“坏”与“不坏”了,这就水到渠成地过渡到第二句,批评学人粘滞于“坏”与“不坏”的两重关,陷于相对观念而不能自拔。第三四两句以学人奔波求道,风趣地传达出“随他去”的意旨:学人不但没有领悟大隋“随他去”的真谛,反而立不定脚跟,随着大隋的语句奔波万里,区区往还,于见性毫无裨益。 运用前后际断不二法门的,有“前三三后三三”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35则: 文殊问无著:“近离什么处?”无著云:“南方。”殊云:“南方佛法,如何住持?”著云:“末法比丘,少奉戒律。”殊云:“多少众?”著云:“或三百,或五百。”无著问文殊:“此间如何住持?”殊云:“凡圣同居,龙蛇混杂。” 著云:“多少众?”殊云:“前三三,后三三。” 关于这则公案,有一则神奇的传说。无著到五台山金刚窟礼谒,遇见一个老翁,老翁邀请他到寺院小坐,问他从何而来,无著说南方。翁问“南方佛法如何住持”,无著说:“末法时代的比丘,很少有能够奉行戒律的。”翁问“有多少人”,无著说:“或三百,或五百。”又问老翁“此间佛法如何住持”,老翁回答:“龙蛇混杂,凡圣同居。”无著不解,又问“有多少人”,老翁回答:“前三三,后三三。”后来无著辞退,翁令童子相送。无著问童子“前三三,后三三” 是多少,童子蓦然召唤:“大德!”无著应诺,童子问:“是多少?”无著回头一看,童子与寺院都无影无踪,方知老翁原来是文殊化身,“但见五色云中,文殊乘金毛师子往来,忽有白云自东方来,覆之不见”《五灯》卷9《文喜》。 对“前三三,后三三”的意旨,禅林测度者特多,但谁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如果参透了“前三三后三三”的意旨,就能够脚踏实地,受用自在。罗汉桂琛问僧:“最近离开什么地方?”僧答:“南方。”桂琛问:“那里的佛法怎么样?”僧答:“整天到晚商量来议论去。”桂琛说:“怎比得上我这里种田博饭吃。”同上卷8《桂琛》与“前三三后三三”异曲同工。能够参透“前三三,后三三”,就可以达到彻悟之境。雪窦颂云: 千峰盘屈色如蓝,谁谓文殊是对谈。堪笑清凉多少众,前三三与后三三。 “千峰盘屈色如蓝,谁谓文殊是对谈。”首句勾勒出博大广袤之境,有权有实,有理有事。次句咏无著邂逅文殊而不识。无著与文殊一席对谈,却不知是文殊,后来无著在五台山作典座,文殊每于粥锅上显现,无著拈起粥篦便打,也是贼过后张弓。圆悟认为,“当时等他道南方佛法如何住持,劈脊便棒,犹较些子”。 “堪笑清凉多少众,前三三与后三三。”这是悟者的微笑,笑中大有深意。如果领会了雪窦之笑的旨趣,才能知道前三三后三三的意趣。《颂古》卷27地藏恩颂:“前三三与后三三,算过筹量卒未谙。”月林观颂:“前三三与后三三,不可承当不可参。”丹霞淳颂:“前后三三不失宗,迥超千圣数难穷。”云纳庆颂:“佛法初无北与南,何须对面立玄谈。文殊固是能机变,前后分疏落二三。” 皆谓对此公案不可“筹量”、“意参”。   对雪窦的这首颂,有人认为“只是重拈一遍,不曾颂着”,殊不知问在答处,用问题的本身来回答问题,是禅宗的一贯作风。因此圆悟在评唱公案时征引“曹源一滴水”、琅岈“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的滴水禅机作为例证,指出 “不可也唤作重拈一遍”,所见甚确。雪窦之诗,看似重拈一遍,实非重拈一遍。因为此水非彼水,此山非彼山。在“重拈”之中,用般若直观对原公案的情境作不掺杂主观成见的情景再现,最大程度地保证了禅趣的原真性、圆满性。因为前后三三所表现的,正是断绝一切思量的境界。《禅的超越性》:“老翁所答之凡圣交参,是无凡无圣,平等一如之意。凡圣既无分别,何来多寡。所以任举一数,皆为同体。‘一为无量,无量为一’,余数亦然。”见《中国禅宗大全》第1021页。  前三三后三三,象征前后际断。时间由过、现、未架构而成。但过现未的世界,仅是人为的设定。前已经过去,后尚未来临,现正成过去。过现未都没有的世界,即是完全无的世界。前三三后三三,即是表现对无的体验。在无的体验中,一切都得到了超越。举一可反三,因此,本则公案表现的不仅是对一多、凡圣的超越,而且是对一切相对意识的超越。 三、悬搁语言 语言是思维的外化。禅宗不二法门,泯除拣择,截断意路,对逻辑性指义性的语言,采取了悬搁的态度,以使人回到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前语言境域。表达悬搁语言禅机的,有“闭嘴说禅”公案及颂古。《碧岩录》云: 沩山五峰云岩,同侍立百丈。百丈问沩山:“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 沩山云:“却请和尚道。”丈云:“我不辞向汝道,恐已后丧我儿孙。”第70则 百丈复问峰:“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峰云:“和尚也须并却。”丈云:“无人处斫额望汝。”第71则 百丈又问云岩:“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岩云:“和尚有也未?”丈云:“丧我儿孙。”第72则 “离四句绝百非”时如何说禅,百丈自有主见,只是为了启发弟子,才一一询问。宗师用如此棘手的问题勘验弟子,是因为用常情的句子无法勘验。有些人死在句下,揣度说:“并却咽喉唇吻,更无下口处。”这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的偏颇见解。如果有逆水之波,就能于禅不可说中找出一条变通之路,而不致伤锋犯手。禅的本源,是言语思量所不及的境地。但如果仅仅将片面的否定当作禅,则又大错特错。必须将这否定也否定,在否定中得大肯定,才是大用现前不存轨则的无碍之境。这种般若的否定,乃是不改本相的肯定。“并却咽喉唇吻”的世界,是遍界不藏恒时现成的世界,是“公开的神秘之境”《禅学讲话》第122页。 三人答处,各各不同,沩山壁立千仞,五峰照用同时,云岩自救不了。沩山、五峰深得百丈之意。沩山答:“却请和尚道。”如石火电光般逼拶百丈,不费纤毫气力,自有转身出路。答语暗示若以言论传于人,便是一种学说,而非教外别传。百丈对沩山的反攻不予理会,锁断封疆说:“不辞向汝道,恐已后丧我儿孙。”意为别传之法,在于直觉妙悟,靠语言相传便会灭绝禅的继承人。百丈与沩山的机用,宾主互换,壁立千仞,珠走玉盘盘走珠。雪窦爱他出语风措,宛转自在,又滴水不漏,颂道: “却请和尚道”,虎头生角出荒草。十洲春尽花凋残,珊瑚树林日杲杲。 “‘却请和尚道’,虎头生角出荒草。”颂沩山答处,一似猛虎戴角,让人近傍不得。雪窦有转变余才,接着吟诵道:“十洲春尽花凋残,珊瑚树林日杲杲。” 古书上记载,海外有三山十洲,以一百年为一春。雪窦之诗展现了一幅明丽澄澈玲珑剔透的景象:暮春之际,百千万株花树一时凋残,只有珊瑚树林不会凋落,与太阳交相辉映。这种奇妙的图景,正是“却请和尚道”所呈显出来的境象。 《一日一禅》第113页:“十洲春,是仙山之春。春虽美,无如春尽花残,春亦不留。言论也是一样,辩论到极点,便是忘言绝虑,毕竟归之于无,在这里是诞生出自知自证的大悟。这个大悟,是永远地恒放着光彩。”   沩山把定封疆,五峰则截断众流。五峰的答语,虽然比不上沩山答语显得气势磅礴,却也如马前相扑,不容拟议,紧迅危峭,干脆利落。如果参禅者一味向他的话中去探求,就永远也难以领会。百丈见他灵活无碍,只与他轻轻地略作点拨。雪窦颂云: “和尚也并却”,龙蛇阵上看谋略。令人长忆李将军,万里天边飞一鹗。 “‘和尚也并却’,龙蛇阵上看谋略。”颂五峰的答语,纵横捭阖,自在无碍,如同在敌人的阵势排开之时,从容自如地突出突入。只有具备雄才伟略、功夫高强的大将,才敢单枪匹马在龙蛇阵上出没自在,对手没有办法困住他。后二句借李广相比:“令人长忆李将军,万里天边飞一鹗。”李广善射,一箭必落一雕。雪窦颂百丈问处如一鹗盘旋,五峰答处如一箭飞空。 和沩山、五峰相比,云岩的答语就大为逊色。云岩在百丈二十年作侍者,仍然半青半黄,粘皮着骨。云岩之答,落于言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殊不知 “语不离窠臼,焉能出盖缠。白云横谷口,迷却几人源”《古尊宿》卷40《文悦》。 云岩一心想勘验百丈,反而被百丈挫败。雪窦颂云: “和尚有也未”,金毛师子不踞地。两两三三旧路行,大雄山下空弹指。 “‘和尚有也未’,金毛师子不踞地。”云岩的答语固然也对,却像不踞地的金毛狮子一样,没有强劲的气力和沉雄的气韵。狮子捕捉动物,爪牙隐藏不露,蹲伏在地上,不论猎物大小,都使出全力搏击,以万无一失地捕捉猎物。不踞地的金毛狮子,则显发不出其威猛。“两两三三旧路行,大雄山下空弹指。”感叹云岩的话只是向旧路上行,用前人常用的问话来反诘,因此百丈向大雄山下空弹指,白费了一番苦心。乃光《百丈禅要》:“只‘两两三三旧路行’一句,令人涉疑。其实未达本分的,无出身之路的,都在两两三三里。”见《禅学论文集》第2册。   雪窦这三首诗,塑造了鲜明的艺术形象:以“虎头生角出荒草”,象征沩山凛凛威风无可近傍;以龙蛇阵上出没纵横,箭飞雕落,象征五峰与百丈机锋相拄,电转星飞;以“金毛狮子不踞地”,象征云岩答语软弱无力,拖泥带水。而“十洲春尽花凋残,珊瑚树林日杲杲”之喻,更是一幅美丽如画、光辉澄明的现量境,予人以廓尔亡言、物我一如的禅悟美感。 表达悬搁语言禅机的,还有“外道问佛”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65则: 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良久,外道赞叹云:“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外道去后,阿难问佛:“外道有何所证,而言得入?”佛云:“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 本则公案中的外道,精通四维陀典即吠陀经典,自认为懂得宇宙万有的道理,到处找人辩论。外道以“不问有言,不问无言”探问什么是佛法旨意,是非常狡黠的诘问方式,想陷对方于进退两难之境。佛陀无论以任何言词应答,都容易堕于“有”、“无”两端,而予外道以可乘之机。“世尊良久”,不费吹灰之力便使之省悟,以致于赞叹致敬。世尊只眼通三世,外道双眸贯五天。外道开悟后,方知禅悟既不在言句上,也不在无言上,既不在“是”,也不在“不是”。正如沩山真如禅师所说:“外道怀藏至宝,世尊亲为高提。”《续古》卷5《木庵永》引天衣义怀有颂云:“维摩不默不良久,据坐商量成过咎。吹毛匣里冷光寒,外道天魔皆拱手。”《碧岩录》本则引百丈道恒参法眼,法眼令参究本则公案,一日道恒正想谈体会,法眼说:“停停,你想从‘良久’这句话求悟?”道恒豁地大悟,后来示众说:“百丈有三诀,吃茶珍重歇。拟议更思量,知君犹未彻!”《五灯》卷10《道恒》只有把一切思虑、是非通通放下,情识断尽,对这则公案才能彻底分明。雪窦颂云: 机轮曾未转,转必两头走。明镜忽临台,当下分妍丑。妍丑分兮迷云开,慈门何处生尘埃?因思良马窥鞭影,千里追风唤得回。 “机轮曾未转,转必两头走。”诸佛祖师的灵机是禅悟的命脉。外道提出问题,堪称全机大用。世尊良久,则是看风使舵,对症下药。世尊全机提起,外道全体领会,礼拜赞叹,机轮遂辘辘地转动,既不转向有,也不转向无,不落得失,不拘凡圣,将相对的观念一齐辗过。《颂古》卷2雪巢一颂:“华意正浓桃脸笑,春光不在柳梢边。”  一般的人不落无言即落有言,只知在有、无之间转来转去。因此圆悟指出,对这则公案的意旨向来有很多揣测,有的说是“良久”,有的说是“据位而坐”,有的说是“默然不答”,都风马牛不相及。 “明镜忽临台,当下分妍丑。”自性不曾动摇,只需“良久”,就如明镜当台,万象不能逃其影质。对外道“得入”处,须是自参、自究、自悟、自会者方知。只要有丝毫的寻思推理,就窒碍不通,遑论入处。《颂古》卷2佛鉴勤颂: “世尊恰似青铜镜,挂向虚空秋月静。表里无私照胆寒,高低一一皆相映。” “妍丑分兮迷云开,慈门何处生尘埃。”颂“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本则公案中,世尊不以言语答复外道,只是“良久”,已超越有、无相对之境,了无纤尘。这种不落言筌而灵机全现的圆融妙用,不但化解了外道狡狯诘问的危机,而且能够于任运自在之际彰显禅法旨趣,使外道由衷叹服。故法泰颂云:“有无不问语先堕,明镜当台双照破。迷云散尽晓天空,杲日团团红似火。”《颂古》卷2佛性泰颂 “因思良马窥鞭影,千里追风唤得回。”追风之马,见鞭影便可驰走千里,教回即回。雪窦诗指出,若是上上根器之人,一拨便转,一唤便回。相反,以多闻第一著称的阿难,反而坠入义解,竟不如外道能于电光石火中领会机锋,一如禅林所颂:“大雄不费纤毫力,良马何曾用举鞭。”《颂古》卷2照堂一颂  “骏驹瞥尔窥鞭影,凛凛霜蹄毛骨寒。”同上无著总颂“不问无言及有言,坐观成败自安然。仙陀瞥尔知宗堕,谁谓世尊曾举鞭。”同上本觉一颂 此诗运用禅悟直觉意象,表达了对外道问佛公案的独特感悟。世尊良久,机轮未转。未转而转,不落两边,不立纤尘,却顿分妍丑,万象昭然。诗的最后以良马一拨便转,喻外道当下顿悟。此诗格调高逸,如翩鸿入云,似流风回雪,活脱脱地描画出了超越相对的冰雪澄明之境。《颂古》卷2成枯木颂:“雪覆乔林同一色,清光上下含虚碧。采樵人立渡头寒,极目圆蟾为谁白?”   表达悬搁语言心行处灭的内证境界的,还有“离四句绝百非”、“文殊白槌” 公案及颂古。言语是生灭法,是相对意识的产物,而真如本体和禅悟之境,是绝对如如的,因此,要契入真如,就必须超越四句,即离四句。“四句者,是世间言说。若出四句者,则不堕四句。不堕四句,故智者所取。一切如来句义亦如是。” 《楞伽经》卷4“彼四句者,谓离一异、俱不俱、有无非有非无、常无常。是名四句。”同上卷2禅林借用“四句”指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表示作为一般判断的形式,再加上百非百种之否定,成为四句百非。禅宗指出,四句百非是基于一切判断与论议之立场而设立的假名概念,参禅者必须超越这种假名概念,臻于言忘虑绝之境界,方可契入真如本体之境。禅林盛传“离四句绝百非”的名言,成为参禅悟道的指南。《碧岩录》第73则: 僧问马大师:“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某甲西来意。”马师云:“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问取智藏去。”僧问智藏,藏云:“何不问和尚?”僧云: “和尚教来问。”藏云:“我今日头痛,不能为汝说,问取海兄去。”僧问海兄,海云:“我到这里却不会。”僧举似马大师,马师云:“藏头白,海头黑。” 《碧岩录》本则圆悟垂示说:“夫说法者,无说无示。其听法者,无闻无得。说既无说无示,争如不说;听既无闻无得,争如不听!”绝对真理,是无说无闻之境,故终日说而非说,闻而非闻。“如今人只管去语言上作活计云:‘白是明头合,黑是暗头合。’只管钻研计较,殊不知,古人一句截断意根”,“若论此事,如当门按一口剑相似,拟议则丧身失命”圆悟语。 禅林赞赏三人作略是“吹个无孔笛,清音聒天地”《颂古》卷9真如喆颂。 雪窦颂此公案云: 藏头白,海头黑,明眼衲僧会不得。马驹踏杀天下人,临济未是白拈贼。离四句,绝百非,天上人间唯我知。 “藏头白,海头黑,明眼衲僧会不得。”马祖说“藏头白,海头黑”,也等于说鹄白乌黑,山高水长,而对这个本来现成的诸法实相,使用理论言筌来进行分别是不可能的,因此“藏头白,海头黑”之言,是完全超越了会与不会的真如的活现,是绝对的真面目。对它的意旨,天下禅僧没有一个能够悟解,纵是明眼衲僧,也理会不得。其中的奥妙,犹如神仙秘诀,即使是父子之亲也没法传授。释迦牟尼说一代时教,末后单传心印,早是迫不得已。禅师略微透露端倪给人看,若是颖悟的人,就可以左右逢源,触处皆春,得大自在。如果不是颖悟的人,反而会误解得更深。当时马祖见这僧发问,以拄杖劈脊赶出,也许还能让他当下省悟。由于慈悲太甚,落草求人,只管与他打葛藤,以致其僧当面磋过。马祖令他去问智藏,智藏又让他问怀海。两人一人道“头痛”,一人说“不会”,这僧又回到马祖处,马祖听了僧人的转叙后说:“藏头白,海头黑。”如果以知解来思考这句话,是此路不通的。对“西来意”,非但马祖、智藏“不能为汝说得”,怀海“不会”,纵是大彻大悟的禅门宗师,也说不得,因为离四句、绝百非的境界,绝非语言文字所能表述。后来有人只管向语言上猜测,“白是明头合,黑是暗头合”,钻研计较,殊不知古人一句截断意根,须是向正脉里自看,才能稳当。正如圆悟所说,谈起参禅学道,就像当着命门按一把剑相似,一推敲思考便会丧身失命。 “马驹踏杀天下人,临济未是白拈贼。”六祖慧能告诉怀让说,佛法将由你弘扬,“汝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五灯》卷3《怀让》。 后来江西道一法脉传布天下,当时人称他为马祖,作略果然与人不同。头白头黑这句话显露出马祖具有踏杀天下人的才情,千人万人咬嚼不破。依雪窦看来,马祖的机锋还胜过临济,是不留痕迹出神入化的“白拈贼”,连临济都略逊一筹,正可谓: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一伙白拈贼,谁敢亲近!”《颂古》卷9退庵奇颂 “离四句,绝百非,天上人间唯我知。”雪窦最后说此事唯我能知,纵是三世诸佛也看不出来。既然是“独知”,别人还求个什么?雪窦的诗,将求知的意念彻底予以粉碎。正如圆悟本则垂唱所云:“夫说法者,无说无示。其听法者,无闻无得。说既无说无示,争如不说。听既无闻无得,争如不听。而无说又无听,却较些子。”亦正如僧肇所云:“无说岂曰不言,谓能无其所说;无闻岂曰不听,谓能无其所闻。无其说,故终日说而未尝说;无其闻,故终日闻而未尝闻也。” 《注维摩经》卷3只这头白头黑一句,“便见踏杀天下人处,只这一句黑白语,千人万人咬不破”圆悟语。 其机锋之锐利,比起临济有过之而无不及。 “离四句,绝百非”,就是把否定、肯定等一切相对的观念,全部荡除,使依于言说的问答、垂示、说法,也全部被否定。本则公案旨在斩断一切语言葛藤,使人回归于前语言境域。雪窦先拈用马祖法语“藏头白,海头黑”入诗,指出公案不可凑泊。再宕开笔触,写马祖机锋凌厉迅疾过于临济。复以“离四句,绝百非,天上人间我独知”指向言亡虑绝的内证境界。运笔腾挪跌宕,摇曳生姿。 “文殊白槌”公案也是悬搁语言禅机的生动运用。《碧岩录》第92则: 世尊一日升座,文殊白槌云:“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世尊便下座。 禅宗经常用本则公案表示第一义谛乃不立文字、言语道断。由于“世尊升座” 与“拈花微笑”两则公案在初期禅籍中都没有记载,因此有人指出它们是禅门宗匠为机缘而设者参《从容录》第1则。圆悟指出,对本则公案,禅林臆测纷纭,“有者道‘意在默然处’,有者道‘在良久处’,有言明无言底事,无言明有言底事,永嘉道‘默时说,说时默’。总恁么会,三生六十劫也未梦见在” 圆悟语。 雪窦颂古精到地抉发出公案的要义: 列圣丛中作者知,法王法令不如斯。会中若有仙陀客,何必文殊下一槌? “列圣丛中作者知,法王法令不如斯。”传说灵山法会上,有八万圣众,都是证得圣位的大菩萨、大阿罗汉。文殊、普贤、弥勒都参加了这次法会。雪窦意谓参与法会的列圣丛中只有文殊、普贤、弥勒几位才能明白佛陀的意旨。如果能够达到文殊的智慧,就不必听释尊说法,释尊也不必说法。《颂古》卷2海印信颂:“未兆之前早二三,白槌之后更那堪。”月庵果颂:“银蟾皎洁岂容模,刚被文殊强涂糊。”   “会中若有仙陀客,何必文殊下一槌?”两句承上,说如果是顶门有眼的伶俐禅僧,仙陀客:指善解人意,能迅速体会师家之机法而契悟的弟子或禅客。仙陀,为仙陀婆之略称。据《涅槃经》卷9载,昔有国王,王有一伶俐大臣,王若需要盐、器、马、水古代西印度的四种名产中的任何一物,皆呼“仙陀婆,仙陀婆”,该大臣即知王所欲索求者为何物。禅林借以形容学人聪明颖慧、善解人意,能任运自在契入师家机法。  天机高妙慧心朗达,在世尊还没有登上法座之前就会识破其意旨,当下悟入,根本用不着世尊升座,更用不着文殊击磐提唱了。因为这些作略都是画蛇添足。《颂古》卷2佛印元颂:“当时不是文殊老,往往瞿昙更撒沙。”《从容录》第1则天童觉颂:“一段真风见也么,元元化母理机梭。织成古锦含春象,无奈东君漏泄何。”万松评:“诸人未到法堂,万松未出方丈,向那时荐得,已是落三落四了也。”  第一义是超越说与不说之境,因此,纵使说出“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廓然无圣”这类提持向上一路的话,仍然落于言筌。落于言筌,就坠在第二第三的应机说法中。诸佛出世之前,天自高地自卑,万象都是绝对的超越了知识范畴的本然存在,正如圆悟所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地何言哉,万物生焉。向四时行处可以见体,于万物生处可以见用。”《碧岩录》第47则垂唱第一义不可说,已在眼前堂堂显现,所以不可画蛇添足。因此文殊举唱“法王法如是”,以显示在文殊白槌之前,法是早已自己显示宣说过了,故而宣布结束法会。于是世尊除了下座以外,便无言可说。雪窦的诗精当地表现了无法可说、言语道断的了悟之境。 雪窦此诗借用了其师光祚“文殊白槌报众知,法王法令合如斯。会中若有仙陀客,不待眉间毫相辉”《古尊宿》卷39《光祚》语意。前二句与光祚诗意相反,在否定言词的指义性上更进了一步。后二句承续光祚诗意,而略变语词。由此可见雪窦的创作,系在禀承师意的基础上自出手眼,并不人云亦云,倚门傍户。 表达悬搁语言禅机的还有《碧岩录》第67则“大士讲经”公案及颂古: 梁武帝请傅大士讲《金刚经》,大士便于座上,挥案一下,便下座。武帝愕然。志公问:“陛下还会么?”帝云:“不会。”志公云:“大士讲经竟。” 武帝皈心佛法,请志公讲《金刚经》,志公推荐善慧大士傅翕。傅大士既至,于讲座上,挥案一下,便下座。武帝不契,志公急忙圆场说大士已讲完经了。 “傅大士只拈向上关捩子,略露锋芒,教人知落处,直截与尔壁立万仞。恰好被志公不识好恶,却云‘大士讲经竟’,正是好心不得好报,如美酒一盏,却被志公以水搀过;如一釜羹,被志公将一颗鼠粪污了。”圆悟语。《颂古》卷3佛鉴勤颂:“案上一声鸣嚗嚗,已是重重添注脚。梁王何事不回头,志公将错还就错。”  雪窦颂云: 不向双林寄此身,却于梁土惹埃尘。当时不得志公老,也是栖栖去国人。 “不向双林寄此身,却于梁土惹埃尘。”诗意谓傅大士与达摩作略相同。达摩初到金陵,见武帝,帝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达摩云“廓然无圣”。帝云: “对朕者谁?”摩云:“不识。”帝不契,达摩遂渡江至魏。武帝举问志公,公云:“陛下还识此人否?”帝云:“不识。”志公云:“此是观音大士,传佛心印。”帝悔,遂遣使去请。志公云:“莫道陛下发使去取,合国人去,他亦不回。” 所以雪窦道:“当时不得志公老,也是栖栖去国人。”意为当时若不是志公圆场,傅大士也会像达摩一样被赶出国去。雪窦是弦外之音,傅大士不在双林逍遥放旷,吃粥吃饭,随分过时,却来宫中讲经,纵是挥案一下立即下座,也是惹起了埃尘。后二句表面上说当时若不是志公解释,大士也会像达摩那样与武帝机缘不契,被赶出国去,实则是感叹禅的慧命,在志公的阐说中丧失殆尽! 四、消解自他 “本来面目”的失落是由于二元意识的生起。在所有的二元对立中,自他对立是最严重的一组,因此禅宗不二法门非常注意对自他对立的消解,使自他不存,能所俱泯,以回归于本心。表达消解自他对立的有“巴陵吹毛剑”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100则: 僧问巴陵:“如何是吹毛剑?”陵云:“珊瑚枝枝撑着月。” “吹毛剑”象征般若智剑,它寒锋凛凛,光射牛斗,照破万象,截断乾坤,一切无明妄念都不可栖泊。心光炳射,即是珊瑚玉枝撑映天际明月,月色、海水、珊瑚,都是纯然的洁莹一体。光境双亡,透体澄明。头头物物,皆是吹毛。巴陵答语,意在启发学人回光返照,看取人人具足、个个圆成的般若自性。雪窦颂云: 要平不平,大巧若拙。或指或掌,倚天照雪。大冶兮磨砻不下,良工兮拂拭未歇。别,别,珊瑚枝枝撑着月。 “要平不平,大巧若拙。”雪窦赞赏巴陵答语风格的圆成无迹。古时侠客佩带吹毛剑,路见不平,即拔剑相助,锄强扶弱。学人借此询问师家怎样才能句中藏锋以剿灭相对观念。巴陵之答,并没有运用宗师家常用的截舌之言、锁口之诀,只是出以一幅玲珑澄澈的美丽境象,暗示学人只要专注于这个境象,就会自然而然于不知不觉中消泯一切相对的见解。巴陵的答语,已臻于炉火纯青、妙造毫巅的化境,却毫无尖新巧异的迹象。虽然不动干戈,已将各种相对意识斩为两断。 “或指或掌,倚天照雪。大冶兮磨砻不下,良工兮拂拭未歇。”吟颂自性的妙用。盘山说:“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亡,复是何物?”般若智剑或现于指上,或现在掌中,有吹毛立断的奇效,有倚天照雪的神采。这样的吹毛剑,纵是大冶洪炉也打磨不出,纵是干将良工也磨砺不好。 “别别”,在诗的最后,雪窦翻转一层,说此剑别有妙处,与寻常宝剑不同,宛如“珊瑚枝枝撑着月”,寒锋映雪,光前绝后,独据寰中,更无等匹。对这神妙之境,只有般若直观才能观照,“须是绝情尘,意想净尽,方见他道‘珊瑚枝枝撑着月’。若更作道理,转见摸索不着”圆悟语。 “珊瑚枝枝撑着月” 本为五代诗僧贯休《还举人歌行卷》中的一句《全唐诗》卷826, 巴陵在回答什么是吹毛剑时,径截借用了它。雪窦颂此公案,又径截用了巴陵的原句,这是禅宗问在答处的禅机,犹如僧问“如何是曹源一滴水”,法眼答以“曹源一滴水”《禅林僧宝传》卷7《德韶》。 佛法一切现成,问题的答案就是问题的本身。用问题的本身来回答问题,简捷而圆满。颂古借用成句,将人的思路引向巴陵答语的本身,引向般若智光辉赫显露的神妙之境。 此诗形象地写出了吹毛剑的神妙功用。“要平不平”指出吹毛剑的目的在于断除妄念,“大巧若拙”指出巴陵答语拨落奇崛归于平常的风格特征,“或指或掌”显示吹毛剑的妙用无方,“倚天照雪”写出吹毛剑的光明显赫。再用烘云托月的艺术手法,以“大冶兮磨砻不下,良工兮拂拭未歇”写自性之剑迥异世俗之剑,它天生锋利,不受磨砺。在充分渲染的基础上,以“别别”二字绾联,将思路牵转到巴陵答语本身上来,以“珊瑚枝枝撑着月”的澄明境界结束全诗,高华澄澈,空灵明净,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本诗的诗眼在于末句。贯休的诗,通过巴陵的引用,和雪窦的吟唱,在禅林广泛流传,遂成为千古不刊的禅林名句。 表达消解自他禅机的,有“仰山不曾游山”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34则: 仰山问僧:“近离甚处?”僧云:“庐山。”仰山云:“曾游五老峰么?” 僧云:“不曾到。”仰山云:“阇梨不曾游山。”云门云:“此语皆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谈。” 要勘验一个人达到怎样的境界,开口便知。本则公案中,仰山以游山一事寓禅悟大事。到庐山而不游庐山之名胜五老峰,就不能说是真正游过庐山,故知其僧实为一无眼之行脚僧,宗师家每遇此类无眼汉,或静默无语,或行棒施喝,仰山则以“阇黎不曾游山”耐心指引,故云门批评仰山有落草之谈,说仰山以老婆心接化学人,成了堕于第二义的不究竟之说。若遇临济、德山,则定施棒喝。雪窦颂云: 出草入草,谁解寻讨。白云重重,红日杲杲。左顾无暇,右盼已老。君不见寒山子,行太早,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 “出草入草,谁解寻讨。”雪窦知道这则公案的意趣,所以一抑一扬地颂出。学人若是真正的禅僧,待仰山问曾到五老峰没有,只须说“祸事”即可,偏偏说个“不曾到”。学人如此拖泥带水,仰山却没有施以本分钳锤,而是打葛藤说不曾游山,这是慈悲接引的缘故。如果是出草之谈,则非如此。 “白云重重,红日杲杲。”两句撇开是否游山,别出新意,描摹游山时所见的现境。臻此情境,无一丝一毫的凡情圣解,脱体现成,是无心之境,寒不觉得寒,热不觉得热,完全是彻底开悟的境象。 “左顾无暇,右盼已老。”诗意谓游山者臻此洒脱悟境,对世俗之事,不须左顾右盼,如同以牛粪煨芋,懒为俗人拭涕的懒残和尚一样。在清清白白的悟的世界里,不受别人支配,自作主宰,如同生铁铸就的汉子。 “君不见,寒山子,行太早,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雪窦在这里化用了寒山子诗句:“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下有斑白人,喃喃读黄老。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全唐诗》卷806寒山此诗表现了超越主客的禅悟体验,这也是本则公案的精华所在。程兆熊《仰山的游山》:“人在山中,山在眼中。是我就山,是山就我。此中有分辨,又无分辨。人在山头,山在脚下。是我登山,是山登我。此中有高低,又无高低。… …游山忘山,并亦忘其为游。以至忘出,并忘了来路,即此是浑然,但又非浑然。因为这里还尽有高低,尽有分辨。所以这里又尽是清寥寥,白的的。”见《禅学论文集》第2册第290页。  永嘉大师《证道歌》亦谓:“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亡性即真。”只有能所俱泯,自他不二,如痴似兀,才能透过本则公案。如果达不到这个地步,只是在文句上摸索,则永无了悟之期。 此诗用笔活脱空灵,先以“出草入草,谁解寻讨”吟颂云门对公案的评语,指出公案的难以透越;再以“白云重重,红日杲杲”的现量境,来描摹游山时的景色;复以“左顾无暇,右盼已老”形容游山者的神情气度;最后以寒山子游山忘归作为烘托,多层面多视角地体现了作者对仰山游山的领悟。诗的重点在于人境一如,物我浑忘。游山之人忘却一切,“自失”于山中,与所游之山浑成一体,流连忘返,生动地表达了自他不二的禅悟体验。 五、融汇生死 生死大事,是每个参禅者都致力参证的。禅宗以其深邃的感悟,表达了融汇生死的禅悟体验。《碧岩录》第3则“日面佛,月面佛”公案: 举马大师不安,院主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大师云:“日面佛,月面佛。” 禅宗大师以本分事接人,使得禅道光辉溢目。对本则公案,若知落处便独步丹霄,若不知落处则走向枯木岩前岔路。据《佛名经》卷7所载,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月面佛寿仅一日夜。马祖借“日面佛,月面佛”之语,显示断绝寿命长短与生灭来去之相,以契当本具之佛性。元音老人指出,“日面指白天,月面指晚上。白天晚上都是佛,就是说白天晚上都一样。没有病是这样,有病是这样,有病没病都一样”,与本意殆近。《禅》1997年第3期。《颂古》卷9杨无为颂:“日面佛,月面佛,夜夜朝朝好风物。”天目礼颂:“日面佛,月面佛,西岩树色含烟,东谷华光映日。”颂日面月面的一朝风月,万古长空。《从容录》第36则天童觉颂:“日面月面,星流电卷。镜对像而无私,珠在盘而自转。君不见钳锤前百炼之金,刀尺下一机之绢。”亦指出日面月面之不可割裂的质性。  这则公案的意旨是:一个人不管是生还是死,都是天福,当他了却生死即认识到生与死的真实涵义后,不管生命长短,都同样具有价值,不会虚度年华。雪窦颂道: 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二十年来曾苦辛,为君几下苍龙窟。屈,堪述,明眼衲僧莫轻忽。 “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尧舜事业,如片云点太空。五帝三皇早成为历史陈迹,烟飞灰灭,了不可得。而佛性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亘古长存,历沧桑而不变。“五帝三皇是何物”,出自贯休《题公子行》诗:“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 《全唐诗卷826宋神宗在位时,认为雪窦此颂讽刺意味太重而不肯将之入藏。这句诗从世谛流布来看,是用来反衬日面月面的尊贵,描写得道者的意气飞扬;从禅学象征来看,则是用“五帝三皇”来比喻圣境。“是何物”,以反诘的句式对圣境予以拂除。对“日面佛,月面佛”,只要当下承当,即是本源自性佛。“五帝三皇”的圣境,在自性佛前不值一提。可见,这两句既有对“五帝三皇是何物”的圣凡的超越,又有对“日面佛,月面佛”的时间的超越。臻此超越之境,则平素引以为珍贵的圣解悉皆消泯。 “二十年来曾苦辛,为君几下苍龙窟。”要得到泯除相对的禅悟体验,必须经历一个漫长艰辛的求道历程,一似进入苍龙窟里探取明珠相似。到最后打破漆桶,本以为有多少奇特,原来只体证到了“五帝三皇是何物”。正是“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屈,堪述,明眼衲僧莫轻忽。”诗的结束处,一波三折,奇峰突起。“屈” 即冤屈。之所以会有冤屈之感,是因为原来我们本来是佛,却不识家宝,为此事历尽艰辛。等到彻悟之时,才蓦然发觉终点即是,多少年的苦苦修行竟是白费功夫。只要放下妄想执着,当下就是佛,何用抛掷二十年光阴。但雪窦紧接着陡地翻转说:“堪述”——倒也值得说说。因为从开悟受用的立场上看,这种艰苦的修行仍然有其价值。只有经历求道的艰辛,才会豁然开悟,洞彻生命的本源,超脱一切束缚,不再为生死所拘,受用无穷。《颂古》卷9佛灯珣颂:“自从舞得三台后,拍拍原来总是歌。”  “明眼衲僧”,是彻悟本来面目的人。彻悟本来面目,即是打开了禅悟的第三只眼。雪窦说,纵使是心地透达的明眼衲僧,对“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机趣,也切不可轻轻放过。《颂古》卷9南华昺颂:“日面月面,空中闪电。顾杼停机,垛生招箭。”无准范颂: “日面月面,突出难辨。拟欲抬眸,空中两片。”   此诗先以俗世的五帝三皇衬托出佛的尊贵,以圣境的五帝三皇衬出自性佛超越以生死为代表的一切对立,并且连此超越之心也消泯的洒脱风仪和澄明襟怀。再以廿载苦辛探骊得珠,写出求道的艰辛历程和坚强意志。复从正反两个方面对求道历程进行反省,终以“明眼衲僧莫轻忽”,引导学人对日面月面作透彻的参究。圆悟谓“只这日面佛,月面佛,极是难见。雪窦到此,亦是难颂。却为他见得透,用尽平生工夫指注他”。可见“日面佛,月面佛”公案实在不容易吟颂。雪窦能够将它的意趣通过不说之说、说而非说的方式吟颂出来,实得力于他的通灵体证。 表达融汇生死之禅悟体验的还有“大龙法身”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82则: 僧问大龙:“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龙云:“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大龙之答,应机对境,敲枷打锁。一言一句,锦绣回文。雪窦颂云: 问曾不知,答还不会。月冷风高,古岩寒桧。堪笑路逢达道人,不将语默对。手把白玉鞭,骊珠尽击碎。不击碎,增瑕□。国有宪章,三千条罪。 “问曾不知,答还不会。”学人不能领会色身即是法身,把短暂的色身和永恒的法身看作两橛,故说色身败坏,法身坚固。问者既然不明自性,提出这个问题已是不通。大龙答以“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以清丽如画的诗句,把法身的庄严充分显示在目前,暗示色身之外,别无法身可觅,以山花涧水的当体即是实相,表示五蕴假和合之身即金刚不坏之法身。虽然山花、涧水都会消失,但必须与其融而为一,再从这个境界继续修行而更进一步,在十方世界中现出全身,这种境涯已经超越了所谓无常败坏或常住坚固。《颂古》卷35佛鉴勤颂:“山花如锦春长在,涧水如蓝碧湛然。信步白云深处去,须知别有洞中天。” 无准范颂:“山花似锦水如蓝,突出乾坤不露颜。曾踏武陵溪畔路,洞中春色异人间。”皆表达了脱落断常的悟境。  大龙之答,了无意路可寻,《颂古》卷35瞎堂远颂:“十字街头轻一拶,前三三与后三三。”  不但是问话的僧人,就是其他的参禅者,也未必能够领会。这两句答语既清丽如画,又不可凑泊,犹如“月冷风高,古岩寒桧”,境界高远,突兀峭拔,不容近傍。 “路逢达道人,不将语默对。”通达禅道之人心心相印,机机相投。如果问者不是达道人,师家即无法与之心心相印。禅的开悟,如向刀锋剑刃上行,要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大龙之答,揭示色身即法身,粉碎了学人色身败坏法身坚固的妄执,犹如“手把白玉鞭,骊珠尽击碎”,提起玉鞭将学人尊贵得如骊龙宝珠似的谬执,一击粉碎,将其断常相对的意识粉碎,而使之洒洒落落,彻悟本来。 “不击碎,增瑕□。”两句从反面着笔,说如果不施以本分草料,只会增长玉的瑕,丝的结,加重学人的谬误。“国有宪章,三千条罪。”在禅道的国度里,自有宪章。作为师家,如果不以本分事相见,不将学人的谬误粉碎,就该当罪过三千。 此诗先用赋的笔法,叙僧人无知之问,反衬出大龙答语难以意寻。再以高古迥远之境,象征大龙答语的不可凑泊。并随手拈出“路逢达道人,不将语默对” 两句禅林习语入诗,进一步点出大龙答语运用了截流之机,这种截流之机旨在击碎学人的谬执,是宗师本分手段。此诗通过对大龙答语多层面的吟咏,表达了作者对公案的独特体悟:法身即色身,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表达融汇生死,于烦恼中得到解脱的,还有“洞山无寒暑”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43则: 僧问洞山:“寒暑到来如何回避?”山云:“何不向无寒暑处去。”僧云: “如何是无寒暑处?”山云:“寒时寒杀阇梨,热时热杀阇梨。” 洞山借寒暑指示学人超脱生死大事,寒暑喻生死,寒时安住于寒处,完全变成寒冷,热时安住于热处,完全变成炎热,无有分别,就是无寒暑之处,就能于生死中得到解脱,自由自在。《颂古》卷24湛堂准颂:“热时热杀寒时寒,寒暑由来总不干。”佛灯珣颂:“寒时向火热乘凉,一生免得避寒暑。”冶父川颂:“避暑逃寒问是非,不离寒暑少人知。”鼓山珪颂:“寒时寒,热时热,无寒暑处天然别。”  圆悟指出,“洞山道‘何不向无寒暑处去’,此是偏中正。僧云‘如何是无寒暑处’,山云‘寒时寒杀阇梨,热时热杀阇梨。’此是正中偏。虽正却偏,虽偏却圆”。洞山“何不向无寒暑处去”,表现了偏位现象界、寒暑中的正位本体界、无寒暑处,是真如向上还灭门;“寒时寒杀阇梨,热时热杀阇梨”,表现了正位本体界、无寒暑处中的偏位现象界、寒暑,系不变的本体随顺众缘而生起种种事象。正偏回互,机用绵密。曹山问僧:“恁么热,向什么处回避?”僧云:“镬汤炉炭里回避。”山云:“镬汤炉炭里如何回避?”僧云:“众苦不能到。”《曹山元证录》亦深得正偏回互之旨。雪窦虽是云门宗传人,但对各家禅法秘旨都很熟谂,遂用曹洞宗风颂道: 垂手还同万仞崖,正偏何必在安排。琉璃古殿照明月,忍俊韩卢空上阶。 “垂手还同万仞崖”,曹洞宗风绵密幽微,有垂手、出世等一系列机法。 “若不出世目视云霄,若出世便灰头土面。目视云霄即是万仞峰头,灰头土面即是垂手边事。有时灰头土面即在万仞峰头,有时万仞峰头即是灰头土面。其实入廛垂手与孤峰独立一般,归源了性与差别智无异,切忌作两橛会。”圆悟语  “正偏何必在安排”,颂洞山答僧语,大用显发,正中偏、偏中正,珠走盘、盘走珠。“正位”系本体证悟之事,与“偏位”现象界交彻回互,不须着意安排,却自然风行草偃,水到渠成。 “琉璃古殿照明月,忍俊韩卢空上阶。”雪窦以琉璃古殿映照着明月,内外透明,象征洞山答语所呈现的澄明之境。学人粘着言句,如猎犬韩卢,见到了明月的光影吠叫着冲上台阶,想找寻明月却终无所得,因为言句不等于真意,如同月光不等于明月一样。《颂古》卷24佛性泰颂:“无寒暑处为君通,枯木生花又一重。堪笑刻舟求剑者,至在犹在冷灰中。”圆悟勤颂:“盘走珠,珠走盘。偏中正,正中偏。羚羊挂角无踪迹,猎犬绕林空踧。”   此诗旨在传达生死不二,于烦恼中获得解脱的禅学感悟。作者赞叹洞山于接机之时,善能将正偏回互之旨运用到禅修教化实践之中,风行草偃,自然成文,不用纤毫的安排雕琢;以琉璃古殿明月辉光,喻洞山答语境界的高华澄澈;以韩卢寻月认影成空,暗示学人不可溺于名相,而要直探心源。入廛垂手与万仞悬崖等无二致的意象,古殿月明中韩卢认影的描摹,都能给读者留下鲜明而强烈的印象,引导读者对公案本身作进一步的感悟。 融汇生死的禅学感悟,与生死全机息息相关。表达生死全机现之禅悟体验的,有“道吾不道不道”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55则: 道吾与渐源至一家吊慰,源拍棺云:“生邪死邪?”吾云:“生也不道,死也不道。”源云:“为什么不道?”吾云:“不道不道。”回至中路,源云: “和尚快与某甲道,若不道,打和尚去也。”吾云:“打即任打,道即不道。” 源便打。后道吾迁化,源到石霜举似前话,霜云:“生也不道,死也不道。”源云:“为什么不道?”霜云:“不道不道。”源于言下有省。源一日将锹子,于法堂上,从东过西,从西过东。霜云:“作什么?”源云:“觅先师灵骨。”霜云:“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觅什么先师灵骨?”雪窦著语云:“苍天苍天。” 源云:“正好着力。”太原孚云:“先师灵骨犹在。” 禅者行住坐卧,心里时时刻刻都系念着了生脱死的大事。当渐源拊棺问到底应说棺中人是生还是死的时候,道吾毫不犹疑地说:“既不能说他生,也不能说他死。”这是因为生时生之全机现,死时死之全机现。渐源不解其义,当面错过,随着言句打转,再次追问,道吾仍然不说。回寺途中渐源又加追问,并殴打道吾,道吾仍然不说。后来渐源听到行者颂念《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应以比丘身得度者,即现比丘身而为说法”时,恍然大悟,方知开悟本不在言句上,自己原来是错怪了先师。如果能够在“既不说他生,也不说他死”句下悟入,就可以立即透脱生死;如果只是在言句中推敲思考,就终究难以悟解。雪窦颂云: 兔马有角,牛羊无角。绝毫绝厘,如山如岳。黄金灵骨今犹在,白浪滔天何处着。无处着,只履西归曾失却。 “兔马有角,牛羊无角。绝毫绝厘,如山如岳。”雪窦是云门宗传人,一句中具有三句的功用,能道破难以说破的道理,拨开不容易拨开的问题,在紧要处颂出。这四句话就像摩尼宝珠一样,雪窦整个吐在了你的面前。此四句咏“不道不道”,运用了无背无面、无正无反、“日午打三更”式的禅悟直觉意象,不容拟议寻思。《颂古》卷24圆悟勤颂:“生也全机现,死也全机现。不道复不道,个中无背面。”长灵卓颂:“生死死生休更问,从来日午打三更。”   “黄金灵骨今犹在,白浪滔天何处着。”颂石霜和太原孚上座的对话。渐源开悟后,来到石霜处,在法堂上扛着锹,说要寻觅道吾灵骨,石霜说洪波浩渺,白浪滔天喻真如佛性充满天地,觅什么先师灵骨?渐源说:“对,这正是我着力之处!”表现了奇特的悟境。《颂古》卷24保宁勇颂:“一从事却潘郎后,始识人前不识羞。”妙湛慧颂:“黄金灵骨今何在,留镇阎浮千万年。”  诗以反语的形式,赞叹了道吾的着力受用之处。 “无处着,只履西归曾失却。”两句宕开笔触,设想如果无处着力,即渐源不能领会师意、绍承禅法的话,那么随着道吾之死,这一脉禅法也就断绝了。言外之意,渐源“正好着力”,真正领会了生死全机现,因此,道吾的“只履” 灵骨便永远留在了世上。 此诗运用了奇特的禅悟直觉意象,赞颂了“生也不道死也不道”的不容拟议揣度,并且提示对这组直觉意象本身也不可拟议揣度,可谓突兀峥嵘,迥超意表;诗中还以感叹的句式,化用孚上座、石霜、渐源之语入诗,增强了回环唱叹的艺术效果;最后从反面落墨,暗示渐源对道吾“不道不道”的精髓已有透彻之悟。此诗不论是正说、侧说、反说,都遵循不着死语的原则,含蓄蕴藉,情思摇曳。 六、打通圣凡 每个参禅者都追求开悟,都想超凡入圣。但如果只是一味住于圣境,而缺乏转身一路,由圣入凡,就缺乏利他行,不能悲智双运,这是禅宗的大忌。禅宗有不少公案,就是为了打通圣凡的隔碍,而使人获得圣凡一如的体验。《碧岩录》第33则“资福圆相”: 陈操尚书看资福,福见来便画一圆相。操云:“弟子恁么来,早是不着便,何况更画一圆相。”福便掩却方丈门。雪窦云:“陈操只具一只眼。” 陈操与裴休、李翱是同时代人,有一定的禅学修养。一次他问云门:“儒家的经典且不问,三乘十二分教自有座主讲说,什么是禅僧行脚参访的目的?”云门反问他什么是教意,陈操说:“一切黄卷赤轴就是教意。”云门说:“这个只是文字语言,怎么能说是教意?”陈操说:“口欲言而辞丧,心欲缘而虑亡。” 云门说:“‘口欲言而辞丧’和有言相对,‘心欲缘而虑亡’和妄想相对,怎么能说是教意?”陈操无言以答,云门说:“听说你在看《法华经》。经上说‘一切治生产业,都和实相不相违背’,你且说说在非想非非想天无色界最高的天 的天众,现在有多少人退位?”陈操又无言以对。云门说:“由此看来你千万不要对经中所讲的道理掉以轻心。教门的僧人抛弃三经五论,住进丛林,花了十年、二十年还不能究明禅宗大事,你连教意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知道禅宗的悟境!” 不沉醉在非想非非想的绝对无的真空无相之境,而能从此转身而出,在治生产业的真实生活之中普度众生,乃是悲智不二的禅者襟怀。可这时的陈操沾沾自喜博通儒佛,执着于悟境,虽然听了云门的教导表示礼谢,实际上并没有真正依从。一次他去参见资福,资福是沩仰宗杰出的禅师,平常喜欢以境接人。他见陈操来到,便画了一个圆相,以这种门派相传的姿态作为对名闻遐迩大居士的招待。陈操自以为是一个懂得机用的人,便说:“我这一来,若以真空无相的禅法而言,一切都是多余的,你这样款待我,实在是不敢当。”陈操的话,看似通达透彻,实则缺乏日常生活中的机用,充分流露了得意洋洋的“表悟”心境。资福认为这种态度是未曾有过深刻的修行,觉得非常失望,便关起房门,这是提醒陈操自省过错的又一次款待。雪窦说:“陈操只具一只眼。”所谓一只眼,即是指陈操只具备自觉向上门的一只眼睛,而缺乏觉他向下门的慧眼。因为陈操不知一圆相就是自他不二主客圆融的大智自利和大悲利他的象征参《一日一禅》第162页。 雪窦颂云: 团团珠绕玉珊珊,马载驴驮上铁船。分付海山无事客,钓鳌时下一圈孪。 “团团珠绕玉珊珊,马载驴驮上铁船。”此二句描摹圆相。“团团”状圆相形状之圆满;“珠绕”状圆相质地之美丽,“玉珊珊”状圆相音声之清脆悦耳。七字丹青妙笔,将圆相刻画得维妙维肖。次句以马载驴驮写圆相数目之多,形体之大,分量之沉。因为这些圆相要被驮到飘浮在海面上“铁船”上,自然不是当作一般的用途。 “分付海山无事客,钓鳌时下一圈孪。”两句承上,说一般的参禅者承受不起这圆相,不值得分付,须是将它托付给海上仙山中的无事高人。只有违情顺境、佛陀祖师都奈何不了的洒脱无事之人,才能承当得起;胸中存有纤毫的凡情圣念,就难以承当。暗示陈操是沉溺于圣境之人,消受不起资福送给他的圆相。 此诗前二句形象地描绘出圆相之美,以及圆相的奇特作用,指出必须是不住圣境、圣凡一如之人,才能担当承受。后二句说只有胸次洒落的无事禅客,才能用圆相钓到大根利器的禅门龙象,否则就会钓鲸不成只得蛙,事与愿违。 表达不居圣境、圣凡一如之禅悟体验的,还有“保福妙峰顶”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3则: 保福、长庆游山次,福以手指云:“只这里便是妙峰顶。”庆云:“是则是,可惜许。”后举似镜清,清云:“若不是孙公,便见髑髅遍野。” 保福、长庆、镜清,都是雪峰的法嗣,是在同一师门开悟的人,同得同证,同见同闻。古人行住坐卧,都以悟道为念,所以话一提起,便知其意。保福“只这里便是妙峰顶”,意在勘验长庆是否具有开悟的慧眼。长庆自然明白他的旨趣,回答说:“是即是,可惜许。”后来长庆将游山对答告诉给镜清,镜清说:“如果不是长庆,其他的人必然会陷入见地偏枯、枯木寒岩的境界,满山遍野所见到的都是髑髅。”妙高峰顶是善财童子参访求道的第一站,也就是德云比丘所住的山。曾有僧问赵州什么是妙高峰顶,赵州说:“老僧不答尔这话。”僧问为什么不回答,赵州说:“我若答尔,恐落在平地上。”《古尊宿》卷16《文偃》引《华严经》载德云比丘住在妙高峰顶,从未下山,善财童子去参访他,一连七天都没有寻到,有一天却在别的峰头相见。德云告诉善财说:“一念可以涵盖过现未三世,一切诸佛的智慧悉皆显现。”德云虽然没有下山,善财却能在别的峰头见到他。一旦证得这个境界,德云和善财就清楚地站在你的面前。后来李长者说:“妙峰孤顶,是一味平等法门,一一皆真,一一皆全,向无得无失,无是无非处独露,所以善财不见。到称性处,如眼不自见,耳不自闻,指不自触,如刀不自割,火不自烧,水不自洗。”《碧岩录》本则引佛经在这奇特不可思议的地方,老婆心切,指出一条线索,向第二义门立宾立主,立机境立问答。对镜清的证悟,保福、长庆的机用,雪窦的诗吟颂得非常明白: 妙峰孤顶草离离,拈得分明付与谁。不是孙公辨端的,髑髅著地几人知。 “妙峰孤顶草离离”,表面写游山景色,实则以草象征见取。诗意说如果在草里转来转去,就落于见取,沉溺于对圣境的执着,便永无了悟之期。“拈得分明付与谁”,颂保福“只这里便是妙峰顶”,意为保福指山说这里分明就是妙高峰顶。他到底要把这种沉溺于圣境的见解交付给什么人? “不是孙公辨端的,髑髅着地几人知?”两句化用镜清的话,说如果不是长庆俗姓孙说出“是则是,可惜许”的话,就会髑髅遍地。妙高峰顶代表着平等一如及真空无相的禅悟。它虽然美好,但如果以此为满足,那就是死水顽空般的枯禅,正是髑髅遍野的境象。必须将真空无相转为真空妙有,为普度众生而发挥机用参《一日一禅》第234页。 长庆的话,表现了悲智双运的禅者,不留恋妙高峰顶的景色,从悟境转身、入廛垂手的禅者悲怀。《颂古》卷32呆堂定颂:“是则是兮可惜许,拟心早涉三千里。行人念路客思家,达摩杖头挑只履。”   此诗前二句看似对当时情景的重现,实则暗示保福落于见取之草,溺于圣境。后二句说如果不是长庆深辨其意,禅者便会高踞在了悟的妙高峰顶,只知自利而不能利他,停留在圣境而缺乏转身一路,丧失禅悟慧命。因此它看似对公案情景的客观再现,实则皮里阳秋,表达了作者透彻的禅悟体验。雪窦认同长庆、镜清的观点,而对保福的话不以为然,诗中对保福“只这是妙峰顶”的沾沾自喜高推圣境之心予以批评,借助“草离离”暗示出保福已落于见取之草。“草离离”既是实景描绘,又是见取的象征,不即不离,不粘不脱。后二句化用镜清语,全同己出,口吻、神情皆与镜清合而为一。诗与公案珠联璧合。 表达打通圣凡之禅悟体验的,有“莲花拄杖”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5则: 莲花峰庵主,拈拄杖示众云:“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众无语。自代云:“为他途路不得力。”复云:“毕竟如何?”又自代云:“ω栗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 莲花峰庵主宋初在天台莲花峰住庵修行,茅蓬岩洞中,架矮土灶,支折脚铛,煮野菜根度日,不求名利,放旷随缘。有时为人开示机锋转语,传佛心印。莲花庵主才见僧来,便拈拄杖问:“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一问之中,有权有实,有照有用。开悟不在言句中,不离言句外。道本无言,因言显道。验人端的处,下口便知音。宗师家垂示一言半句,只要勘验学人的见地到底如何。对莲花庵主的这句话,前后二十余年,很多人呈见解,展机锋,都不能令他满意。莲花庵主因为无人能答,便自己代答道:“只因路途不得力。”说得契理契机,妙合宗旨。拄杖子是禅僧随身常携之物,为什么说路途中不得力?这是因为金屑虽贵,落眼成翳,禅者开悟之后,不可停留于悟境。其实参禅悟道并无奇特之处,只因为人们外见有山河大地,内见有见闻觉知,上见有诸佛可求,下见有众生可度,以致不能悟入。必须将这些见解统统吐却,十二时中,行住坐卧,打成一片。虽在一毛头上,廓若大千沙界;虽居镬汤炉炭中,如游安乐国土;虽居七珍八宝中,如在茅茨蓬蒿下。这种体验对于具有实际践履、圆融无碍的大师来说,并非难事。莲花庵主见无人领会自己的意旨,再问:“究竟应该怎么样?”弟子们仍旧莫名其妙,庵主只好再一次代答说:“ω栗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可谓句中有眼,言外有意——“‘到此’的‘此’,即平等一如之悟的正当中,之所以不停住,是因为要到差别的路上去,此时不再需要拄杖的帮助,自身已有足够的力量了,所以把应该直握的拄杖横扛着,不管谁怎么说,都要直冲千峰万峰差别的十字街头而入。”《一日一禅》第255页雪窦深知莲花庵主的意旨,根据“直入千峰万峰去始得”这句话,吟颂说: 眼里尘沙耳里土,千峰万峰不肯住。落花流水太茫茫,剔起眉毛何处去? “眼里尘沙耳里土,千峰万峰不肯住。”此句颂莲花庵主的悟境。臻此境界,上除外物攀援,下绝自己身心,二六时中如痴似愚,灰头土面地化导众生。南泉道:“近日禅师太多,觅个痴钝人不可得。”《传灯》卷28《普愿》禅月《山居诗》云:“长忆南泉好言语,如斯痴钝者还希。”《全唐诗》卷837法灯《拟寒山》云:“谁人知此意,令我忆南泉。”《五灯》卷14《智朋》引凡此都说明“痴钝”的可贵。在学道初期,涤尘除妄,眼里着不得沙,耳里着不得水。等参禅到了一定的阶段后,这种情况就完全改观。参禅者心性圆熟,成为一个生铁铸就的汉子,不论是恶境界还是奇特境界,都如梦幻一般,他不再觉得有六根的存在,泯除了一切相对的意识,眼里着得须弥山,耳里着得大海水。但到了这个地步,切忌守住寒灰死火,沉溺在黑漫漫的境界中,必须有转身的出路才行,所谓“莫守寒岩异草青,坐却白云宗不妙”同上《警玄》。悟者入廛垂手,不居圣境,祖佛言教全无用处,高挂钵囊,横担拄杖,直向千峰万峰而去。 “落花流水太茫茫”,落英缤纷,流水涓涓。习习清风将圣解之花从了悟的枝头吹谢,泉水也不留恋在山的清洁,而潺潺地流向尘世。落花随流水,迤逦到人间。“剔起眉毛何处去?”高扬起眉毛的禅者,到底要向什么地方去?雪窦没有点明,将想像的空间、禅悟的机会留给了读者。 此诗首句用具有大乘菩萨精神的灰头土面意象,写悟道者不粘着于悟境,在十字街头入泥入水地化导众生,承受一切顺逆是非境界,形象生动,给人以鲜明而强烈的感受。次句“千峰万峰不肯住”,句式极其特殊,意为:直入千峰万峰,不肯住于圣境。但它还可以包含这样的意思:连千峰万峰也 不肯住,即具有超越千峰万峰是对圣境的超越之超越对千峰万峰的超越 的质性,这便是度人而无度人心、功德而无功德念的金刚般若,这个境界,是脱落了一切意识的澄明之境,绝非言语所能形容,因此雪窦以“何处去”的疑问结束全诗,留下了不尽的回味空间。 表达不住圣境禅悟体验的,还有“长沙游山”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36则: 长沙一日游山,归至门首,首座问:“和尚什么处去来?”沙云:“游山来。” 首座云:“到什么处来?”沙云:“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座云:“大似春意。”沙云:“也胜秋露滴芙蕖。” 长沙机锋敏捷,与赵州同时。既有深厚的佛教修养,又有凌厉的禅门机用。学人问他经教,他就谈经论教;学人探他机锋,他就电光石火。对本则公案,必须是坐断十方之人才能透过。禅者时时以参禅学道为念。宾主互换,当机直截,各不相饶。既是“游山”,首座却问他“什么处去来”,实则藉游山的感受喻指禅悟体验,叩问长沙修行达到了什么境界。长沙心明如镜,毫不粘着地依游山之问作答说:“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神采悠悠,已入游戏三昧。“盖始随芳草去,显示天地之自然悠哉,无丝毫之道理计较;逐落花而回,显示住于无所住处,去来任运。又首座以‘大似春意’一语,谓景岑只是追随春意而已。景岑答以‘也胜秋露滴芙蕖’,谓己已超越秋露滴芙蕖之枯淡而受用洋洋之春风。” 《佛光》第3596页。《禅门开悟诗二百首》第377页:“‘大似春意’,有抬有搦——有抑有扬,春意盎然,虽有机用,但仍落现象界中。长沙云:‘也胜秋露滴芙蕖’,秋露滴芙蕖,喻已刊落繁华,证入真际,他现已超出这一境界。” 雪窦颂云: 大地绝纤埃,何人眼不开。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羸鹤翘寒木,狂猿啸古台。长沙无限意,咄! “大地绝纤埃,何人眼不开。”圆悟指出,要参透本则公案,“须是机关尽意识忘,山河大地、草芥人畜,无些子渗漏。若不如此,古人谓之犹在胜妙境界”。自性清净,了无纤埃,周遍一切。对于彻悟之人来说,黄花悉般若,翠竹皆真如,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山河大地无不显露着清净的自性。真正证得了这种境界,何人般若之眼不开? “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两句拈用长沙景岑的原句。已经彻悟的禅者,具有慧眼,能由凡入圣,由色界悟入空界,故“始随芳草去”,如游人登山,随芳草而到孤峰顶上最高的禅境,“又逐落花回”,于已证已得以后,不居于圣位而沉空滞寂,如游人随着落花而重返人间,发机起用。这是长沙、雪窦所到的境界。 “羸鹤翘寒木,狂猿啸古台。”两句从反面形容出某些参禅者的失落。能寂而不能动,不能回机起用之人,往往枯坐蒲团,好似羸瘦的孤鹤翘栖在寒木的枯枝;缺乏转身一路的人,耽溺于枯寂之境,如狂猿觅果,呼啸叫跳于了无生机的古台之上,而辜负了长沙之语的深意。长沙意在使人由色界证入空界,再由圣位重返凡俗。 “长沙无限意,咄!”雪窦吟到这里,忽然觉得泄露了太多的天机,恍然如梦方醒,便蓦地铲却,陡下一“咄”,结束全诗。而圆悟在评唱这则公案时,则续上“掘地更深埋”一句,认为本则公案,如宝物掘地深埋,而不轻易为人所知。 雪窦将本则公案吟颂得很巧妙,称得上是一首音韵优美、形式整饬的律诗,这与公案本身有“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这样清丽如画的诗句有关。雪窦在首联描摹出纤尘不立的澄明之境,以“何人眼不开”唤醒参禅者开启慧眼。颔联则直接用长沙语入诗,对它的具体寓意则只字不提,以引导读者对它的本身进行涵咏回味。颈联描写出一副枯瘠荒寒的境象,暗示住于圣境、溺于空境之人的枯寒面貌与冷寂心境。尾联随说随扫,对颈联泄露的消息予以铲除。虽然颈联只是侧面暗示,并没有明说,但雪窦仍觉得泄露得太多,所以用一个自我责备的“咄” 字结束全诗,力挽千钧,有香象渡河截断众流的气势。此诗本来是一首对偶精妙、韵律严整的律诗,充分体现了作者高超的古典诗歌修养,但在最后一句,雪窦故意破除句法,用一字收束全诗,表现了作者精于格律而又破除格律的洒脱风致。 表达拂除圣念的,还有“国师十身调御”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99则: 肃宗帝问忠国师:“如何是十身调御?”《颂古》卷8作:“如何是无诤三昧?”  国师云:“檀越踏毗卢顶上行。”帝云:“寡人不会。”国师云: “莫认自己清净法身。” 十身即将佛德分成十项来看,调御是佛的十号之一,肃宗之问的意思犹如 “佛是什么?”这是自恃肤浅的见解,在问佛的口气中,大有“朕即是佛”的傲慢。国师平生一条脊梁骨硬如生铁,机锋孤峻,而在回答肃宗什么是十身调御时,却入泥入水,落草求人,说如果想明白这个问题,必须向毗卢顶上行始得。肃宗不解,国师再一次落草,更添蛇足说“莫错认自己清净法身”。国师的作略,可谓应机设教,看风使帆。犹如黄檗接人,对临济三度痛棒,而对裴休却不惜打葛藤。法身虚凝,灵明寂照,教家以清净法身为极则,国师却不教人执着,这是因为“认着依前还不是”,正如长沙景岑所云:“学道之人不识真,只为从前认识神。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身。”《传灯》卷10《景岑》国师虽然老婆心切,却烂泥里有刺,在表面拖沓繁冗的回答中,潜藏着玄妙的机锋。洞山接人有玄路、鸟道、展手三路。学人问洞山如何是鸟道,洞山说:“不逢一人。”僧问行鸟道是否就是本来面目,洞山说你为什么认奴作郎?僧问:“如何是本来面目?”洞山答:“不行鸟道。”《洞山悟本录》国师的作略,与洞山相同,先指出向上一路,再打开向下一门,“直下打迭教削迹吞声,犹是衲僧门下沙弥童行见解在。更须回首尘劳,繁兴大用始得”圆悟语。 国师担心肃宗自认其为清净法身而沾沾自喜于粗浅的领悟,所以令他踩踏佛顶之上而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雪窦颂云: 一国之师亦强名,南阳独许振嘉声。大唐扶得真天子,曾踏毗卢顶上行。铁锤击碎黄金骨,天地之间更何物。三千刹海夜沉沉,不知谁入苍龙窟? “一国之师亦强名,南阳独许振嘉声。”雪窦指出,至人无名,所谓“国师” 只不过是勉强安立的名号。在国师之中,善于接化学人的,以南阳国师最为老成。 “大唐扶得真天子,曾踏毗卢顶上行。”意为必须向毗卢顶上行,才能见到这 “十身调御”。一身化十身,十身化百身,乃至百亿身,都不出法身。但有了法身的观念,则又成执着,因此雪窦运用金刚般若随说随扫,说国师的作略是“铁锤击碎黄金骨,天地之间更何物”,将肃宗珍贵得如黄金骨的清净法身观念一锤击碎,直得净裸裸赤洒洒,更无一物可得,扫到无可扫,方是本来心,方是本地风光。《颂古》卷8沩山秀颂:“作者清规世莫俦,金篦曾握上龙楼。良哉拨破毗卢顶,直得文殊笑点头。”佛鉴勤颂:“步步踏着毗卢顶,亦非自己清净身。妙入空门得空相,祖师肝胆佛精神。”  此时一似“三千刹海夜沉沉”,三千大千世界香水海中有无边刹,一刹有一海,正当夜静更深时,天地澄澈,不可凑泊。如果闭目合眼来理会,正堕在毒海里。必须有进入苍龙窟宅探取骊珠的机用,才是活的法身。末句“不知谁入苍龙窟”,表现出不执着清净法身、月明帘下转身、荆棘丛中投足的大机大用和慈悲情怀。《颂古》卷8以“铁锤”句之后另作一首。   此诗首二句从破除国师的名相入手,烘托出南阳国师不恋浮名的超逸僧格。三四句重现公案情景,并指出这是国师对肃宗的特殊接引。五六句点明国师之语的主旨,是为了粉碎肃宗法身尊贵的意念。末二句晕染出一幅广袤无垠、阒寂宁谧的情境,并暗示对此情境也不可执着,而要月明帘下转身出,荆棘丛中下脚行。此诗将公案奥义抉发无遗,并以形象的画面,拓展了公案的内涵。 七、圆融空有 禅宗开悟论的一个常用口号是“放下”,拨落一切情尘欲累,以臻于空明澄澈之境。但正如笔者反复强调的那样,禅最忌执着。如果执着于空,就溺于死水顽空,而缺乏生机与活力。因此,在“行到水穷处”,还要“坐看云起”,在真空中显发出妙有的机用,将真空妙有打成一片,空有不二,才有真实受用。表达空有不二、死中得活禅悟体验的,有“龙牙西来意”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0则: 举龙牙问翠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微云:“与我过禅板来。”牙过禅板与翠微,微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牙又问临济: “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济云:“与我过蒲团来。”牙取蒲团过与临济,济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 龙牙根性聪敏,带着满肚子的禅到处行脚参访,向长安翠微无学禅师处问西来意被打后,又到河北向临济请教,仍然被打。龙牙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对这个问题,翠微说给我拿禅板来,临济说给我拿蒲团来,都已提示出超越否定与肯定的向上一路,可是龙牙却不能领会,遵照翠微、临济两老的话,递给禅板、蒲团,却被两老打了一顿。龙牙仍然不悟,还说打即任打,反正没有祖师西来意!龙牙把禅专解为否定一边,以“无”为禅,唯将“无”的否定方面来应用。翠微与临济,都是超过了否定和肯定、差别和平等的向上义,欲提示非禅道、非佛道、超越凡圣的向上一路。龙牙坚持“无祖师西来意”,是在死水里作活计,堕于平等的一面而没有差别的作用。僧问大梅法常:“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大梅答: “西来无意。”盐官听了说:“一个棺材,两个死汉。”《五灯》卷3《齐安》  西来无意,也是堕入了无事的死水中,缺乏活的机用,因此遭到盐官的批评。石门聪禅师说,龙牙本来还可以张牙舞爪,抖抖威风,却被老和尚打瞎了一只眼睛。雪窦说:“棒头有眼明如日,要识真金火里看。”《明觉语录》卷1 确实,这两位尊宿打风打雨,惊天动地,却没有打过明眼汉。翠微、临济要龙牙递过禅板、蒲团来,是要试试龙牙的见识,这是假设的,是“权”。接得便打,这便是“实”。权实自在运用,禅机泼剌剌地跃动。换言之,将否定、肯定都超越过去,而且拿这些来自由运用,就成为“禅机”。对于龙牙这样堕陷于否定一面的人,就必须打破这个死窟窿。雪窦颂云: 龙牙山里龙无眼,死水何曾振古风。禅板蒲团不能用,只应分付与卢公。 “龙牙山里龙无眼,死水何曾振古风。”雪窦认为,澄潭不许苍龙蟠,死水没有狞龙蛰。如果是一条活龙,须向洪波浩渺、白浪滔天处腾云致雨。龙牙本欲向翠微和临济张牙舞爪,却不能运用禅板、蒲团,只不过是一条瞎龙,堕入死水,了无生意。既然是死水,就没有翻天倒地的怒涛活力,所以难以振起达摩的真风。 “禅板蒲团不能用,只应分付与卢公。”翠微、临济分别让龙牙拿来禅板、蒲团,龙牙依言递给他们,正是在死水里作活计。龙牙分明是驾着一条青龙,却不知道骑乘,无法显发出大机大用。《从容录》第80则天童觉颂:“蒲团禅板对龙牙,何事当机不作家?”但也有人认为龙牙能作得主。《颂古》卷30佛性泰颂:“子卿不下单于拜,始末常遵汉帝仪。雪后乃知松柏操,事难方见丈夫儿。”瞒庵成颂:“驾与青龙不解骑,人人尽道阿师痴。烂泥中有伤人刺,三度曾施陷虎机。”  因此雪窦说,假若那禅板、蒲团分付到我,便要大大的卖弄一下。我当时若作龙牙,待他要禅板、蒲团时,便拈起来劈面掷过去。“卢公” 是雪窦的别号,其《晦迹自贻》诗云:“图画当年爱洞庭,波心七十二峰青。而今高卧思前事,添得卢公倚石屏。”《明觉语录》卷5诗中“卢公”系自指,含有以六祖慧能自许的意思。雪窦颂此公案,意犹未尽,另作一颂说: 卢公付了亦何凭?坐倚休将继祖灯。堪对暮云归未合,远山无限碧层层。 “卢公付了亦何凭?坐倚休将继祖灯。”卢公得到了禅板、蒲团就会显发大机大用,不必问有什么凭据。只要没有一丝挂碍横梗在心中,洒洒落落,又何必要凭据。此时行住坐卧,语默动静,不用再作佛法道理。雪窦兴会淋漓地吟颂之后,宕开一笔,描画出一幅美妙的景色:“堪对暮云归未合,远山无限碧层层。” 黄昏时分夕阳染红了逐渐笼罩在山头的云彩,从飘浮的红云中,隐约可见远处的青山,层层交叠,形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景色。这既是文殊境界,也是普贤境界、观音境界,是脱落清尘意想的现量境,能洗去各种烦恼与妄想,也与公案的主旨息息相通——本则公案显示出禅的根本法:现成的就是绝对无。一凝滞在差别、平等、肯定、否定的任何一边,便失却自在的作用;若超过了这些对立面,并使之自在地运用起来,才是禅的真实义。 雪窦吟颂本则公案,先后用了两首诗。前诗从无眼龙蛰伏死水意象生发,表达了对堕于枯寂的惋叹之情,以及对大机大用的呼唤。后诗另辟一境,写脱落了相对观念之后,行住坐卧皆是道,并以美丽的现量境,象征脱落烦恼的禅悟体验。小诗蕴藉高华,瑰丽雄浑,显示了作者矫健的笔力。 表达融汇生死之禅悟体验的,有“大死却活”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41则: 赵州问投子:“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投子云:“不许夜行,投明须到。” 赵州的问法,叫“验主问”。投子和赵州两人,深得超群拔萃的机辩,两人传承的法脉虽然不一样,机锋却很相投。“大死底人”是指“无念无作之人。此等之人,远离一切见闻觉知、情识分别,不为世与出世、顺逆等之相对性见解所局囿”《佛光》第782页。 为了要获得“大活”的机用,必须“大死” 一次,即达到绝对无的境界。“禅的经验就是‘大死一番,绝后复生’的体验,为研修公案而坐禅,和公案打成一片,与天地融合而为一,先进入天地一如的 ‘真空无相’之禅定三昧中,再从这种大死一番的绝对无,经由某种感应而获得机缘,呼口气而复生,大活而显身,创造‘真空妙有’之境。这便是从暗平等 ——死到明差别——生之道。”《一日一禅》第222页“对于后天学来的知识,不可过分执着,要能达成完全死亡的禅心,但也不能因此而忘掉自己成无我。要将此无我再否定,亦即否定之后再否定的意思,禅者称此为‘大活’。”《禅语百篇》第109~110页“大死”是否定相对知识,而 “大活”是般若智慧的觉醒。《颂古》卷25正堂辩颂:“我疑千年苍玉精,化为一片秋水骨。海神欲护护不得,鳌头一旦忽擎出。”  大死的人,没有佛法道理,没有玄妙、得失、是非、长短等等的计较思量,到了这个地步就是“休去歇去”,禅宗将这种情况叫做平地上死人无数,过得荆棘林是好手,必须明见本地风光才行。一般人到这地步已很不易,大沩慕喆把这叫作“不够清澈洁净”,五祖法演称为“命根不断”《碧岩录》本则引。 所以参禅必须大死一番绝后再苏。真禅师说:“直须悬崖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 《五灯》卷13《永光真》赵州问意如此。如果不是投子,被赵州一问,也实在难以酬对。赵州是一位大机用的宗师,问话包含着超出意识思量的玄机。投子不负他所问,回答得绝情绝迹,一般人不易明白。禅宗常说,欲得亲切,莫将问来问。问在答处,答在问处。雪窦颂云: 活中有眼还同死,药忌何须鉴作家。古佛尚言曾未到,不知谁解撒尘沙? “活中有眼还同死,药忌何须鉴作家。”雪窦是彻悟的人,所以能将这句话吟得恰到好处,意为大死一番、绝后再苏的人,别具只眼,虽然与死汉相似,又何尝是死?“大死的人”别具只眼,就如同活人。赵州是大活的人,故意提出 “大死”的问话,来勘验投子。这就像对药物所禁忌的东西,明明已经知道了,却还要故意拿来作实验一样。这两句颂赵州之问。 “古佛尚言曾未到,不知谁解撒尘沙?”后二句颂投子之答。大死之人却活,绝非意路所能达到,纵是释迦、达摩也还要再参才行,更遑论天下的禅僧。 《从容录》第63则天童颂:“芥城劫石妙穷初,活眼环中照廓虚。不许夜行投晓到,家音未肯付鸿鱼。”  雪窦感叹道,这种接引学人的机法实在太奇特,不知哪位宗师才有如此手段?言外之意,除了投子再无他人。僧问长庆如何是善知识眼,长庆说:“有愿不撒沙。”《五灯》卷7《慧棱》僧问如何是学人眼,慧朗说:“不可更撒沙。”同上卷8《慧朗》天下老和尚高高坐在禅床上行棒行喝,现神通、作主宰,其实都是在“撒沙”。而像投子能作出那样的回答,才是真正懂得接引学人的宗师。但投子机锋再高妙,仍然是在“撒尘沙”,只不过是撒得艺术些罢了。而禅,是纤尘不立的。凡有言句,皆是“撒沙”。 此诗将公案中的“大死之人却活”进行置换,改造成“活中有眼还同死”的触背句式,将赵州之问的精髓神妙地传达出来。次句“药忌何须鉴作家”,是说赵州故意试探投子,而投子是宗师,能够从容接机。三四两句说“不许夜行,投明须到”的境界,连古佛都难以达到,不知谁还能比投子更能懂得接机的奥妙?对投子答语的赞赏之情溢于言外。 表达死中得活的禅悟体验有“麻谷振锡”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31则: 麻谷持锡到章敬,绕禅床三匝,振锡一下,卓然而立。敬云:“是,是。” 雪窦著语云:“错。”麻谷又到南泉绕禅床三匝,振锡一下,卓然而立。泉云:“不是,不是。”雪窦著语云:“错。”麻谷当时云:“章敬道是,和尚为什么道不是?”泉云:“章敬即是,是汝不是。此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 禅僧行脚参访,行遍天下禅林,时时刻刻想着开悟之事,判别坐在禅床上的老和尚是否具有开悟的法眼。本则公案中,雪窦如坐着宣读判词。章敬道“是是”,南泉道“不是不是”,到底是同是别?章敬道“是”,南泉道“不是”,雪窦为什么一概说错?凡此,都能引发起极大的疑情。若是一个圆融通达的人,自然不会在字句上求解。若是机境不能两忘,必然会粘着在是与不是的相对概念里。要想坐断天下人舌头,必须明取雪窦所下的两错。雪窦作颂,也只颂这两错,以指出活泼泼的转身出路。麻谷问南泉“不是”的原因,南泉过于慈悲,絮絮叨叨地说:“此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圆觉经》云:“我今此身,四大和合。所谓发毛爪齿,皮肉筋骨,髓脑垢色,皆归于地;唾涕脓血皆归于水;暖气归火;动转归风。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麻谷仍然不解,辜负了章敬、南泉的一片苦心。《颂古》卷12保宁勇颂:“颜色规模却似真,人前拈弄越光新。及乎入火重烹试,到了终归是假银。”南堂兴颂:“章敬道是南泉非,逆水之波透者谁。可怜个汉皮无血,驾与青龙不解骑。”  对本则公案意旨,必须是像生铁铸就的人才能够明白。雪窦颂云: 此错彼错,切忌拈却。四海浪平,百川潮落。古策风高十二门,门门有路空萧索。非萧索,作者好求无病药。 “此错彼错,切忌拈却。”雪窦这首诗很像颂德山见沩山公案,先对公案下两转语,穿作一串,然后颂出。雪窦意为,此处一错,彼处一错,切忌拈却,拈却即乖违原意,正如禅林所颂:“振锡通风似章敬,章敬无私蓦头钉。其僧寻讨到南泉,深深一杓更酩酊。”《颂古》卷12般若柔颂“是是,放出南山真鳖鼻;不是不是,勒回千里追风骥。终成败坏可怜生,塞断咽喉无出气。” 同上穷谷琏颂必须这样下两个“错”,才算是“四海浪平,百川潮落”,心川意海澄澈无波,清风朗月自然现前。你只要向这两错下悟入,就没有一丁点事,山只是山水只是水,长者自长短者自短,五日一风十日一雨。 “古策风高十二门”,雪窦至此宕开一笔,颂麻谷振锡。禅僧以拄杖为策,古策即是拄杖。诗意谓拄杖头上清风,高于帝释所居的十二朱门。《从容录》第16则:“《锡杖经》云:‘十二环者,用念十二因缘修行十二门禅。’十二缘易知,十二门,四禅、四无量、四无色定,古策风高即太孤标也。”  如果领会了雪窦所下的两错,就会拄杖头上生光,悟境与佛祖不别,即可于一切情境一切时中,得大自在。“所谓古策是父母未生前即本具的锡杖,通常锡杖的头上有十二个金环,因此才有风高高雅智杖十二门之颂。这十二个门,却是通往涅槃的门,也就是久远劫来开放的空绝对无门,是一个清静无声之地。” 《一日一禅》第244页“门门有路空萧索。”雪窦颂到这里,发觉已经泄露了天机,立即予以扫除,说禅者如果不能透过这两错的话,虽然有路通向了悟之门,仍不是究竟的“萧索”。 “非萧索,作者好求无病药。”诗意承接上文进一步转折说,纵然如此,仔细地观想,这还不是真正的“萧索”空境,因为还有“无一物”,还有一种 “无”的病。如果是一个法眼通明的宗师,就必须去求“无”病之药,以疗治那种欠缺转身活路的死人禅参《一日一禅》第244页。  此诗先以“此错彼错,切忌拈却”设置了一道艰险异常的难关,对“是”与 “不是”连下两“错”,将人的意路逼向绝境。再以“四海浪平,百川潮落”形容掉臂过关者川海无波的恬静心态。复以“古策风高十二门”形容悟者高标和真空无相的境界,又旋立旋破,说此真空无相的状态只是“空萧索”、“非萧索”,容易堕于枯寂的一面,因此还须运用禅机,将“无”的病治好。诗歌运用了金刚般若,用“此错彼错”拂却“是”与“不是”,以使人臻于真空无相的心境,又立即将此心境予以拂除,纤尘不立,心月孤明。句式的长短错综,诗意的转折多姿,禅境的层层脱落,都得到了巧妙的艺术表现。          第三章 公案颂古与禅门机锋 公案的灵魂是机锋。所谓“机”,是指感受某种具体情境所激发而活动的心灵的作用,或指契合佛教真理的关键、机宜;所谓“锋”,指活用禅机的敏锐状态。“机锋”指师家或禅僧与他人对机或接化学人时,常用寄意深刻、无迹可寻,乃至超越逻辑的语言来表现禅悟境界或勘验对方。禅宗的机锋,迅疾如石火电光,峻峭似银山铁壁,锐利犹箭锋相拄。《碧岩录》中有很多内容象征、吟咏禅宗对机。这类公案及颂古大体可以分为四类: 1击节机锋迅疾:啐啄之机第16则、德山到沩山第4则、翠岩眉毛第8则、风穴铁牛机第38则、一切声是佛声第79则、定上座问临济第32则 2赞叹机锋相酬:刘铁磨到沩山第24则、明招茶铫第48则、云门问僧第54则、独坐大雄峰第26则、慧寂慧然第68则、乌臼问僧第75则、末后句第51则 3激赏大机大用:好雪片片第42则、麈中麈第81则、赵州石桥第52则、赵州四门第9则 4批评机锋迟钝:如来二种语第95则、睦州问僧第10则、大光野狐精第93则、西院二错第98则、桐峰大虫第85则、黄巢后剑第66则、一镞破三关第56则 一、击节机锋迅疾 禅宗对机,讲究机机相副,箭锋相拄。考镜机用的高低深浅,有“啐啄之机” 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16则: 僧问镜清:“学人啐,请师啄。”清云:“还得活也无?”僧云:“若不活,遭人怪笑。”清云:“也是草里汉。” 镜清常以啐啄之机开示后学,曾示众说:“大凡行脚人,须具啐啄同时眼,有啐啄同时用,方称衲僧。如母欲啄,而子不得不啐;子欲啐,而母不得不啄。” 有僧便出问:“母啄子啐,于和尚分上,成得个什么边事?”清云:“好个消息。” 僧云:“子啐母啄,于学人分上,成得个什么边事?”清云:“露个面目。”所以镜清门下,有啐啄之机。本则公案中,镜清的机用如石火电光。雪窦喜欢镜清这句“草里汉”,颂道: 古佛有家风,对扬遭贬剥。子母不相知,是谁同啐啄。啄,觉,犹在壳,重遭扑,天下衲僧徒名邈。 “古佛有家风,对扬遭贬剥。”释迦牟尼初生,指天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云门说:“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贵图天下太平。” 《五灯》卷15《文偃》如此方是啐啄之机,酬对得恰到好处,是古佛家风。臻此境界者,便可一拳拳倒黄鹤楼,一踢踢翻鹦鹉洲。唯有修证透脱得大自在者才能如此。如果疑惑未断,粘滞言句,就无从领会。师徒酬对之际,一宾一主,一问一答,便有“贬剥”。 “子母不相知,是谁同啐啄?”雪窦对公案悟得透彻,老婆心切,解释得清清楚楚:母虽啄,不能致子之啐;子虽啐,不能致母之啄;母子各不相知,则啐啄之时,是谁在同时啐啄?但纵是这样理解,仍然不能透过雪窦末后句。香严说: “子啐母啄,子觉无壳。子母俱忘,应缘不错。同道唱和,妙云独脚。”《传灯》卷29《智闲》鸡子在蛋壳里啐,母鸡在蛋壳外啄,鸡子并不觉得蛋壳的存在,小鸡母鸡都到了浑然忘我的地步,啐啄之机便自然显发,不致错过机会。这样同道唱和,才有独到的见地。 “啄”,这一字是颂镜清答道“还得活也无”。学人认为自己修行已到领悟边缘,只要向外啐,加上老师的一啄即可悟道。镜清说:“这时给你啄一啄,果真会生吗?会不会流产?”言外之意是我早就啄过你了,但你自己似乎还未能向外啐出来。“觉”,颂这僧道“若不活,遭人怪笑”。僧人听了镜清的话,说: “如果我未生出来,人家会笑我的。”此僧有些迷糊懵懂,鸡蛋早已破碎,他本人还不知道。所以雪窦接着说“犹在壳”,以小鸡尚处壳中,喻其僧未悟。雪窦向石火光中别缁素,闪电机里辨端倪,更下一句说“重遭扑”,颂镜清道“也是草里汉”。镜清暗示其僧仍被妄想所包围,只是个不成器的东西。雪窦赞叹镜清再度粉碎学人妄念,在诗的最后以“天下衲僧徒名邈”剪断葛藤,说对啐啄之机,很多参禅者都拘泥于名相,结果愈扯愈远。 此诗先提出对公案的总体见解,说学人在与镜清的对机中遭到了“贬剥”。再以“子母不相知,是谁同啐啄”引导读者进入更为深邃的公案境界。复以“啄”、 “觉”等单音节促声字,绘声绘色地重现了对机情景,以“犹在壳,重遭扑”对其僧自以为悟的心念重重遣除,再一次扫荡天下禅僧拘泥名相的意念,引导读者对啐啄之机作透彻之悟。诗多用单字短句,音节奇古,格调清越,声情摇曳。 歌颂机锋迅疾的,有“德山到沩山”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4则: 德山到沩山,从东过西,从西过东,顾视云:“无,无。”便出。雪窦著语云:“勘破了也。”德山至门首却云:“也不得草草。”便具威仪,再入相见。沩山坐次,德山提起坐具云:“和尚。”沩山拟取拂子,德山便喝,拂袖而出。德山背却法堂,着草鞋便行。雪窦著语云:“勘破了也。”沩山至晚问首座:“适来新到在什么处?”首座云:“当时背却法堂,着草鞋出去也。”沩山云:“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 德山听说沩山弘化一方,直往沩山,以大师的风格相见,从东过西,从西过东,傲兀不羁。沩山深辨来风,只管静坐闲观。德山见状遂出,走到门口,要与沩山再度法战,遂重整威仪,返回相见。沩山端坐,德山提起坐具说:“和尚。” 沩山正准备取拂子,德山便大喝一声,拂袖而出。沩山仍是雍容娴雅,即便是山河大地、森罗万象、天堂地狱、草芥人畜,一时间齐声发喝,他也不管;掀倒禅床,喝散大众,他也不顾。德山遂背对法堂,穿上草鞋走了出去。这天晚上沩山才缓缓地问首座:“新来的和尚在什么地方?”首座回答说当时就走了,沩山说: “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后来德山呵佛骂祖,打风打雨,始终跳不出沩山窠窟,被沩山见透平生伎俩。沩山可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雪窦知道本则公案的落处,敢与他评断,更道:“雪上加霜。”颂云: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险堕。飞骑将军入虏庭,再得完全能几个。急走过,不放过,孤峰顶上草里坐。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险堕。”雪窦才思纵横,加上对公案有透彻之悟,娴熟于心,故下笔之时宛如神助。雪窦参透这公案,于至幽极微处,著三转语,撮来颂出。此三句,说沩山两度勘破德山,并且在德山去后再下断语,将他再度勘破,德山可谓雪上加霜,几乎险堕。《颂古》卷23佛鉴勤颂:“骑虎头兮收虎尾,捋虎须兮真可羡。”懒庵需颂:“骑虎头,把虎尾,霹雳一声惊万里。坐观成败老将军,脑后一槌谁敢拟。拟不拟,个个无裈长者子。”   “飞骑将军入虏庭,再得完全能几个?”两句承上“险堕”,赞叹德山的机略。德山好像汉代的飞将军李广。李广天性善射,深入虏庭,被匈奴生擒。当时李广伤病在身,匈奴将李广络盛在两马间,李广佯死,智夺胡马胡箭,射退追骑,才逃了出来。德山再入相见,虽然形势险峻,却像李广一样能死中得活,转身有路。有的人对机时,开始还像个禅僧,轻轻拶着,便腰做段,股做截,七支八离,所以宗师们常感叹将功夫做到相续不断、首尾一如实在不易。德山、沩山的作为,决非拖泥带水虎头蛇尾。 “急走过,不放过,孤峰顶上草里坐。”德山大喝之后走出法堂,似李广被捉后设计逃出险境。雪窦颂到这里,显示了其高深的悟境,说德山背却法堂穿草鞋出去,以为得了便宜,殊不知沩山依旧不放他出头,后来德山呵佛骂祖,终究跳不出沩山的预言。《颂古》卷23上方益颂:“袖里金槌犹未动,山前飞骑去纷纷。”佛鉴勤颂:“急走下山三十里,又被沩山追一箭。”顽石空颂:“韬略双全胆气豪,当头不怕阵云高。排关自谓搴旗手,未免孤峰没草窠。”   雪窦的这首颂古写得非常圆熟,设喻贴切,传神阿堵,将德山流星激箭似的禅风形容得淋漓尽致。而沩山慧眼识英雄、不遗人法的般若观照,亦无限幽邃,虽遭遇剧变也能以雍容的态度泰然处之,意度沉雄娴静,渊深莫测。 显示禅者大机大用,勇于担当气质的,有“翠岩眉毛”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8则: 翠岩夏末示众云:“一夏以来,为兄弟说话,看翠岩眉毛在么?”保福云: “作贼人心虚。”长庆云:“生也。”云门云:“关。” 对本则公案,有不少人向字句上咬嚼,向“眉毛”上揣摩,都不能得其要领。本则公案看似寻常实奇特,否则就用不着云门、保福、长庆三人应酬唱和了。三人的回答,表达了各自的体验和境界,尤其是云门“关”字,极为奇险,难以参透。雪窦颂云: 翠岩示徒,千古无对。“关”字相酬,失钱遭罪。潦倒保福,抑扬难得。唠唠翠岩,分明是贼。白圭无玷,谁辨真假。长庆相谙,眉毛生也。 “翠岩示徒,千古无对。”雪窦慈悲为怀,打葛藤颂出让人有个悟入之处。这样做本是迫不得已,如果在字句上作情识妄解,就很难觑见雪窦的旨意。翠岩只说个“看眉毛在么”,雪窦即赞美它千古无对,说它过于德山棒临济喝。“ ‘关’字相酬,失钱遭罪。”纵然是具备了透越三关的眼目,到这里也须留神才行。到底是翠岩失钱遭罪,是雪窦失钱遭罪,还是云门失钱遭罪?“潦倒保福,抑扬难得。”保福什么处是抑,什么处是扬?“唠唠翠岩,分明是贼。”翠岩到底偷了个什么,雪窦说他是贼?凡此皆切忌随雪窦语脉转,必须是有透彻之悟的人才知端的。“白圭无玷,谁辨真假。”颂翠岩大似白圭相似,没有丝毫瑕翳,却很少有人能够分辨。雪窦才气纵横,从头至尾,一串穿却,到最后才颂道: “长庆相谙,眉毛生也。”眉毛到底“生”在什么处,雪窦仍然没有点明。 《从容录》第71则天童颂有“翠岩长庆也修眉映眼”之颂,万松评唱:“翠岩道‘眉毛在么’,长庆便道‘生也’,乃壁上高僧一呼便应、瓶中养鹅随声已出底时节,岂识情可卜度也。此所以道修眉映眼,冷地看人,一点谩他不得。” 雪窦的颂古,将对各人悟境的评判一一开列,直接得出结论,而抽去了得出结论的过程,这就使得禅诗呈现出超越逻辑的大幅度跳跃性,充分激活了读者直觉思维的创造因子,对公案作透髓彻骨的体证,以获得达成禅悟的关键一跃。 表示机锋迅疾的,还有“风穴铁牛机”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38则: 风穴在郑州衙内,上堂云:“祖师心印,状似铁牛之机。去即印住,住即印破。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时有卢陂长老出问:“某甲有铁牛之机,请师不搭印。”穴云:“惯钓鲸儿澄巨浸,却嗟蛙步辗泥沙。”陂伫思,穴喝云:“长老何不进语?”陂拟议,穴打一拂子。穴云:“还记得话头么?试举看。” 陂拟开口,穴又打一拂子。牧主云:“佛法与王法一般。”穴云:“见个什么道理?”牧主云:“当断不断,返招其乱。”穴便下座。 风穴是临济会下的一位尊宿。其时正值五代,战乱频仍。临济宗禅法非常流行,郢州太守请风穴到衙门内过夏,本则公案就是太守请他上堂说法时的一段对话。风穴的问答、开示语句都很奇特,攒花簇锦,句句直指佛法奥义。铁牛是黄河的镇守神,形体庞大,用铁铸成。风穴以铁牛之机表祖师心印,谓祖师心印的机用,颇似黄河守护神铁牛。一颗图章,盖了便拿开,就会留下印文来放行、肯定,盖着不拿走,便看不见印文把住、否定。假定既不拿开也不捺着不动,这颗图章是盖好还是不盖好?风穴的开示钩头有饵。法会中的卢陂长老也是临济下尊宿,出众对机。风穴说垂钩四海只钓狞龙,格外玄机为寻知己。用十二头水牯牛作为钩饵,本想接引大根器,却只钓到琐屑人。纵能讲得千经论,一句临机下口难。卢陂不能当机立断,正准备想出机语来应对,却被风穴步步紧逼,犹如阵败不禁苕帚扫。卢陂又想找办法来应付,未及想出,早已肝脑涂地。风穴一团精神,生机勃勃,如水上葫芦,捺着便转,深得随机说法三昧。雪窦颂云: 擒得卢陂跨铁牛,三玄戈甲未轻酬。楚王城畔朝宗水,喝下曾令却倒流。 “擒得卢陂跨铁牛,三玄戈甲未轻酬。”临济宗一句中有三玄,一玄中具三要。诗意谓风穴一句之中具备三玄,如同操戈执甲的勇士,不易应付。如果不是这样,就拿卢陂没办法。 “楚王城畔朝宗水,喝下曾令却倒流。”雪窦颂风穴的机锋,别说是卢陂,即使是楚王城畔,洪波浩渺,白浪滔天,尽去朝宗,只要大喝一声,也足以使河水倒流!《颂古》卷35圆悟勤颂:“卢陂当断却沉吟,电转星飞被活擒。喝下机锋如霹雳,三玄戈甲振丛林。”简翁敬颂:“一句犹如劈箭机,才生拟议犯重围。”皆咏风穴机锋之利。   此诗以作战喻法战,赞叹风穴擒得卢陂,跨在铁牛之上,威风凛凛。风穴以临济三玄三要作为盔甲武器,机锋锐不可当。诗以夸张的手法赞叹这种勇猛的气概,一喝之下,百川倒流,表达了作者对风穴机用的赞叹之情。 显发大机大用、机锋圆熟的,还有“一切声是佛声”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79则: 僧问投子:“一切声是佛声,是否?”投子云:“是。”僧云:“和尚莫屎沸碗鸣声。”投子便打。又问:“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是否?”投子云: “是。”僧云:“唤和尚作一头驴得么?”投子便打。 投子具有超群逸格的辩才,却大辩若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当有人提问时,对方还没有开口,投子便能看出其用意,毫不费力地将之生擒活捉。本则公案中,学人将声色佛法见解贴在额头上,设下机关想套住投子。投子深辨来风,不动声色地予以肯定。学人于是用屎沸、碗鸣声也是佛声,呼和尚为一头驴也是第一义来反问投子。投子动弦别曲,叶落知秋,引蛇出洞,钓他后语。学人不知,果然一钓便上。投子当即施以本色钳锤,应声便打。机轮辘辘地,左转也灵动,右转也灵动。学人想设圈套捋虎须,到最后反而钻进了投子的圈套。 “盖僧举出‘一切声是佛声’及南本《大涅槃经》卷18《梵行品》所载‘粗言及软语,皆归第一义’二句,问其义之对错,投子均予以肯定之答复,拈提‘即文字之平等一味之禅’之旨。但僧执着文字,堕于恶平等之见,乃以屎沸、碗鸣声亦是佛声、呼和尚为一头驴亦归第一义来反问投子,投子为使僧放下偏执,遂予一打。”《佛光》第2950页“此僧是故意用恶平等的方法来问,一切恶平等都出自己见,必须从根柢里扫荡这种己见,这正是师家的任务。” 《一日一禅》第274页如果其僧有转身一路,就成了个口似血盆的汉子,在投子拈棒时便掀倒禅床,纵使投子全机大用,也须倒退三千里。学人不能当机大用,败在了投子的手里。雪窦颂云: 投子投子,机轮无阻。放一得二,同彼同此。可怜无限弄潮人,毕竟还落潮中死。忽然活,百川倒流闹湉湉。 “投子投子,机轮无阻。”投子平常说:“你们总说投子禅风朴实,如果有人问你们什么投子的实头处,你们怎么回答?”禅宗常说:“机轮转处,作者犹迷。”投子机锋灵动,全无滞碍,所以雪窦说“放一得二”。僧问:“如何是佛?” 投子云:“佛。”又问:“如何是道?”投子云:“道。”又问:“如何是禅?” 投子云:“禅。”《碧岩录》本则引投子接人,常用此机。本则公案中,投子答僧只用一个“是”字,其僧却两回被打,所以雪窦说“同彼同此”。前四句颂完投子,后面颂这僧。 “可怜无限弄潮人”,这僧敢于拔旗夺鼓地说“和尚莫屎沸碗鸣声”、“唤和尚作一头驴得么”,这就是“弄潮”处。但弄潮须有好水性,这僧用尽伎俩,依前败在投子手里,到最后落潮而死。投子应声便打,这僧有头无尾。雪窦想救活这僧,说“忽然活”,设想如果掀倒禅床的话,不但投子要倒退三千里,就连百川也要哗哗倒流;不仅禅床震动,甚至山川动摇,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颂古》卷25圆悟勤颂:“一条拄杖两家使,一往一来无彼此。者僧若得投子机,随手拈来打投子。”   投子风格看似朴实,却极是高深莫测,达到了大智若愚大辩若讷的化境,表现了圆熟的机用,正如圆悟在本则垂唱中所云:“大用现前,不存轨则。活捉生擒,不劳余力。”雪窦的诗,通过对投子以不变应万变、处其环中妙用无穷的大机大用的吟赞,表现了对投子机锋的无限崇仰。诗中对弄潮意象的运用,也极富动感。 表达大机大用的还有“定上座问临济”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32则: 定上座问临济:“如何是佛法大意?”济下禅床擒住,与一掌,便托开。定伫立。傍僧云:“定上座何不礼拜?”定方礼拜,忽然大悟。 本则公案中,临济接机直出直入,直往直来,充分地显示了临济宗峻烈逼拶之风。如果能透得过去,便可翻天作地,得到莫大受用。定上座就是这样的人,被临济打了一掌,礼拜起来,当即就知道了临济的旨趣。雪窦颂云: 断际全机继后踪,持来何必在从容。巨灵抬手无多子,分破华山千万重。 “断际全机继后踪,持来何必在从容。”黄檗谥断际禅师的大机大用,只有临济才能继承。临济拈起一句话,不容别人再去推理寻思。稍一犹豫,便会落在五阴十二界,而如《楞严经》卷4所说的那样:“如我按指,海印发光。汝暂举心,尘劳先起。” “巨灵抬手无多子,分破华山千万重。”临济一掌的威力,像大力神巨灵掌擘华山与中条山,放水流入黄河一样。定上座疑情如山堆岳积,在临济一掌之下,瓦解冰消。定上座是北方人,生性正直朴拙,开悟以后,全用临济的机用。一次路逢岩头、雪峰、钦山三人,定上座遂举临济无位真人之说,钦山说:“何不道非无位真人?”定上座立即揪住他问:“无位真人与非无位真人,相去多少?” 钦山无言以对,脸色忽青忽黄。岩头、雪峰求情,定上座才放过了他《林间录》卷下。 又有一次定上座参加镇州的会斋,在回寺的路上,靠在桥上歇息,遇到了三个座主。其中一个问:“如何是禅河深处须穷底?”定上座一把将他擒住,准备抛向桥下,好让他探到底。二座主急忙求情,定上座才放开了其僧同上。 定上座的手段,完全是临济的作略。 此诗先赞叹临济对黄檗宗风的继承。正是在当年受到黄檗三顿痛打的启发下,临济才豁然大悟,并形成了峻烈机锋,接机时不容拟议,如电光石火。后两句紧承前文之意,以黄河之神巨灵挥掌擘破华山与中条山的雄奇喻象,比喻临济机锋的刚劲威猛,给人以极为强烈的印象。 二、赞叹机锋相酬 表达机锋相酬的有“铁磨到沩山”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4则: 刘铁磨到沩山,山云:“老牜孛牛,汝来也。”磨云:“来日台山大会斋,和尚还去么?”沩山放身卧,磨便出去。 刘铁磨是久参禅客,机锋峭峻。她平常住在距沩山十里外的一间草庵里,有一天探访沩山,便发生了这场法战。大机用的禅者相见,隔墙见角便知是牛,隔山见烟便知是火,一拶就动,一捺便转。刘铁磨与沩山的机锋如石火电光,不容拟议。两人的举止宛如娓娓叙谈。沩山距五台山有几千里路,刘铁磨为什么叫沩山参加大会斋?沩山听了为什么放身便卧?两人丝来线往,一放一收,如两镜相照,其间了无影像,机机相副,句句相投。绝情识,离妄见,如明镜当台,似明珠在掌。两人都有极其高深的悟境,才能如此,只有彻悟之人才能领悟公案的意旨。雪窦颂云: 曾骑铁马入重城,敕下传闻六国清。犹握金鞭问归客,夜深谁共御街行? 圆悟曾将本诗四句与公案内容一一对应:“曾骑铁马入重城”,颂刘铁磨从她所住的草庵来到沩山;“敕下传闻六国清”,颂沩山问“你这头老母牛来了”; “犹握金鞭问归客”,颂刘铁磨云“来日台山大会斋,和尚还去么”;“夜深谁共御街行”,颂沩山放身便卧,刘铁磨便走出去。圆悟赞叹:“雪窦有这般才调,急切处向急切处颂,缓缓处向缓缓处颂。……此颂诸方皆美之。高高峰顶立,魔外莫能知。深深海底行,佛眼觑不见。”沩山、刘铁磨的作略看上去极其平易,却显示了同得同证的超悟境界,因而博得了禅林的高度赞赏。天童颂:“百战功成老太平,优游谁肯苦争衡。玉鞭金马闲终日,明月清风富一生。”《从容录》第60则万松评唱:“小僧多说佛,老将不论兵。山前麦未辨青黄,庐陵米不知价利。更论佛法,谁曾梦见。……二人相见,不树立风声,不驱驰险隘,优游平易,老成圆熟,天童赏赞不尽。何也?得处自然忘计较,用时全不费功夫。” 《颂古》卷15张无尽颂:“白云一曲知音少,樵唱渔歌自往还。”无准范颂: “共乐升平道泰时,相逢终不展枪旗。随宜淡饭清茶外,困卧闲行几个知?” 圆悟指出,“雪窦颂,诸方以为极则。一百颂中,这一颂最具理路。就中极妙,贴体分明颂出”。本诗每句都与公案的特定内容相关,看似“最具理路”、最为“贴体”,然而,这只是将每句拆开与公案细节挂钩的诠释方法。如果斩断了这种细节联系,将本诗作为一个完整的境界来体会,则更能得雪窦的原意。诗歌咏颂的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喻经受过极为刻苦的禅修锻炼,神威凛凛,号令施处,治国靖邦喻心国太平,剿绝妄念。现在他手握金鞭喻峻机犹存,询问归来的同行喻同修同证之人:谁能优游不迫地与自己御街闲行喻以平易风格相见?换言之,若非具备超凡胆气之人,是难以和自己同行的。如此从整个意境上来把握诗歌与公案的联系,益觉意味隽永。 表现掣电之机的,还有“明招茶铫”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48则: 王太傅入招庆煎茶,时朗上座与明招把铫,朗翻却茶铫。太傅见,问:“上座,茶炉下是什么?”朗云:“捧炉神。”太傅云:“既是捧炉神,为什么翻却茶铫?”朗云:“仕官千日,失在一朝。”太傅拂袖便去。明招云:“朗上座吃却招庆饭了,却去江外打野榸。”朗云:“和尚作么生?”招云:“非人得其便。”雪窦云:“当时但踏倒茶炉。” 朗上座话中有话,只是首尾相违,伤锋犯手,不仅辜负自己,同时也触犯了别人。参禅之事,虽然不在言句上,却要在言句上找到转身活路。朗上座的回答,如同狂犬追逐石块,因此王太傅拂袖而去。朗上座问明招应该怎样领会,明招说: “非人得其便。”有转身之路,也不负慧朗之问。但明招之答,终究还是比不上雪窦所说的“当时但踏倒茶炉”来得活泼洒落。雪窦颂云: 来问若成风,应机非善巧。堪悲独眼龙,曾未呈牙爪。牙爪开,生云雷,逆水之波经几回。 “来问若成风,应机非善巧。堪悲独眼龙,曾未呈牙爪。”雪窦赞太傅问处,似运斤成风。运斤成风出《庄子·徐无鬼》,说郢人和匠石两人的技艺都非常神奇高妙。太傅的发问,有郢人运斤成风的神妙。朗上座虽应其机,回答也很奇特,却缺乏善巧方便,没有拿云攫雾的手段,所以雪窦感叹他只是独眼龙。 “牙爪开,生云雷,逆水之波经几回。”雪窦看到朗上座粘皮着骨的情形,心生悲悯,遂颂踏倒茶炉的机用说,朗上座与明招用的都是死句,若想见到他的活处,且好好看取雪窦踏倒茶炉的手段! 此诗用运斤成风的意象入诗,感叹禅者于机锋应对之时,死在句下,不能全机大用,宛如独眼龙。作者设想如果能够踏倒茶炉,呈发大机大用,独眼龙就会变成腾云驾雾的蛟龙,纵是逆水倒澜也能冲波直上,游走自如。比喻开悟者气度的雄阔恣肆,精当贴切而形象可感。诗歌通过来问成风与应非善巧,独眼龙未呈牙爪、溺于死水,和明眼龙施呈牙爪、冲波逆浪这两组艺术形象的对比,生动地描绘出粘皮着骨和大用无方两种应机境界。 表现掣电之机的,还有“云门问僧”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54则: 云门问僧:“近离甚处?”僧云:“西禅。”门云:“西禅近日有何言句?” 僧展两手,门打一掌。僧云:“某甲话在。”门却展两手,僧无语,门便打。 云门的问话,看似平常,却疾如闪电。其僧也非等闲之辈,当即摊开双手,倒验云门。若是常人便会手忙脚乱,云门有石火电光之机,迅疾打了那僧一掌,其僧也有转身之路,说有话要讲。云门放开一线,其僧默然,云门遂再予一掌。云门具有大机大用,每走一步都知道对方下一步的落处,既能瞻前又能顾后。而这僧则只知瞻前不解顾后。雪窦颂云: 虎头虎尾一时收,凛凛威风四百州。却问不知何太险,师云:放过一着。 “虎头虎尾一时收,凛凛威风四百州。”两句赞颂云门机锋的锐利。禅林常说:“据虎头收虎尾。”意思是在第一句下就能洞明宗旨。雪窦格外赞赏云门既能据虎头又能收虎尾:其僧摊开双手,云门便打,是“据虎头”;云门摊开双手,其僧无语,云门又打,是“收虎尾”。头尾齐收,手眼疾如流星,整个乾坤宇宙都感受到他的威风飒飒。 “却问不知何太险”,雪窦说其僧再问之时,不知道会有多么危险!危险到什么程度?雪窦没有继续颂出,却陡地勒住说“放过一着”。暗示如果不放过,尽大地人都得吃棒。 此诗吟咏云门掣电之机,当机立断,间不容发。诗中热烈地赞叹了云门迅雷奔霆的大机大用。诗的第四句缺席,而辅以机语,与歌咏长沙游山公案一样,表现了作者神妙地运用诗歌格律而又不为之所羁束的洒脱风致,这本身也是一种活泼圆转的机用。 表现掣电之机的,还有“独坐大雄峰”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6则: 僧问百丈:“如何是奇特事?”丈云:“独坐大雄峰。”僧礼拜,丈便打。 真正的禅僧在机锋应答时,不顾危亡。百丈如添翼之虎,其僧不避死生,敢捋虎须,问什么是“奇特事”,即通过禅修所获得的奇妙灵验境界,百丈随声答以“独坐大雄峰”,学人听了当即礼拜,可谓以机投机,以意遣意。百丈顶门具眼,当即便打。一答一打,一放一收。放时洒脱自如,收来扫踪灭迹。具有大机用的宗师,一般人平常难以看出他的奇特之处,但逢到当机拈弄的时候,自然会活泼泼地表现出来。雪窦颂云: 祖域交驰天马驹,化门舒卷不同途。电光石火存机变,堪笑人来捋虎须。 “祖域交驰天马驹,化门舒卷不同途。”天马驹日行千里,纵横驰骋,奔骤如飞。雪窦赞扬百丈于祖域之中,东驰西骤,自由自在,深得马祖“踏杀天下人” 的大机大用。僧问马祖:“如何是佛法大意?”马祖应声便打说:“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传灯》卷6《道一》僧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马祖云:“近前来向尔道。”僧近前,马祖劈耳便掌说:“六耳不同谋!”同上《法会》马祖卷舒自如,有时舒不在舒处,有时卷不在卷处,雪窦赞百丈有如此机用,与马祖同途不同辙,既得了马祖的真传,又别出手眼,并没有亦步亦趋地进行仿效。 “电光石火存机变”,颂这僧如击石火似闪电光,很有机变,听了百丈的答语后立即礼拜。参禅者必须识机变,才能在法战时有转身一路,否则被人驱使,难以自作主宰。“堪笑人来捋虎须”,赞百丈似一只带翅猛虎,机变更在这僧之上,可笑这僧来捋虎须,终难逃百丈的一咬,可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莫道夜行早,更有早行人。 此诗赞美百丈禅机骏发,采用了烘托、对比的手法。先是借马祖来烘托,说百丈得其真传并将其机用发扬光大;然后将学人与百丈的机用进行对比,说学人机用虽疾,而百丈更疾于学人。诗以议论为主,使用“天马驹”、“电光石火”、 “捋虎须”等喻象,于抑扬轩轾之中,带情韵以行,增强了回环唱叹的艺术效果。 《颂古》卷10白云端颂:“大机大用岂虚然,独坐雄峰自有权。稍若错传王令者,脑门须吃棒三千。”佛鉴勤颂:“清风括地气横天,独坐雄峰有大权。” 石田薰颂:“百丈机先疾似风,巍巍独坐大雄峰。”皆赞美百丈机用。   禅宗对机,如果双方都是高人,心心相印之时,即可机锋互换,成为对机的极境。表达互换机锋的,有“慧寂慧然”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68则: 仰山问三圣:“汝名什么?”圣云:“惠慧寂。”仰山云:“惠慧 寂是我。”圣云:“我名惠慧然。”仰山呵呵大笑。 三圣慧然是临济下尊宿,年轻时即崭露头角,有大机大用,名闻诸方。后来遍游淮河以至沿海一带各地丛林,由北到南一一参访。所到之处,丛林都用贵宾的礼节接待他。仰山慧寂见到三圣时,故意问他名叫什么,用看起来平平常常的话,来勘验三圣悟境到底如何。三圣机锋敏锐,知道仰山的言外之意,没有回答说叫慧然,而说叫慧寂,果然不同凡响。这句不随常情的话很难摸索,这种回答就是参活句不参死句。如果随顺常情,就会堕坑落堑。“双收”之后,便是“双放”。雪窦颂云: 双收双放若为宗,骑虎由来要绝功。笑罢不知何处去,只应千古动悲风。 本则公案的主旨是自他不二,在表达自他不二的禅悟体验时,禅机活泼跃动,因此颂古着重吟咏公案机锋的本身。“双收双放若为宗”,放、收互为宾主。仰山问三圣叫什么,三圣回答说叫慧寂。仰山本来想收三圣,三圣却反过来要收仰山,这是“双收”;仰山听了三圣的话,说慧寂是我,这是放行。三圣说我叫慧然,也是放行,这是“双放”,其实是互换机锋,收则一齐收,放则一齐放。雪窦赞叹两人能够双放双收,互换机锋。虽然只有慧寂慧然四个字,却能出没卷舒,纵横自在,双放双收,皆可以作为宗要。双收之时,人境俱夺,自他不分,“我” 本无名,三圣即慧寂;双放之时,人境俱不夺,自他历然分明,故“惠寂是我 仰山”,“我三圣名惠然”。双放双收,在于破除一切假立的名相而显现本体的真实,并非任意妄用诸名之称呼。“骑虎由来要绝功”,作者赞叹两人既然有如此绝顶功夫,最上机要,要骑便骑,要下便下,既能据虎头,也能收虎尾,正如圆悟垂示所云:“掀天关翻地轴,擒虎兕辨龙蛇,须是个活泼泼汉,始得句句相投,机机相应!” “笑罢不知何处去”,仰山呵呵大笑,一笑之中,有权有实,有照有用。八面玲珑,灵活运用,自由自在。这一笑,千古万古,清风凛凛。但尽管如此,雪窦却说:“只应千古动悲风”,这是因为天下所有的人都不知他的旨趣是什么。 《颂古》卷25本觉一颂:“神通游戏不为难,互换机锋始可观。双放双收底时节,呵呵大笑几何般。”   此诗以“双收双放”四字断定一则公案,颇见作者的透彻眼力。以“若为宗” 怎样才能将它作为宗要,怎样才能得到它的精髓表达唱叹之致,情思袅袅。次句以骑虎绝功补足文意,表达了对“慧寂”、“慧然”超绝功力的由衷钦佩。三四句文意陡转,引发起读者的大疑,说仰山大笑的意旨,让人难以窥见,以至千古之下悲风凛凛。参禅必须发起疑团,彻悟必须透过疑团。小疑小悟,大疑大悟。雪窦颂古生发疑团的机法,颇得禅宗对机的秘旨,把读者的思绪引向了深邃幽远、意路断绝的情境。 表达互换机锋的,还有“乌臼问僧”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75则: 僧从定州和尚会里,来到乌臼,乌臼问:“定州法道何似这里?”僧云: “不别。”臼云:“若不别,更转彼中去。”便打。僧云:“棒头有眼,不得草草打人。”臼云:“今日打着一个也。”又打三下。僧便出去。臼云:“屈棒元来有人吃在。”僧转身云:“争奈杓柄在和尚手里。”臼云:“汝若要,山僧回与汝。”僧近前夺臼手中棒,打臼三下。臼云:“屈棒屈棒。”僧云:“有人吃在。”臼云:“草草打着个汉。”僧便礼拜。臼云:“和尚却恁么去也?”僧大笑而出。臼云:“消得恁么,消得恁么。” 本则公案显示了宾主双方自在无碍的机境。乌臼问来僧定州和尚说什么法,僧说“不别”禅宗的宗旨没有差别,乍听起来回答得很妙,但仍有一个“不别”的意念存在!因此乌臼说既然“不别”就请回去,举棒便打。僧说自己是明眼悟达之人,不能受棒。乌臼说自己并非草草,正好打准了:既然你说自己是得道之人,就还有得道的意念存在,如今就要将这得道的意念打掉,于是又打三下。僧便走出,表示“放过”,是明眼人的作略——乌臼以为学人落在开悟、得道等概念里,学人已知乌臼是明眼祖师,若再纠缠,就恰被乌臼言中,所以走了出去,恰得其时,故圆悟赞为“宾主问答,始终作家”,两人都是活泼泼的宗师,能分缁素别休咎。但学人虽然走出去,公案却没有结束,乌臼要继续勘验他的见地如何,便下语相钓。其僧转身吐气,轻轻一转说怎奈棒柄在和尚手里。乌臼顶门有眼,敢向猛虎口里横身,遂将棒递给对方。其僧毫不犹疑地夺棒,连打乌臼三下。本来乌臼是主,来僧是客。现在来僧是主,乌臼成宾。若非乌臼这样的禅师,决不敢轻易地把棒交给客人;若非来僧这样的明眼人,也不敢贸然夺棒打山主。乌臼挨了棒,便说屈棒。来僧说你既然说屈棒,就有落处,有落处就该吃棒,打你打得正好,并不冤枉。乌臼说:“草草打着个汉。”——今天碰上了个汉子,打中了明眼人。语带双敲,既可理解为乌臼打中了来僧我若无眼,岂能打中你这个明眼人,也可理解为来僧打中了乌臼我若无眼,岂能知道你是明眼汉,岂能让你打中我这个明眼人,不论作何种理解,都有自我肯定的意味。来僧听了,立即礼拜,这一招最厉害,堪称陷虎之机。表面上在恭维乌臼是个能打中明眼人的大师,实际上是想钻他的破绽。乌臼如果端坐受礼,即被来僧折挫。乌臼有转身之处,称这僧为“和尚”在当时是非常尊贵的称呼,意谓我能识破你的机锋,现在杓柄还在你手里,你却向我礼拜,我当然清楚你的用意。来僧听了,遂大笑而出,在乌臼的赞叹声中圆了这则公案。两人互换机用,都断绝情尘意想,表示了无碍的机境。雪窦颂云: 呼即易,遣即难,互换机锋子细看。劫石固来犹可坏,沧溟深处立须干。乌臼老乌臼老,几何般,与他杓柄太无端。 “呼即易,遣即难”,雪窦的诗说得过于明白,故圆悟赞叹:“一等是落草,雪窦忒杀慈悲。”呼蛇易,遣蛇难,如同把棒子交给对方,要再夺回棒子就很困难,必须具有本分宗师的手眼才能遣走他。乌臼是宗师,有呼蛇的眼目,也有遣蛇的手段:“定州法道何似这里”是呼他;举棒便打是遣他。“互换机锋子细看”,来僧非等闲之辈,说“棒头有眼,不得草草打人”,是呼蛇;近前夺棒也打三下,是遣蛇。来僧大笑而出,乌臼说应该这样,遣得恰到好处。本则公案中,其僧走出之前是双收,此后是双放。两人机锋互换,一来一往,打成一片,始终宾主分明,有时主作宾,有时宾作主,惹得雪窦赞叹不已。《颂古》卷13佛性泰颂: “相见不虚图,分明付与渠。汝醉我扶起,我倒汝相扶。交互为宾主,相将入帝都。高歌大笑九衢里,天上人间我唯尔。”   “劫石固来犹可坏,沧溟深处立须干。”雪窦用夸张的笔法赞叹两人机锋的伟大。劫石虽然坚固,历经无量劫,还是可以被天人以三铢衣袖拂拭而消蚀,而乌臼和来僧的机锋却千古万古没有穷尽。即使是洪波浩渺白浪滔天的沧溟,若教他们向内一喝,也会立刻干涸! “乌臼老乌臼老,几何般,与他杓柄太无端。”两句似是责怪乌臼随便将杓柄付与别人,这样做太轻率、太不对、太无端了。因为这根拄杖子,三世诸佛也用,历代祖师也用,与人抽钉拔楔,解粘去缚,打妄想,断执着,使学人荐取自家本来面目,怎么能把它轻易给人?幸而来僧只轻轻地打了三下,倘或遇到一个莽汉,平地起惊雷,岂不是危险之至!一般情况下,拄杖子当然不轻易交付他人。但做事须看对象,如是法器,交付又有何妨。乌臼道眼通明,看准了对方,大胆地把杓柄交给他,才演出了这场千古绝唱。如果当交付而不交付,缩手缩脚,这则公案最为精彩的互换机锋的后半段就没有了。雪窦这句表面上看起来是贬,骨子里则是进一步赞叹:乌臼老和定州僧真是一代精英,是胆识过人大智大勇的杰出高僧。参元音老人《碧岩录讲座》,见《禅》1999年第1期。   此诗先以呼易遣难、互换机锋断定一则公案,引导读者“子细看”;再以劫石可坏、沧溟可干的夸张手法,写两人机锋的无穷无尽;复以似抑实扬的笔法,对乌臼的智勇作了赞赏。此诗声情并茂,在其中我们不但可以领会、欣赏公案的精髓,看到乌臼和定州僧的超妙机锋,还可以听到作者饱蘸激情的赞叹吟咏,拊掌叫绝的神情风貌,是一首情韵丰赡、机趣灏转的佳作。 显示机锋相酬的,还有“末后句”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51则: 雪峰住在庵时,有两僧来礼拜,峰见来,以手托庵门,放身出云:“是什么?” 僧亦云:“是什么?”峰低头归庵。僧后到岩头,头问:“什么处来?”僧云: “岭南来。”头云:“曾到雪峰么?”僧云:“曾到。”头云:“有何言句?” 僧举前话,头云:“他道什么?”僧云:“他无语低头归庵。”头云:“噫,我当初悔不向他道末后句,若向伊道,天下人不奈雪老何。”僧至夏末,再举前话请益。头云:“何不早问?”僧云:“未敢容易。”头云:“雪峰虽与我同条生,不与我同条死。要识末句后,只这是。” 大凡扶持宗门,树立法幢,必须懂得随机说法,知道是非进退,明白杀活擒纵才可以。假如眼目迷糊,逢人问也跟着问,逢人答也跟着答,鼻孔就牵到了别人手中,就像这二僧一样。雪峰以“是什么”为其说法,二僧不悟,遂答“是什么”,见解平庸,根机迟钝,还得劳烦雪峰与岩头一问一答,一擒一纵,以致于直到现在仍罕有人知晓本则公案穷微至幽之处究竟在哪里。雪窦颂云: 末后句,为君说,明暗双双底时节。同条生也共相知,不同条死还殊绝。还殊绝,黄头碧眼须甄别。南北东西归去来,夜深同看千岩雪。 “末后句,为君说,明暗双双底时节。”雪窦颂此末后句,既是替人指出一条线索,也是替人将它破除。“明暗双双”出自保福与罗山的问答:“师保福 问罗山:‘岩头道与么与么,不与么不与么,意作么生?’山召师,师应诺。山曰:‘双明亦双暗。’师礼谢,三日后却问:……‘如何是双明亦双暗?’山曰: ‘同生亦同死。’”《五灯》卷7《从展》罗山门下有僧以此问招庆,招庆说:“彼此皆知。何故?我若东胜身洲道一句,西瞿那尼洲也知;天上道一句,人间也知。心心相知,眼眼相照。”《碧岩录》本则引 “同条生也共相知,不同条死还殊绝。”雪窦意为,同条生还算容易,至于不同条死的话,那差异就大了。《一日一禅》第301页释岩头语:“我和雪峰是德山下的同门,他和我同在一枝上生彻悟的见地是一样的,但不死在同一枝做人的方法不同,亦即教人的手段不同。要识末后句,只有‘这’是 ‘那’。”  万松评道:“雪窦、佛果以‘双明双暗’颂此话,非饱参者不知。” 《从容录》第50则禅林对其奇险机峰都表示了极度的赞赏,如佛印元颂: “末后句兮无问处,万仞铁山横在路。当日岩头不奈何,至今雪老难伸吐。倒捋虎须方识虎,未解行人休离母。透过牢关举似君,把定咽喉泪如雨。”《颂古》卷28佛心才颂:“龙吟枯木庵中出,天上人间无等匹;虎啸岩头石上来,晴空忽迸一声雷。堪笑春池犹拾砾,宝山空到又空回。”同上圆悟勤颂: “同条生,两镜相照无能名;不同条死,铁树花开亘今古。”同上“还殊绝,黄头碧眼须甄别。”两句承上文意,说不同条死差异之大,即使连佛陀、达摩也摸索不着。 “南北东西归去来,夜深同看千岩雪。”雪窦于言语不及之处,描绘出一幅纯明澄澈的现量境,象征学人经由了南北东西的流浪后,回归于精神故里,获得千差万别悉消融的般若直观。境界高华澄澈,阔大雄远。 三、激赏大机大用 激赏大机大用的,有“好雪片片”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42则: 庞居士辞药山,山命十人禅客,相送至门首。居士指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时有全禅客云:“落在什么处?”士打一掌。全云:“居士也不得草草。”士云:“汝恁么称禅客,阎老子未放汝在。”全云:“居士作么生?” 士又打一掌,云:“眼见如盲,口说如哑。”雪窦别云:“初问处但握雪团便打。” 庞居士是个大机用的宗师,名满天下,名山大寺都很推崇他。他到药山小住数日,辞别时,药山令十位禅客送行,本则公案就发生在送行途中。“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意在赞赏眼前飞雪片片飘落的自然风光,全禅客误以为在追问雪片落处,不知领受当前风光,而以计度妄想横生枝节,故居士打他一掌,以粉碎其谬妄。全禅客仍执迷不悟,故连遭掌击,自始至终都没有摒落言筌,被呵为如盲如哑。“好雪片片”在眼前飘落,脱体现成,只须尽情领受天地澄明风光即可,不可有任何思量计度。程兆熊谓:“在无颜色里,尽有颜色;在无分辨中,尽有分辨。到此眼如盲,口如哑,不见颜色,不复分辨,就是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既不落别处,就落在此处。既落在此处,就无须更问何处。”见《禅学论文集》第2册第263页。  全禅客坠入落于何处的妄想,对此“好雪片片”视而不见,“眼见如盲”;不能下得心领神会的一言半语,“口说如哑”。《颂古》卷14冶父川颂:“三尺寒光射斗牛,莫邪提处鬼神愁。蛮夷不识将军令,误入重围血颈流。”  雪窦颂云: 雪团打,雪团打,庞老机关没可把。天上人间不自知,眼里耳里绝潇洒。潇洒绝,碧眼胡僧难辨别。 “雪团打,雪团打,庞老机关没可把。”雪窦在谈到本则公案时说:“当全禅客开口要问的时候,握起一团雪来便打过去。”并对自己这个想法颇为自得,反复咏叹。禅宗常以“雪”譬喻“一色边事”。“一色”乃纯一、绝对之意, “一色边事”形容超越差别与相对观念的平等世界弃绝一切污秽和清净境界。雪窦意为当时若握起雪团打过去,庞居士纵使有再厉害的机用也很难使得出来。 “天上人间不自知,眼里耳里绝潇洒。”眼里也是雪,耳里也是雪,便是 “一色边事”,也叫“打成一片”。雪窦到这里已经颂得极为明白,然后机锋一转说:“潇洒绝,碧眼胡僧难辨别。”说庞居士的作略,潇洒之至,连达摩祖师这位碧眼胡僧也难以辨别。 此诗于公案外别出一境,从“雪团打”的悬想生发开去,设想庞居士遭到雪团打时的窘态,悬想雪团打的洒脱豪放意致,并设想对此机境连达摩祖师也难以应对。通过重复短句的叠用,增强了回环唱叹的艺术效果,充分表达了对大机大用的期盼。但圆悟对此却不以为然,说“雪窦自夸他打处,殊不知有落节处”,并引庆藏主之语说,“居士机如掣电,等尔握雪团到几时?和声便应和声打,方始剿绝”。庆藏主、圆悟都强调掣电之机,认为“雪团打”固然好,但用这种手段与庞居士对机仍嫌太慢,不如不握雪团直接掌击来得干脆利落。庆藏主、圆悟的批评,是对雪窦著语、诗歌的进一步补充、完善。 激赏大机大用的,还有“麈中麈”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81则: 僧问药山:“平田浅草,麈鹿成群,如何射得麈中麈?”山云:“看箭。” 僧放身便倒。山云:“侍者,拖出这死汉。”僧便走。山云:“弄泥团汉有什么限?”雪窦拈云:“三步虽活,五步须死。” 本则公案中,僧人的提问叫做“借事问”,也叫做“辨主问”,目的是当面勘验对方的机锋。打猎时容易射到鹿和麈,唯有麈中麈是群鹿之王,最难射中。鹿王在岩石上将它的角磨得锐利无比,以保护群鹿,即便是猛虎也不敢靠近。学人借此事来勘验药山,想探看药山的答话是否具有迅疾机锋。药山说:“看箭。” 机如掣电。学人听了便装作麈鹿,放身倒地,倒也像个行家,设下圈套要陷药山。药山进一步紧逼,让侍者拖他出去。那僧听了起身便跑。这样做也对,但毕竟粘手粘脚不够洒脱。所以药山惋惜:“只会玩捏泥巴游戏的装模作样的家伙,有什么真正的手段!”药山能识破对方,只管逼将过去。雪窦感叹学人三步外不能活转过来,当时若跳出五步外,普天之下便谁也奈何不了他。其僧不能始终相续,有头无尾,遭到了药山、雪窦的批评。雪窦颂云: 麈中麈,君看取。下一箭,走三步。五步若活,成群趁虎。正眼从来付猎人,看箭! “麈中麈,君看取。”一个真正的禅僧,必须具有麈中麈的眼目,麈中麈的头角,即使是插翼猛虎戴角大虫,也要退避全身。这僧当时放身便倒,便自以为是麈中麈了。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麈中麈?雪窦引而不发,继续描写对机的情形,让读者自己明辨。“下一箭,走三步。”药山说“看箭”,这僧便倒,山云“侍者拖出这死汉”,这僧便跑。这样做也不错,可惜只跑得了三步。“五步若活,成群趁虎。”雪窦道三步虽活,只怕五步须死。如果跳得出五步外,活转过来,便成了真正的麈中麈,可以率领群鹿将老虎赶到别的山头。可惜这僧龙头蛇尾,五步而死,雪窦便转而颂药山有当机转身的出路说,“正眼从来付猎人”,赞叹药山如善射的猎人,争奈其僧不是麈中麈。雪窦当时大喝一声:“看箭!”坐者立者,全都动弹不得。 此诗通过对公案情形栩栩如生的再现,以及对“五步若活”机用的构想,表达了作者对大机大用的迫切呼唤。诗的最后,用上堂时的喝语“看箭”作结,戛然而止,将正眼猎人的神采蓦地呈现,电光石火,绘声绘色,令人叹为观止。 真正的大机大用,是返朴归真的圆熟机锋。它看似平易、寻常,实是脱落了锋芒的至淳至朴的妙境。这类公案主要有“赵州石桥”、“赵州四门”等。《碧岩录》第52则: 僧问赵州:“久向赵州石桥,到来只见略彴。”州云:“汝只见略彴,且不见石桥。”僧云:“如何是石桥?”州云:“度驴度马。” 本则公案中,赵州的回答有转身出路,系以石桥比拟菩萨的慈悲心。菩萨以身体轮回于六道,勤于“下座行”走下佛的高坐,如同石桥默默地以身体承受驴马的践踏。赵州不像临济、德山行棒行喝,只用言句来杀活纵夺。这段话看来像平常斗机锋一样,却很难凑泊。有一天赵州和首座观赏石桥,赵州问首座石桥是谁建造,首座说是李膺所造。赵州问:“他建造这座石桥的时候,是从什么地方下手?”首座无法回答,赵州说:“平常你们都在谈论石桥,问你从什么地方做起,却又不知道。”又有僧问:“如何是道?”赵州说:“墙外的。”僧云: “不问这个道,我问的是大道。”赵州说:“大道通长安。”赵州很喜欢运用这类看似平易的机锋,从不伤锋犯手。雪窦颂云: 孤危不立道方高,入海还须钓巨鳌。堪笑同时灌溪老,解云劈箭亦徒劳。 “孤危不立道方高,入海还须钓巨鳌。”赵州寻常为人处,从来不标榜玄妙、奇特,不像其他的人动不动就说打破虚空、击碎须弥、海底扬尘、须弥鼓浪,才配称祖师之道似的。雪窦认为,壁立万仞,固然能显出佛法奇特灵验,孤危峭峻,却不如不立孤危。有一类大师只须运用平常的作略,自然得心应手,不立而自立,不高而自高。超越奇特,才是真正的奇特,才能深入般若智海,钓到大根大器之人。具眼宗师平常开示一言半句,运用看似平易的机锋,不钓虾、蚬、螺、蚌般小根钝器之人。赵州就是这样的大师。 “堪笑同时灌溪老,解云劈箭亦徒劳。”有僧问灌溪禅师:“久向灌溪,及乎到来,只见个沤麻池。”溪云:“汝只见沤麻池,且不见灌溪。”僧云:“如何是灌溪?”溪云:“劈箭急!”《五灯》卷11《志闲》灌溪的湍流比箭还要急,如此回答带有何等险峻的意味,但比起赵州的宽宏气宇,其机锋显然尚未成熟。刻意立孤危,虽然也没有错,毕竟显得费力,比不上赵州所举的都是平常所用的言句。 此诗精当地概括了赵州接机的风格:不立孤危,而禅机高妙,决非小根小智者所能凑泊。赵州正是神妙地运用这种机锋,入海钓巨鳌,培养了很多禅宗大师。 《颂古》卷19地藏恩颂:“长鲸已压浪头飞,跛鳖桥边尚碾泥。度马度驴难解会,绿杨影里路东西。”  三四句引用灌溪接机的陡峭险峻风格来衬托赵州的雍容娴雅,使人感受到口唇放光之赵州古佛的风致。 “赵州四门”公案及颂古同样表现了赵州不立孤危道方高的风格。《碧岩录》第9则: 举僧问赵州:“如何是赵州?”州云:“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参禅悟道,必须心地澄明了无挂碍,不可在文句上寻枝摘叶。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云门曾批评参禅的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口里喃喃地商量说“这个是上等根器的语句,那个是体验有得的语句”《古尊宿》卷15《文偃》, 殊不知这只是为未明本心的初机学人设立的方便。达摩西来,单传心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哪里有许多扯不清的葛藤。只有斩断语句,悟出格外之旨,才有真实受用处。禅悟不在言句上,“只此个事,若在言语上,三乘十二分教岂是无语,因什么道教外别传?”同上本则公案中,学人的问话叫验主问,也叫探拔问,问得相当奇特,如果不是赵州,就很难应付。赵州有一天静坐时,侍者禀报说: “大王来了。”赵州矍然说:“大王万福。”侍者说:“大王还没有到。”赵州说:“你又说来了。”同上卷14《从谂》到了这个境界,实在奇特。黄龙慧南拈道:“侍者只知报客,不知身在帝乡。赵州入草求人,不觉浑身泥水。” 《黄龙录续补》这与赵州四门的精髓无异。要参透本则公案实在不易,所以雪窦拈颂出来,当面示人。雪窦颂云: 句里呈机劈面来,烁迦罗眼绝纤埃。东西南北门相对,无限轮锤击不开。 “句里呈机劈面来,烁迦罗眼绝纤埃。”赵州的机锋就像金刚王宝剑,稍一伫思就立即截断了你的头颅,一不留神又当面替换了你的眼睛。这僧敢于捋虎须,提出一问,看似无事生非,其实句里带着机锋。他既然呈机,赵州也不让他失望,便以机锋应答。不是赵州特地如此,而是彻悟的人自然合辙,竟好像有意安排似的。“句里呈机”,含有两层意思,既像在问人,又像在问境。赵州不移易一丝毫,便向他道“东门西门南门北门”,犹如“烁迦罗眼”,了无尘埃,箭锋相拄地应对来问,有机有境,词锋一转就照破对方的心胆。“烁迦罗眼”即金刚眼,可以千里之外明见秋毫,洞察邪正,辨识得失。杜松柏《禅学与唐宋诗学》第257~258页:“僧问赵州,如何是赵州?意有双重,又似问人,又似问境,问人谓赵州存谂修持之见解,问境乃问赵州之禅境,亦可世谛流布,问有关赵州城之一切,语有双重之意,且带玄机,当面直来,此‘句里呈机劈面来’之意也; ……赵州具金刚眼,绝无纤毫尘埃之遮翳,能洞见此僧所问‘如何是赵州’之意,此雪窦诗‘烁迦罗眼绝尘埃’之意也;赵州答在问处,亦句里呈机,答以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如言世谛流布,则赵州城实有此四门,供人出入;若显示微玄,则显示赵州存谂之禅境,如四门广敞,通达无碍,又四门可代表有门、空门、亦有亦空门、非有非空门。依此四者,得入真性真相。”   “东西南北门相对,无限轮锤击不开。”雪窦在诗的后部分,陡地翻转,横亘出一道难关,以四方八面都是敞开着的门,表示真空无相、了无一物的禅悟境涯《一日一禅》第47页。 “他的本意是说他的禅风,是超越空间的。四门并举,表示不拘于一定的空间。问人答地,表示能所一如的绝待。在五度空间的前提下,当然也包括了时间的超越性。”《中国禅宗大全》第1044页  对此,无限轮锤也击不开,这是“颂赵州禅一切处不离本分,但一切都是赵州自家的,却关锁严紧,不露消息,不许常人借口‘平常心是道’,任其乱统胡为。赵州自说:‘老僧在此间三十余年,未曾有一个禅师到此间。设有来,一宿一食急走过。且趁软暖处去也。’赵州严峻把关,未曾宽假于人;纵有入得关来,也只停留‘一食一宿’,正是指出赵州禅‘易见难知’处,而一般人爱向有施设处觅‘软暖’,赵州是‘无施设处’,只是平常”。乃光《漫谈赵州禅》,《禅学论文集》第2册第225~226页。   此诗描摹出宾主法战激如流星、箭锋相拄的禅机,写出了赵州心如明镜、应物无碍的机用。并以东西南北门门相对,描摹出赵州禅一切现成的特征,以“无限轮锤击不开”比喻悖离了一切现成的学人,无论如何也进入不了赵州禅的大门。 四、批评机锋迟钝 箭锋犹落钝根机。对钝根机的惋叹,有“如来二种语”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95则: 长庆有时云:“宁说阿罗汉有三毒,不说如来有二种语。不道如来无语,只是无二种语。”保福云:“作么生是如来语?”庆云:“聋人争得闻。”保福云: “情知尔向第二头道。”庆云:“作么生是如来语?”保福云:“吃茶去。” 阿罗汉能断九九八十一品烦恼,诸漏已尽,梵行已立。三毒即是贪嗔痴。对于阿罗汉来说,所有烦恼都已断尽,当然也不会有三毒。但长庆却说:“宁说阿罗汉有三毒,不说如来有二种语。”旨在显示如来无不实语。《法华经·方便品》云:“唯此一事实,余二则非真。”又云:“唯有一乘法,无二亦无三。”世尊三百余会,观机逗教,应病与药,千般说法,毕竟无二种语。《维摩经·佛国品》也说:“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如果听闻如来的说法认为如来有二种语,那是由于自己的悟性还欠缺的缘故。雪窦颂云: 头兮第一第二,卧龙不鉴死水。无处有月波澄,有处无风浪起。棱禅客,棱禅客,三月禹门遭点额。 “头兮第一第二,卧龙不鉴死水。”对本则公案,“有的云保福道得是,长庆道得不是。只管随语生解,便道有得有失。殊不知古人如击石火似闪电光,如今人不去他古人转处看,只管去句下走,便道长庆当时不便用,所以落第二头。保福云‘吃茶去’便是第一头。若只恁么看,到弥勒下生,也不见古人意。若是作家,终不作这般见解。跳出这窠窟,向上自有一条路”《碧岩录》本则引。 雪窦感叹说,只管理会第一第二,正是死水里作活计。雪窦在颂古百则中曾反复强调:“澄潭不许苍龙蟠”,“死水不藏龙”,“卧龙长怖碧潭清”,死水里没有龙藏,只有洪波浩渺白浪滔天处,方有蛟龙潜藏。 “无处有月波澄,有处无风浪起。”无龙处有月波澄,风恬浪静;有龙处无风起浪,势欲滔天。保福说“吃茶去”,正是无风掀起滔天浪。雪窦颂到这里,一时将人的情解荡除无余,意犹未尽,别具只眼地说,“棱禅客,棱禅客,三月禹门遭点额”,意谓长庆虽是透龙门的龙,却被保福蓦头一点。 此诗通过卧龙、死水、洪波、璧月、禹门跳浪、鲤鱼点额等一系列喻象,生动地表达了对粘着名相、落于钝机者的批评,指出参禅者不可溺于死水,点额曝腮,而要向活水巨浪中去,腾云挐雾,方能显发大机大用。 惋叹钝根机的,还有“睦州问僧”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10则: 举睦州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州云:“三喝四喝后作么生?”僧无语,州便打云:“这掠虚头汉。” 睦州机锋,如石火电光,平常一言半句,如荆棘丛相似,使人下脚不得。常常是才见僧来,便道“见现成公案,放尔三十棒”。本则公案中,学人应声而喝,喝中自有深意,颇具机用,可惜龙头蛇尾。睦州被喝,不慌不忙,缓缓地对他说:“老僧被你一喝。”一方面许可他,一方面又在勘验他。这僧又喝,乍看之下像是懂了,其实只是装模作样。验人端的处,下口便知音。睦州看得清清楚楚,遂问三喝四喝后又怎么样,其僧果然应答不出,遭到了睦州的呵斥。且说对睦州的话到底该怎样应对?如果是明辨休咎、脚踏实地的人,谁管三喝四喝后又该怎样。雪窦颂云: 两喝与三喝,作者知机变。若谓骑虎头,二俱成瞎汉。谁瞎汉?拈来天下与人看。 “两喝与三喝,作者知机变。”雪窦具有勘验龙蛇的眼光,说若非大机大用的宗师,只会胡喝乱喝,只有大机用的禅师才知道随机应变。那僧虽被睦州收伏,却很懂得随机应变。 “若谓骑虎头,二俱成瞎汉。”对睦州的话,有人说:“管他道三喝四喝作什么,只管喝将去,说什么三十二十喝,一直喝到弥勒佛下生,就是骑虎头。” 这种见解不但不了解睦州的意思,就连这僧的意思也难了解。要骑虎头,绝非易事。雪窦说,如果以为一直喝下去就是骑虎头的话,那么“二俱成瞎汉”。圆悟指出,雪窦的话似倚天长剑,凛凛神威。如果领会雪窦之意,自然千处万处一时明白,也可以看出雪窦后面的颂词只是在为上文作注脚而已。 “谁瞎汉?”雪窦再一次询问谁是瞎汉,大有深意:到底是宾家瞎还是主家瞎,还是宾主一时瞎?“拈来天下与人看”,雪窦没有点明,让天下人自己去 “看”,这是其机用活脱之处。 禅门的大喝,是表现峻厉机锋的形式之一。特别是临济喝,闻名禅林。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似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千变万化,不可端倪。禅林学习、模仿临济大喝,蔚成风气。但必须是明眼之人,才能得其精髓,否则就会流于形式的模仿,而丧失禅的慧命。临济曾告诫学人:“汝等总学我喝,我今问汝:有一人从东堂出,一人从西堂出,两人各喝一声,这里分得宾主么?汝且作么生分?若分不得,以后不得学老僧喝。” 《五灯》卷11《义玄》临济的法嗣兴化也曾批评这种形式主义流弊: “我只闻长廊也喝,后架也喝,诸子,汝莫盲喝乱喝。直饶喝得兴化向半天里住,却扑下来气欲绝,待兴化苏息起来,向汝道未在!”《传灯》卷12《存奖》  本则公案中,学人应声而喝,不能作主,被睦州折败。雪窦在诗中,用明察秋毫的慧眼,评鉴学人的两喝与三喝,既肯定了其喝的合理成分,又批评其不能始终相续,画虎不成反类犬。这对于矫正禅林的浮浅风气,颇有针砭之效。 “大光野狐精”公案,也表现了禅宗对模拟沿袭、不能自作主宰的盲禅之批评。《碧岩录》第93则: 僧问大光:“长庆道因斋庆赞,意旨如何?”大光作舞,僧礼拜。光云: “见个什么便礼拜?”僧作舞。光云:“这野狐精。” 本则实承自金牛作舞公案。金牛每至正午食时,自将饭桶于僧堂前作舞,后有一僧以此叩问长庆,长庆赞叹金牛的作为。本则公案中,学人举金牛作舞之事向大光询问长庆的意旨,大光也像金牛那样作舞,学人礼拜,大光呵责其礼拜,学人也模仿起大光作舞。虽同是作舞,但实有见地高低法眼明暗的不同。大光之舞自悟性中流出,僧人之舞从模拟中生成,两者实有霄壤之别。鱼目不可混珠,否则禅旨的领悟与机锋的切磋,容易流于缺乏实悟的优孟衣冠,因此大光予以喝斥。雪窦颂云: 前箭犹轻后箭深,谁云黄叶是黄金?曹溪波浪如相似,无限平人被陆沉。 “前箭犹轻后箭深”,意指大光作舞是“前箭”,复云“这野狐精”是“后箭”。“谁云黄叶是黄金”,禅门接机时的各种方便,只不过是用来止啼的黄叶,等到啼哭停止,就会发现黄叶并不是真金。佛陀说一代时教,也只是止啼之说。大光喝斥“这野狐精”,就是为了粉碎学人的情识,其中自有权实照用。“曹溪波浪如相似,无限平人被陆沉。”雪窦敏锐地指出,如果四方八面的学者,只管如此陈陈相因地作舞,则禅的慧命,将扫地而尽。 此诗对缺乏实证的模仿沿袭风气进行了辛辣的批评。禅的慧命在于创新,一空依傍。扶篱摸壁、优孟衣冠,只能导致禅悟慧命的丧失。 对钝根之机的惋叹痛惜,还有“西院二错”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98则: 天平和尚行脚时参西院,常云:“莫道会佛法,觅个举话人也无。”一日西院遥见,召云:“从漪。”平举头。西院云:“错。”平行三两步。西院又云: “错。”平近前。西院云:“适来这两错,是西院错,是上座错?”平云:“从漪错。”西院云:“错。”平休去。西院云:“且在这里过夏,待共上座商量这两错。”平当时便行。后住院,谓众云:“我当初行脚时,被业风吹到思明长老处,连下两错,更留我过夏,待共我商量。我不道恁么时错,我发足向南方去时,早知道错了也。” 天平曾到诸方游学,参得些萝卜头禅在肚皮里,却到处口出狂言,说自己会禅会道,轻薄狂妄。殊不知诸佛未出世,祖师未西来,未有问答未有公案已前,哪里有什么禅道。西院有意粉碎他的狂妄,便召唤他一声。天平应声举头时,早是落二落三。西院说“错”,天平仍未领悟,还以为自己肚皮里有禅,又前行三两步。西院又说“错”,天平依旧稀里糊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及至后来天平听了西院的话,拂袖便行,更是落七落八。雪窦颂云: 禅家流,爱轻薄,满肚参来用不着。堪悲堪笑天平老,却谓当初悔行脚。错错,西院清风顿销铄。 “禅家流,爱轻薄,满肚参来用不着。”天平寻常目视云霄,轻薄自负,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参访过许多尊宿,懂得很多禅法道理。等到向洪炉里烹炼,原来一点也使不着。 “堪悲堪笑天平老,却谓当初悔行脚。”天平的轻薄,终于在西院处受到了挫折,不但没有省悟,后来反而悔行脚,殊不知未行脚前已经错了。“错错”,对西院连下的两错,有的认为天平不会是错,有的认为天平无语是错,都了无交涉。这两错,如击石火,似闪电光,如仗利剑直取人咽喉,使人断除命根。能向剑刃上行,才能会得这两错,才可以见“西院清风顿销铄”。 此诗反映了作者对盲禅的批评。法演曾教导学人:“莫学琉璃瓶子禅,轻轻被人触着便百杂碎。参时须参皮可漏子禅,任是向高峰顶上扑下,亦无伤损。” 《圆悟录》卷13天平的禅,仅仅是琉璃瓶子禅,被西院轻轻一击,便七花八裂。此诗通过对天平的批评,表示了作者参须实参悟须实悟的禅学主张,对矫正禅林浮浅风气,有积极的意义。 对钝根机的批评,还有“桐峰大虫”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85则: 僧到桐峰庵主处便问:“这里忽逢大虫时,又作么生?”峰便作虎声,僧便作怕势,庵主呵呵大笑。僧云:“这老贼。”庵主云:“争奈老僧何?”僧休去。雪窦云:“是则是,两个恶贼,只解掩耳偷铃。” 本则公案中,虽然两人的机用也没有错,但仍嫌拖泥带水,不够彻底,正如圆悟所批评的那样:“是则是,二俱不了,千古之下遭人点检。所以雪窦道‘是则是,两个恶贼,只解掩耳偷铃’。他二人虽皆是贼,当机却不用,所以掩耳偷铃。此二老如排百万军阵,却只斗扫帚。若论此事,须是杀人不眨眼的手脚。若一向纵而不擒,一向杀而不活,不免遭人怪笑”,“雪窦道他二人相见皆有放过处。其僧道:‘这里忽逢大虫时又作么生?’峰便作虎声,此便是放过处,乃至道:‘争奈老僧何?’此亦是放过处。着着落在第二机。雪窦道:‘要用便用’。” 雪窦颂云: 见之不取,思之千里。好个斑斑,爪牙未备。君不见,大雄山下忽相逢,落落声光皆振地。大丈夫,见也无,收虎尾兮捋虎须。 “见之不取,思之千里。”雪窦感叹禅者正当禅机险峻处却不能显出大用,等庵主道“争奈老僧何”的时候,便应与本分草料。当时如果有这等手段,必然能下一转语。只可惜两人解放不解收,见之不取,当断不断,早已错过;拟议寻思,更是千里万里。“好个斑斑,爪牙未备。”虽然两人的应对也没有错,像两只大虫相似,但却不是威风凛凛百兽胆裂的大虫,还没有长成坚固的爪牙,不能哮吼叱咤,搏杀猎物。 “君不见,大雄山下忽相逢,落落声光皆振地。”雪窦引出百丈与黄檗的大机大用来与本则公案进行对比。百丈一日问黄檗什么处来,黄檗说山下采菌子来。百丈问:“还见大虫么?”黄檗便作虎啸之声,百丈于腰下取斧作斫砍的架势,黄檗约住他的手,飞掌而击。百丈当天晚上开堂说:“大雄山下有一只猛虎,你们出入千万要当心,老僧今日亲遭一口。”《五灯》卷4《黄檗》后来仰山说百丈“不唯骑虎头,亦解收虎尾”。雪窦引此公案,说百丈才真正有大虫似的威猛,声光落落振大地。相形之下,桐峰与学僧的机用就逊色得多。“大丈夫,见也无,收虎尾兮捋虎须。”雪窦指出,要做一空依傍鼻孔辽天的大丈夫,必须有实际的行履,既能捋虎须,又能收虎尾,功夫相续不断。 此诗批评了禅林缺乏真实行履、主家宾家俱瞎的浮浅禅风,表达了作者呼唤脚踏实地、天风海雨般禅风的迫切希望。诗以大虫形象贯穿终始,或抑或扬,给人以鲜明深刻的感受。 “黄巢后剑”公案及颂古也表达了对钝根机的批评。《碧岩录》第66则: 岩头问僧:“什么处来?”僧云:“西京来。”头云:“黄巢过后,还收得剑么?”僧云:“收得。”岩头引颈近前云:“<囗力>。”僧云:“师头落也。” 岩头呵呵大笑。僧后到雪峰,峰问:“什么处来?”僧云:“岩头来。”峰云: “有何言句?”僧举前话,雪峰打三十棒赶出。 一个禅者担囊托钵到处参访,必须具有行脚的眼目。这僧的眼睛像流星一样的锐利,却被岩头勘破。据传黄巢捡了一把剑,剑上刻有“天赐黄巢”四个字,他就自号为冲天大将军而起义,攻陷了长安而登上帝位。岩头假托这个故事,询问来人是否带来了人人本具的金刚王宝剑,来僧回答说“收得”,力道未免欠足,虽然得“体”,但未备其“用”。他如果真是个大根器的人,就会杀活纵擒,提起便用。及至后来说“师头落也”,也只是口头禅,并无可取。所以岩头呵呵大笑,这是本公案玄奥幽微难以觑透的地方。岩头大笑,笑中有毒。这僧当时如果看得出,就不会千古以来受人指摘。其僧后来到了雪峰处,雪峰是岩头的同参,一听就知道岩头的意思,也不与这僧说破,只是打了三十棒赶出院。这一作略光前绝后,不愧是大师教人的手段。投子问疏山证禅师:“黄巢过后,收得剑么?” 证禅师以手指地。投子云:“三十年弄马骑,今日却被驴子扑。”《五灯》卷13《疏山证》证禅师不愧是行家,既不说收得,也不说收不得,比西京僧高明得多。雪窦颂云: 黄巢过后曾收剑,大笑还应作者知。三十山藤且轻恕,得便宜是落便宜。 “黄巢过后曾收剑,大笑还应作者知。”雪窦颂岩头大笑,说对其中的要义,一般人摸不着边际。岩头的笑,必须是方家才能知道。笑中有权有实,有照有用,有杀有活。 “三十山藤且轻恕,得便宜是落便宜。”这僧后来到雪峰处,依旧莽卤,雪峰便据令而行,打三十棒赶出,还只是轻罚,这僧仍然以为得了便宜,其实是大大地失了便宜。颂古表达了作者对缺乏大机大用、鱼目混珠之禅者的批评。 表达对钝根机惋惜之情的,还有“一镞破三关”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56则: 良禅客问钦山:“一镞破三关时如何?”山云:“放出关中主看。”良云: “恁么则知过必改。”山云:“更待何时。”良云:“好箭,放不着所在。”便出。山云:“且来阇梨。”良回首,山把住云:“一镞三关即且止,试与钦山发箭看。”良拟议,山打七棒云:“且听这汉疑三十年。” 良禅客以一箭射破三道关门,比喻一念超越三大阿僧祇劫、一心贯彻三观、一棒打杀三世诸佛,不经任何阶段而直参本来面目《佛光》第84页。 良禅客能提出这样奇特的问题,也算是一位战将,向钦山左盘右转,坠鞭闪鞍,到最后弓折箭尽。这则公案,开始时一出一入,一擒一纵,电转星飞,都不落在有无得失里。其僧是个英灵禅客,提出的问题相当有分量。钦山会者不慌,一听便知其意,说你射得透三关且不说,试“放出关中主看”,直指自性。良答“恁么则知过必改”,也非同凡响。钦山云:“更待何时”,良禅客却道“好箭,放不着所在”,拂袖便出。至此双方都是大家作略。钦山唤云“且来阇梨”,良禅客果然把持不住而回首,遂落入了钦山的机关中。有的参禅者说,等钦山说“试与钦山发箭看”时便打,这是似是而非的见解。参究这则公案,胸襟里必须没有一些儿是非、道理,超出言句之外,才谈得上一镞破三关。若还存有是非、道理,终究摸索不着。其僧如果是这种人,钦山就很危险,免不了被其僧倒行。雪窦颂云: 与君放出关中主,放箭之徒莫莽卤。取个眼兮耳必聋,舍个耳兮目双瞽。可怜一镞破三关,的的分明箭后路。君不见,玄沙有言兮,大丈夫先天为心祖。 “与君放出关中主,放箭之徒莫莽卤。”此颂数句,取归宗颂中语。后来同安听到这则公案说:“良禅师善发箭,却不懂得射中靶心。”有僧问:“如何得中的?”同安云:“关中主是什么人?”僧人回去将此语告诉钦山,钦山说: “良禅师如果知道这样,就可以免我数落。同安不是好心,也须好好参究始得。” 《五灯》卷13《文邃》雪窦道有形无形,尽斩为二段。善于放箭就不会莽卤。 “取个眼兮耳必聋,舍个耳兮目双瞽。”对这两句话必须泯除取舍之念才能透得过去。如果情存取舍,就很难了解它的意思。“可怜一镞破三关,的的分明箭后路。”若要中的,箭后分明有路。钦山云:“放出关中主看。”以至后来同安品评,都是“箭后路”。“君不见,玄沙有言兮,大丈夫先天为心祖。”参学者如果以此心为祖,参到弥勒下生,也摸不着边。如果是一位大丈夫,就会知道 “心”犹是儿孙,“天地未分”这句话已是落在第二头了。《碧岩录》本则评唱:“‘大丈夫先天为心祖’,玄沙常以此语示众。此乃是归宗有此颂,雪窦误用为玄沙语。”            第四章 公案颂古与禅悟境界 禅宗境界论揭示明心见性回归本心时的禅悟体验与精神境界。《颂古百则》、《碧岩录》所体现的禅悟境界范式主要有一切现成的现量境、能所俱泯的直觉境、珠光交映的圆融境等。表达、吟咏禅悟境界的公案、颂古,主要有以下几类: 1一切现成:盘山三界无法第37则、云门尘尘三昧第50则、云门十五日第6则、汝是慧超第7则、黄檗童酒糟汉第11则、南泉圆相第69则 2能所俱泯:急水上打球第80则、玄沙三种病人第88则、银碗里盛雪第13则、南泉庭前花第40则 3圆融互摄:a.大小圆融:雪峰尽大地第5则b.一多圆融:青州布衫第45则c.自他圆融:南山起云北山下雨第83则d.体用圆融:智门莲花第21则、智门般若体用第90则e.南北圆融:不是心佛物第28则f.心境圆融:野鸭子第53则 一、一切现成 现量境是原真的、即时呈显的、未经逻辑理性干预的境界,不可用比量来推测揣度。现量境具有一切现成的禅悟特质,它要求观照者在观照对象未受理念涉入时用直觉方式去接受、感应、呈示对象,尽量消除由“我”造成的类分和解说,充分地肯定事物原样的自足。 表达、吟咏现量境的有“盘山三界无法”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37则: 盘山垂语云:“三界无法,何处求心?” 盘山示众:“三界无法,何处求心?四大本空,佛依何住?璇玑不动,寂尔无言。觌面相呈,更无余事。”《传灯》卷7《宝积》雪窦拈出其中的两句来颂,犹如浑金璞玉。闻称声外句,莫向意中求。盘山之语,电转星飞,如果拟议寻思,千佛出世也摸索不着。如果往自己心灵深处去参究,彻骨彻髓地悟透,就会发现盘山的话已是饶舌;如果拖泥带水在声色堆里转,连做梦都不会梦见盘山。五祖法演说:“透过那边方有自由分。”但纵是透过那边,将情尘计较灭绝,仍不可堕入顽空。顽空是解脱深坑,所谓“无为无事人,犹遭金锁难”。烦恼、妄想是系缚人的锁链:执迷于“空”,“空”真空无相、无一物就会变成束缚无为无事之人的金链。因此应舍弃佛见法见,不可执着于佛和法,才能获得真正“佛向上”的境涯。坐禅甫熟,刚刚断绝烦恼妄想的根源,达至真空无相本来无一物的无念无想心态时,犹如灯火消失之后的漆黑世界。但这绝非自己的本来面目。在黑暗的解脱深坑中,才是真正的可怕。无差别的平等是恶平等。在黑暗之中有了光亮,才不是枯木顽空参《一日一禅》第77页。 因此,必须连无为无事也予舍弃。向无言处言得,行不得处行得,才有转身之处。对“三界无法,何处求心”这句话,如果用情识揣度,就会死在句下。雪窦彻悟透达,吟出了下面的诗句: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白云为盖,流泉作琴。一曲两曲无人会,雨过夜塘秋水深。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雪窦的颂词一似华严境界。在华严的一真法界中,世间出世间一切诸法,不论净染,有漏无漏,全是性起,诸佛众生交彻,净土秽土融通。宇宙万有,尘尘刹刹,统归华严性海。一切一切真,鸟啼鱼跃,水流花谢,风起云行,山奔海立,都是毗卢遮那的大机大用。因此林泉老人说:“岩树庭柯各挺无边之妙相,猿啼鸟噪皆谈不二之圆音。”头头不昧,物物全彰,何物不是菩提?何处而非道场?参李杏村《禅境与诗情》第182页。  “白云为盖,流泉作琴”,化用苏轼诗意。流泉作琴,意为借流泉作一片广长舌头。 “一曲两曲无人会”,感叹涓涓泉声,竟无人领会。道虔禅师说:“还识得命么?欲知命,流泉是命,湛寂是身,千波竞涌是文殊境界,一亘晴空是普贤床榻。” 《五灯》卷6《道虔》这般曲调必须是知音才能听懂。若不是知音,纵然侧耳也徒劳无功,所谓“聋人也唱胡家曲,好恶高低总不闻”。雪窦在诗的末句,呈显出“雨过夜塘秋水深”的思量不到处的现景,对此现景,“也须是急着眼看。更若迟疑,即讨不见”。圆悟语。《佛光》第6133页:“此三界无法之 ‘无法’,与‘无心’、‘无事’同义,谓三界之事象,从根源之立场而言,乃不存在者。此公案即指示无念无想之存在方式即真实的存在。”《一日一禅》第247页:“有人说,‘三界无法’的真正意义是‘三界就是叫做无的法’,这个‘无’便是心。仰面而观,空中浮云悠悠;俯首而闻,溪谷流水潺潺,这种无弦之曲,有没有人可以听到呢?雨后的夜晚,池水涨了!秋色是如此的深!这便是‘无的法’,没有别的,一切的一切就是‘心’。”  一真法界,性海无风,金波自涌,谱出气韵高绝的无弦之曲。对这千古绝唱,只有脱落情尘才能领略得到。 此诗首二句以公案成句入诗,接着描绘出一幅幅美丽如画的清景,使之原真地呈显,不掺入任何主观意念的成分。禅林吟咏本则公案,也多以描摹现量境取胜。《颂古》卷12收录的吟咏本则公案的颂古,都生动活泼地呈显了现量境,如: 青青入座当轩竹,黯黯遮门对面山。更有一般堪羡处,夜深流水响潺潺。 佛鉴勤颂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山容雨过,松韵风吟。横眠倒卧无余事,一任莓苔满地侵。佛性泰颂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或庵体颂 山舍无尘分外清,石榴花发透帘明。槐阴满地日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掩室开颂 依依杨柳欲藏鸦,社后东风卷落花。理策邀朋何处好,山南山北看桑麻。 愚谷<囗水>颂 虽然歌咏同一公案的颂古往往表现出禅师不同的风格,但在对“三界无法,何处求心”的吟咏上,却都集中在对现量境的描摹上。这是因为对意路不及一切现成的境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其自然原真地呈显。 “云门尘尘三昧”公案及颂古也是对一切现成之境的典型象征。《碧岩录》第50则: 僧问云门:“如何是尘尘三昧?”门云:“钵里饭,桶里水。” “尘尘”,是六识对象的六尘,指客观的一事一物。“三昧”是指将心定于一处或一境的安定状态。修行者止心一处,不令散乱,而保持安静,此一状态即是“三昧”,它是一个人的心境完全与某物混然一体的境界。“尘尘三昧”,谓华严四法界中事事无碍法界。《华严经》称一尘之中现无量刹,进入一微尘的三昧,即表示一切诸法事事无碍。本则公案是拈出《华严经·贤首品》“一微尘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尘定。而彼微尘亦不增,于一普现难思刹”的话头,名为尘尘三昧,意为虽一微尘也入于事事无碍法界,万象互融互摄,同时安住于一一法位独立存在。但若对尘尘三昧只作概念上的理解,就得不到事事无碍的实证。所以云门直指现境而使人实证。禅之所以为禅,正存在于此参《禅学讲话》第127~128页。 雪窦颂云: 钵里饭,桶里水,多口阿师难下嘴。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拟不拟,止不止,个个无裈长者子。 “钵里饭,桶里水,多口阿师难下嘴。”云门答语,意指在日常每一件差别事物之中,都有平等三昧的机用发动,此即是“尘尘三昧”,正如饭盛在钵里,水盛在桶里。对此,纵是擅长口才的雄辩家,想推求玄妙道理,也不容有开口处。 “雪窦只到这里也得,他爱恁么头上先把定,恐众中有具眼者觑破也。到后面须放过一着,俯为初机,打开颂出教人见。”圆悟语 雪窦在施行杀人剑后,又使出活人刀颂道:“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北斗星位于北,南极星位于南,各各安住。世间相常住,一一住法位。宇宙万有,一一安住于各自的位置,绝没有什么高下之别。《颂古》卷33天童觉颂:“更无一法不如来,只个堂堂观自在。”  然而为什么会平地掀起滔天巨浪似地生出各种议论呢?这是人的相对意识在作怪。雪窦的意图,在使人观照般若直观之境:“若向事上觑则易,若向意根下寻,卒摸索不着。”圆悟语 “拟不拟,止不止,个个无裈长者子。”对此尘尘三昧之境,不能有分别计量的念头。《颂古》卷33湛堂准颂:“直下是,休拟议。钵里饭,桶里水。” 《从容录》第99则天童觉颂:“钵里饭,桶里水,开口见胆求知己。拟思便落二三机,对面忽成千万里。”  如果歇不下计量之心,就像《法华经》中的那个忘却自己故乡,流浪远方,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长者子一样,“个个”句:化用寒山子《六极常婴苦》诗意,见《全唐诗》卷806。  弃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此诗设喻奇特,先是以钵里饭桶里水的现量境坐断意识思量,继而创造出与钵里饭桶里水相侔的北斗南星意象,以表达一切现成的现量境,再以寒山子诗所描述的《法华经》无裤长者子意象,形容拟议寻思者,悖离精神家园流浪乞食,形象生动而富有谐趣。 表达把握现量境之禅悟体验的公案及颂古有“云门十五日”。《碧岩录》第6则: 云门垂语云:“十五日已前不问汝,十五日已后道将一句来。”自代云: “日日是好日。” 云门从睦州处开悟。睦州禅师机如掣电,难以凑泊,寻常接人,才跨门便搊住云:“道道!”来人正待拟议,话还没说出口,雪峰就将他推出说:“秦时度轹钻。”云门初参睦州,前两次也被挡回,第三次刚敲门睦州便问:“谁?” 云门说:“文偃。”睦州刚打开门,云门便想闯入。睦州搊住他说:“道道!” 云门正准备开口,又被推出,一只脚还留在门内,睦州急急关门,压伤了云门的脚。云门忍痛作声,蓦地大悟。后来云门接人,和睦州风格相似,有抽钉拔楔的手段。要了解云门这句话的意思,必须泯除千差万别。云门自己代答说:“日日是好日。”“十五日已前”,是威音王那畔的绝对世界,心物不二,性相一如,万法归一,一亦不立,情识不到,不容拟议。如果有问有答,立主立宾,能所宛然,便落入相对世界。“十五日已后”,虽可言说,云门却不落言筌地说“日日是好日”。可见十五日以前泯除差别,十五日以后也泯除差别。有的论者说: “此则公案谓,不徒悔过去,不托望未来,应积极努力于眼前之生活,故云门文偃勉励佛子,谓日日为最上、最高之日,应把握寸金难换之今日而精进。好日即吉辰之意,亦即日日皆为举扬佛法之吉辰。”《佛光》第1445页可备一说。但需强调的是,必须摆脱好日的“好”字,否则仍然是拘执于“好坏”二见,正如李杏村所云:“这句话代表时间的流注,通贯古今,无始无终,也叫人没有插嘴的余地,因为‘日日是好日’意味着无善、无恶、无美、无丑,远离是非恩怨、颠倒妄想、凡圣情智,正如水流花谢,一片天机,平庸之至,洒落之至,解脱之至,也自在之至。”李杏村《禅境与诗情》第24页,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94年版。  人生多风雨,“日日”难得“好”。只有进入完全放弃辨别心、执着心的清纯境界,高兴时高兴,悲伤时悲伤,而不受其束缚,不被它们所烦恼,才是“日日是好日”。 雪窦颂云: 去却一,拈得七,上下四维无等匹。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禽迹。草茸茸,烟幂幂,空生岩畔花狼藉。弹指堪悲舜若多,莫动着,动着三十棒。 “去却一,拈得七,上下四维无等匹。”雪窦颂古,往往以金刚王宝剑当头截断,然后再略微透露些消息。对“去却一,拈得七”,人们常常把它当作算术来思考,认为去了一,就是十五日以前的事,大错特错,切不可在言句中来理解,因为胡饼里面没有汁水。必须向言语未生之前领悟。只有上不见有诸佛,下不见有众生,外不见有山河大地,内不见有见闻觉知,如大死之人复活,长短好恶,打成一片,才能觑出“去却一,拈得七”的真意。李杏村《禅境与诗情》第26页:“一即七,七即一,一本散为万殊,万殊仍归一本。放之则弥六合,大而无外,故言‘上下四维无等匹’;卷之则退藏于密,万法归一,一亦不立,故言 ‘去却一’。”程兆熊:“七是多,去了一就是多,‘多之为美’,多则万象森然。于是‘日日是好日’,便是华严世界。”见《禅学论文集》第2册第308页。   “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禽迹。”徐徐行来,浩浩流水声可以于不经意间踏断;纵目流览,无印痕的鸟迹可以于意识中摹写出。同上书第26页: “禅家悟证本体自性,与天地同体,与大化冥合,是以水流花开,鸢飞鱼跃,不出天地造化之机,自与本原心性相应,故言‘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禽迹’。” 能到这个境界,即使是热滚滚的镬汤,炽炎炎的炭火,只要轻轻一吹,就可以让它熄灭;即使是白芒芒的刀山,森戟戟的剑树,只要大声一喝,就可以令它摧折。 “草茸茸,烟幂幂,空生岩畔花狼藉。”证悟之后,“万象森罗,风光无限,无一不是自性中物。学人如能见色明空,循相证性,自然心物无碍,逍遥自在,何处不是菩提道场?须菩提岩中宴坐,观空证性,诸天雨花,落红满地,适足证明,空有无碍,性相融通,诸法自在,在空有交彻的美妙世界里,虚空之神舜若多,何有立足之地呀!”同上书第28页。  “空生”即须菩提。须菩提岩中宴坐,帝释天雨花赞叹,须菩提问其缘由,帝释天说:“我推崇尊者善说般若波罗蜜多。”须菩提说:“我对般若,并没有说一字。”帝释天说:“尊者无说,我乃无闻。无说无闻,是真般若。”于是天旋地转,花雨飘落得更多。 “弹指堪悲舜若多。”舜若多是虚空神,以虚空为体,没有身体的觉、触,受佛光照射时才显现身体。雪窦说纵然修行到舜若多神那样的境界,正好令人弹指悲叹。因为“日日是好日”,生命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庄严,如此的神圣,不容拟议“动着”,一起心动念,就该吃三十棒! 此诗先以去一拈七截断人们对“日日是好日”的意识揣度,指出只要摒除情识,一念不生,即是天上天下我独尊,上下四维无等匹。由于主体心境绝对澄明,对外物的感应也分外敏锐,“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禽迹”。雪窦又担心人们沉溺在枯寂境界里,随说随扫,以“草茸茸烟幂幂”的美丽景致将无事境界盖却,说纵然身体虚明似舜若多,也依然沉溺于死水。公案与颂古均表现了云门、雪窦对把握现量境的深刻体证。《颂古》卷32海印信颂:“日日是好日,风来树点头。九江烟霭里,月上谢家楼。”上方益颂:“冰消河北岸,花树发南枝。到处有春色,天涯亦早归。”圆悟勤颂:“豁开户牖正当轩,玉兔金乌如转轴。传不传,得不得,那知陌上春条绿。”都能写出对迥超思量的“日日是好日”之体悟,只不过比起雪窦诗的造境奇崛、转折多姿来,未免略逊一筹。 与“一切现成”相联系的禅悟体验是“本来现成”,它是“一切现成”的基础。“一切现成”注重对现前一切的感悟,注重当下。“本来现成”注重向真如本心的回归,注重本来。表达“本来现成”禅悟体验的有“汝是慧超”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7则: 僧问法眼:“慧超咨和尚,如何是佛?”法眼云:“汝是慧超。” 法眼有啐啄同时机,具啐啄同时用,方能如此接机,超声越色,得大自在。对本则公案的意旨,禅林有很多揣度。殊不知法眼垂示一言半句,如石火电光,指出一条彻悟之路,后人只管在言句上寻思说:“慧超便是佛,所以法眼这样回答。”《颂古》卷36天衣怀颂:“嗟见衲僧生异解,认他虹霓作仙桥。”佛鉴泉颂:“途中多少寻春客,误听黄鹂作杜鹃。”普融平颂:“望风鸣处困盐车,伯乐回观价万殊。可笑如今虞坂上,错将驽马作龙驹。”  有的认为法眼之意是“大似骑牛觅牛”,有的认为法眼之意乃“问处便是”,都了无关涉。如果这样理解,不但辜负自己,而且埋没法眼。必须是心志坚毅,棒打不回,牙如剑树,口似血盆的禅者,才能领悟法眼的言外之意。以情识妄解臆测,就会丧失佛禅的慧命。《颂古》卷36慈受深颂:“一颗灵丹大似拳,服来平地便升仙。尘缘若有丝毫在,蹉过蓬莱路八千。”云溪恭颂:“问佛云言是惠超,当机一句不相饶。迟疑更向途中觅,重叠关山十万遥。”  慧超能从法眼这句话悟入,是他平时努力参究的结果。对这则公案,法眼宗人称为箭锋相拄,于一句下便切中要害,使学人悟入,用不着五位君臣、四料简等繁杂的机法。法眼曾以“丙丁童子来求火”使玄则开悟,以“曹源一滴水”使德韶开悟。如果从字面意思来寻思推理,终究无法透过,正如云门所说:“举不顾,即差互。拟思量,何劫悟!” 《古尊宿》卷15《文偃》雪窦颂古阐发此意,尤为清楚明白: 江国春风吹不起,鹧鸪啼在深花里。三级浪高鱼化龙,痴人犹戽夜塘水。 雪窦是一个具有大机用的宗师,将古人难嚼难透难见的公案,吟咏出来让人容易了解,具有极高的才气。雪窦能看出法眼答语的关键所在,又知道慧超悟解程度之深,更担心后人在法眼言句下错作解会,所以颂出。这僧如此问,法眼如此答,便是“江国春风吹不起,鹧鸪啼在深花里”。这两句诗用春天的美丽图景,来表示省悟的境界,象征着全无迷惑、不安、恐惧的开悟世界。《禅学与唐宋诗学》第256~257页:“此一‘大全’,即如何是佛,其作用遍周沙界,虽江南之国,春风吹拂,万卉回苏,此阳和回天之力,乃此一‘大全’之作用,而不足以尽此‘大全’,非此春风所能吹起也,此‘大全’之真际未见,而春风吹拂,草绿花开之现象界中,已显示此‘大全’之作用,而文彩已彰;‘鹧鸪啼在深花里’,以鹧鸪啼声喻法眼文益之答话,以深花里喻答话之意乃在言外,鹧鸪呼鸣,可闻声而不可见其形,言此一‘大全’或佛,非言端语端可得。”可备一说。   “三级浪高鱼化龙,痴人犹戽夜塘水。”雪窦后二句,更是慈悲心切,把不宜点明的意思点明无余。大禹凿龙门为三级,故龙门有三级浪。古代传说,每年三月三桃花盛开时,鲤鱼游向龙门,能跳过龙门的,头上生角,于三级浪高中腾云驾雾化龙而去;跳不过龙门的,点额曝腮,困顿于死水。而愚痴渔人,不知鱼已化龙而去,以为还在塘里,连夜戽干池塘之水以求鱼。雪窦用这组形象,比喻慧超如鱼化龙,于法眼言下大悟;而后世愚钝禅人,以为佛法证悟在法眼言句之中,寻言觅理来进行参究,根本不可能得其真谛。 此诗前二句以春风鹧鸪的美丽境象来象征脱落烦恼、一切现成的悟境,后二句以戽水求鱼的新奇喻象来表示咬嚼言句、胡饼觅汁的谬妄。颂古本身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境界,显示了作者深厚的诗学修养。 参禅者认识到本来现成、本来是佛,形成了鼻孔辽天的精神气度。表达这类禅悟体验的有“黄檗噇酒糟汉”、“南泉圆相”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11则: 黄檗示众云:“汝等诸人,尽是噇酒糟汉,恁么行脚,何处有今日。还知大唐国里无禅师么?”时有僧出云:“只如诸方匡徒领众,又作么生?”檗云: “不道无禅,只是无师。” 禅宗发展到黄檗所处的中晚唐时代,如火如荼,马祖道一、百丈怀海、青原行思、石头希迁等大师们的法嗣遍布中华。而黄檗却说“无师”,这是因为在他看来宗派乃是人为的区分,各有各的体会。禅到处都有,佛在每个人的心中,主要应靠自己去领会、参悟,仅仅依赖于师家是没有用的。黄檗说大唐国内无禅师,开悟而别具只眼的人,自然可以看出他在垂钩钓问。《颂古》卷16龙门远颂: “大唐国里无禅师,不许会兮只许知。着肉汗衫如脱了,方知棒喝诳愚痴。”  当时便有为了求法不惜身命的禅僧问道:“各地都有训练弟子领众修行的道场,这又怎么讲?”这是很好的一拶。黄檗只得泄漏消息说:“不道无禅,只是无师。” 《颂古》卷16径山杲颂:“身上着衣方免寒,口边说食终不饱。大唐国里老婆禅,今日为君注破了。”谓黄檗婆心不惜为其僧点破。白云端颂:“抛钩本欲钓鲲鲸,谁知钓得跛鳖子。”讥其僧不识黄檗机锋而发问。  雪窦颂云: 凛凛孤风不自夸,端居寰海定龙蛇。大中天子曾轻触,三度亲遭弄爪牙。 “凛凛孤风不自夸,端居寰海定龙蛇。”按照一般人的理解,黄檗说大唐国内无禅师,是与人互争长短,自逞自夸。但真正明白了黄檗的意思,就会知道他绝非自夸,而是要唤起禅僧的自信。彻悟之人,有时孤峰顶独立,有时闹市里横身,而不会像那些小根小智之徒,僻守一隅,愈想舍弃妄念愈舍弃不掉,愈想追寻禅悟愈追寻不到,愈想担荷禅法愈担荷不起。只有将佛法道理统统舍却,将玄妙奇特全部放下,自然触处现成,不夸而自威。这样的禅者,心如明镜,是龙是蛇,入门来一验便知。雪窦赞叹黄檗具有定龙蛇的手眼,有擒虎兕的机用。 《颂古》卷16雪窦宗颂:“象外横身该宇宙,圣凡极尽不容尘。衲僧意气合如此,当场谁是夺标人?”   “大中天子曾轻触,三度亲遭弄爪牙。”雪窦援引事实来承接上二句,说明黄檗禅风的凌厉迅疾。黄檗接人,向来施以本分钳锤,临济三度问法三度被打,终于大悟,禀承黄檗宗旨,开创了临济宗。非但临济遭打,纵使是大中天子,也曾多次遭到他的掌击。大中天子指宣宗。宣宗未即位前因躲避宫廷斗争,潜隐在香严禅师处剃度做沙弥。黄檗有一次礼佛,大中问:“不着相而求佛,不着相而求法,不着相而求僧,你礼佛是在求什么?”黄檗飞掌而击。大中说:“太粗鲁了。”黄檗说:“这是什么地方,说粗说细?”说着又是一掌。《颂古》卷16月林观颂:“大唐国里无禅师,独弄单提见也无。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   此诗首二句写出黄檗的机锋迅疾、气度威严,后二句援引唐宣宗做沙弥时被黄檗一再掌击的禅门典故,形象地描画出黄檗无依独运的精神气度。这种精神气度,正得益于对本来现成的自肯自信。 表达大悟不存师悟境的,有“南泉圆相”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69则: 南泉、归宗、麻谷,同去礼拜忠国师。至中路,南泉于地上,画一圆相云: “道得即去。”归宗于圆相中坐,麻谷便作女人拜。泉云:“恁么则不去也。” 归宗云:“是什么心行?” 南泉、归宗、麻谷等三人都是马祖门下的逸才,有一次他们准备上京去拜访著名的慧忠国师。当时慧忠国师的名声很大,南方参禅有得的人,都想登堂入室,否则便会为人所讪笑。本则公案发生在南泉三人赴京参拜国师途中。据说,禅门画圆相的作法是从慧忠那里开始的。南泉画圆相,象征自性圆满,是佛的境地。归宗举身便坐,超越相对,非圣非凡。麻谷见了作女人拜,象征男女同一,无有区分。南泉认为每个人都表现到家,等于已经晋见了国师,没有再去的必要。 《颂古》卷11保宁勇颂:“漫漫大地盈尺雪,江湖一片难分别。渔父披蓑月下归,谁道夜行人路绝。”草堂清颂:“三人礼拜南阳去,半路抽身信已通。休论东西与南北,此心千里自同风。”月堂昌颂:“手携花鼓到城根,反着麻鞋过短门。笑把柴头书古字,大家来步月黄昏。”  南泉、归宗、麻谷,都是见地相同的禅者,或擒或纵,或杀或活,表现得很巧妙。雪窦颂云: 由基箭射猿,绕树何太直。千个与万个,是谁曾中的?相呼相唤归去来,曹溪路上休登陟。复云:“曹溪路坦平,为什么休登陟?” “由基箭射猿,绕树何太直。”由基姓养名叔,字由基,春秋时楚国人。楚庄王有次出猎,在山中看到一只白猴,命手下发箭,没有射中,那只白猴竟拾起箭来嬉戏,庄王遂命由基来射它。由基将弓一拉,白猴即抱树悲啼。发箭之时,白猴绕树逃避,那只箭也绕树旋转,射杀了白猴。这是绝世的神箭,雪窦却说 “绕树何太直”,用得妙绝:“若是‘太直’则不中。既是‘绕树’,何故却云 ‘太直’?”圆悟语有人说绕树就是圆相,这只是望文生义,捕风捉影。他们三人殊途同归,都是“太直”。七纵八横,不离方寸,百川异流,同归大海,所以南泉说既是这样就不必前去。 “千个与万个,是谁曾中的?”自古以来,参禅求道者不计其数,千千万万的人都想射中心猿,求得心国的宁静,但到底多少人能够中的?两句反衬三人对圆相一画一坐一拜,都表达了超妙的悟境。 “相呼相唤归去来,曹溪路上休登陟。”颂南泉道“恁么则不去也”。南泉等人既已悟明心性,灭却烦恼,再去已是多余。诗至此本已结束,雪窦又下一语: “曹溪路坦平,为什么休登陟?”曹溪路绝尘绝迹,净裸裸赤洒洒,坦荡砥平,为什么却不去登陟?这与本则公案主旨息息相关。三人的作略,旨在将一切相对观念灭除,如圆悟本则垂唱所云:“透荆棘林,衲僧家如红炉上一点雪”,这才是养由基射猿的神妙之处。但灭除了相对观念,得到“曹溪路坦平”的悟境,还须用金刚般若随说随扫,将此了悟之心也予以拂除。 此诗从由基射猿的意象加以生发。人心躁动,佛教喻之为猿猴。射中心猿,即是将相对的妄念灭除,以臻于心国太平之境。对于彻悟之人来说,即便七纵八横“绕树”,亦能头头达道“太直”。南泉三人就是这样的悟者。三四两句宕开一笔,以众多求道者无由见道反衬三人能够当下明心见性。五六两句收阖,说一念心歇即菩提,不必再向外求道。此诗设置了背触意象“绕树何太直”,造境精警奇特。颂古以“千个与万个”的夸张手法衬托南泉三人是凤毛麟角的彻悟者;以“是谁曾中的”的反诘句式,衬托南泉三人顿悟本心,增强了低徊唱叹的艺术效果。以“相呼相唤归去来”的复叠回环句式,写出三人洒洒落落的悟者风致。复以“曹溪路上休登陟”以及著语,勾起悬念,将读者引向意路不及之境。 二、能所俱泯 “水月相忘”是禅者审美直觉论的特征,参《禅宗思想渊源》之《〈楞严经〉与禅宗思想》章。  其根本特征是能所俱泯。表达这一观照的范型是天衣义怀法语:“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 《林间录》卷上禅者通过直觉观照,以体证遍布宇宙的自性,就形成了直觉境。它的关键是保持主体心灵的空灵自由,即无住生心。象征、吟咏无住生心的,有“急水上打球”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80则: 僧问赵州:“初生孩子,还具六识也无?”赵州云:“急水上打球子。”僧复问投子:“急水上打球子,意旨如何?”子云:“念念不停流。” 佛教认为,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学人熟谂教意,故问初生孩子有没有六识。圆悟指出:“初生孩儿,虽具六识,眼能见耳能闻,然未曾分别六尘,好恶长短,是非得失,他恁么时总不知。学道之人要复如婴孩,荣辱功名、逆情顺境,都动他不得,眼见色与盲等,耳闻声与聋等,《维摩经·弟子品》:“所见色与盲等,所闻声与响等,所嗅香与风等。”  如痴似兀,其心不动如须弥山,这个是衲僧家真实得力处。古人道:‘衲被蒙头万事休,此时山僧都不会。’《五灯》卷14《慧晖》:“且道作么生行履,免被傍人指注去?衲被蒙头万事休,此时山僧都不会。”  若真如此,方有少分相应。”《碧岩录》本则虽然如痴似兀,却历历孤明。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没有心的造作,没有攀缘思虑。得道之人禀持金刚般若,在无功用中施行功用;证入维摩不二怨亲平等,对一切违情顺境皆以慈心摄受,并且进一步对这无心的观念也同样予以扫除。 经教中说:“第八不动地菩萨,以无功用智,于一微尘中,转大法轮。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不拘得失,任运流入萨婆若海。”《碧岩录》本则引 禅者达到这个境界,又不执着这个境界,时时自在,遇茶吃茶遇饭吃饭。石室善导说:“汝不见小儿出胎时,可道我解看教、不解看教?当恁么时,亦不知有佛性义、无佛性义。及至长大,便学种种知解出来,便道我能我解,不知总是客尘烦恼。十六行中,婴儿行为最。哆哆和和时,喻学道之人离分别取舍心,故赞叹婴儿,可况喻取之。若谓婴儿是道,今时人错会。”《五灯》卷5《善导》。袁中郎《叙陈正甫会心集》:“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愈于此时也。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婴儿,盖指此也。”  赵州曾说:“我十八上便会破家散宅喻破除一切知识”《古尊宿》卷24《神鼎》, 又说: “老僧行脚时,除二时粥饭是杂用心处,余外更无别用心处。”《五灯》卷4《从谂》只有到了无功用地,臻于不动地菩萨的境界,才能快活自在。《楞严经》卷10云:“阿难当知,此湛非真。如急流水,望如恬静。流急不见,非是无流。”经中如来开示阿难说,精明清净、湛然不动的境界并非就是永恒不变的心性、真心,它犹如一股急流,表面看似恬静,其实只因流动太急才看不见它在流,并不是真的不流。因此这个境界,仍是妄想的根源。在急水中行船,坐在船上的人有一种错觉,误认为水是静止的。由意识所衍生的诸法也是如此。赵州的答语跟这些譬喻一样,急水上打球,转眼就流过。那僧不知所云,又问投子,投子说:“念念不停流。”婴孩六识,虽然不起执着作用,却念念不停地迁流,如急水之驶。投子之答,深辨其僧之意。雪窦颂云: 六识无功伸一问,作家曾共辨来端。茫茫急水打球子,落处不停谁解看? “六识无功伸一问,作家曾共辨来端。”修行者到了这种境界,就跟婴儿一样,虽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对六尘却不加分别,这就是“无功用行”。不过虽然是无功用,却依旧山是山水是水。因为赵州、投子都是宗师,故两人都深明其意。 “茫茫急水打球子,落处不停谁解看?”上句颂投子道“念念不停流”,下句引导读者仔细观看:湍急的河水,表面似乎静止不动,但是把球子丢在上面,刹那间就流走了,这就是静中有动。禅者如鲁如愚,像是一潭死水,实际上却是一湍急流,这便是“悟了同未悟”的风范神仪,是受过洗炼的向上境界。对此投子以一念一念流转不停来表示,念念正念相续,在无心的状态下,一瞬一瞬都是正念《一日一禅》第283页。  此诗通过对公案情景的生动再现,引导人们对公案自身进行体证。六识无功的境界是渊深莫测的境界,只有宗师才能达到。为了避免读者受自己评判的干扰,雪窦在诗中以反诘的句式,启发读者开启般若慧眼观“看”急水浮球的“落处”。 表达、吟咏无住生心的还有“三种病人”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88则: 玄沙示众云:“诸方老宿,尽道接物利生,忽遇三种病人来,作么生接?患盲者,拈槌竖拂,他又不见;患聋者,语言三昧,他又不闻;患哑者,教伊说,又说不得,且作么生接?若接此人不得,佛法无灵验。”僧请益云门,云门云: “汝礼拜着。”僧礼拜起,云门以拄杖挃,僧退后,门云:“汝不是患盲。” 复唤近前来,僧近前,门云:“汝不是患聋。”门乃云:“还会么?”僧云: “不会。”门云:“汝不是患哑。”僧于此有省。 玄沙参到绝情尘意想,净裸裸赤洒洒,方解如此说法,后世的参禅者死于句下,执着地作盲聋喑哑会,终究摸索不着。玄沙所说的三种病人并非指肉体上的盲、聋、哑,而是指昧于真见、真闻、真语之人。诸佛出世旨在教化被无明所障而迷失本心之人,故玄沙说如果接引不了这类人,佛法就没有灵验。公案的后半部分,僧用玄沙的话向云门请益,云门以直接动作作答,丝毫不给其僧分别思量的机会,促使他当下明白自己本来就是不盲、不聋、不哑之人。迷失的凡夫本来具有真如佛性,由于见闻觉知妄起分别,迷头认影,沿门乞食,以致于有眼而盲、有耳而聋、有口而哑。公案旨在超越见闻觉知的分别妄想,拨落见尘明见性,荡除妄心见本心,以契入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实相无相境界。雪窦颂,则翻出新境。颂云: 盲聋喑哑,杳绝机宜。天上天下,堪笑堪悲。离娄不辨正色,师旷岂识玄丝。争如独坐虚窗下,叶落花开自有时。 “盲聋喑哑,杳绝机宜。”见与不见,闻与不闻,说与不说,雪窦全都予以破除,使得障蔽本心而形成的盲聋喑哑见解、机宜计较,总用不着,然后才是向上一路的真盲、真聋、真哑,无机无宜。 “天上天下,堪笑堪悲。”堪笑者是哑却不哑,是聋却不聋虽然达到无分别般若智的聋哑,心里却历历孤明;堪悲者明明不盲却盲,明明不聋却聋虽然有正常的感觉器官,却溺于声尘色尘而使闻见之性聋盲。 “离娄不辨正色,师旷岂识玄丝。”离娄乃黄帝时著名的明目者,能在百步外明察秋毫之末,却不能辨“正色”,不瞎而瞎;师旷是春秋时著名乐师,能辨音以知吉凶,隔山闻蚁斗,却不能聆辨“玄丝”,不聋却聋。正色、玄丝,纵是离娄、师旷也辨识不得。那些囿于分别情识、沦丧天然本真之人,纵然目明如离娄,耳聪如师旷,也无法辨正色、聆玄丝,进行对大道的体证。 雪窦此诗,用反形手法,在理性与悟境间垒起了一道银山铁壁,并指出悟者应有的态度:既不作离娄,也不作师旷,“争如独坐虚窗下,叶落花开自有时”。到此境界,见似不见,闻似不闻,说似不说,饥餐困眠,任他叶落花开。叶落时是秋,花开时是春,各各自有时节圆悟语。  表达水月相忘禅悟体验的有“银碗里盛雪”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13则: 举僧问巴陵:“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银碗里盛雪。” 西天迦那提婆尊者,本是外道,与十四祖龙树菩萨针钵相投,得其真传,遂成为禅宗十五祖。马祖云:“凡有言句,是提婆宗。”意指以无碍辩才驳斥对方的议论就是提婆宗。后来云门说:“马大师解释得很好,只是没人再进一步去请教。”有僧便问:“如何是提婆宗?”门云:“九十六种外道,你是最差的一种。” 雪窦引用此事来颂巴陵的行履。巴陵的见地与云门相合,后来出世弘法,住持岳州巴陵新开院,弘扬云门宗风,将三转语呈给云门。这三转语是:1如何是道?明眼人落井。2如何是吹毛剑?珊瑚枝枝撑着月。3如何是提婆宗?银碗里盛雪。云门见了说:“以后老僧忌辰的时候,只举这三转语就够了。”后来巴陵果然没替云门做过忌辰斋,依照遗嘱只举这三转语。禅林称巴陵为“鉴多口”,推崇他和提婆一样辩才无碍。本则公案中,僧问如何是提婆宗,意指巴陵禅风如何,巴陵答“银碗里盛雪”,这句话和其他二转语一样,孤峻峭拔,不透露一点消息,使人摆脱情识妄见。雪窦颂云: 老新开,端的别,解道银碗里盛雪。九十六个应自知,不知却问天边月。提婆宗,提婆宗,赤幡之下起清风。 “老新开,端的别,解道银碗里盛雪。”“新开”即巴陵颢鉴禅师所住持的新开禅院,这里用作对巴陵的敬称。一切语言皆是佛法,雪窦赞叹巴陵能够说出 “银碗里盛雪”的妙句,答语与诸方确实不同,修行达到了高深的火候。此时,表里俱澄澈,是极高的悟境。 “九十六个应自知,不知却问天边月。”在提婆的时代,印度有九十六种外道,提婆曾与之一一辩论,并击败了他们。这些辩论后来被辑成文集,就是著名的《百论》,与龙树菩萨的《中论》、《十二门论》一起并称《三论》。这句诗的意思是九十六种外道在与提婆交锋时对银碗盛雪的意境应有所体会,否则就难以与提婆辩论,而要去问取天边月。 “提婆宗,提婆宗,赤幡之下起清风。”雪窦在最后又宕开新境,像狮子反掷似地吟出此二句。古印度法战的时候,胜者手持赤幡,输者反披袈裟从侧门出去。提婆在与外道的法战中,以无碍辩才折服外道,持赤幡而立,法战的输方站在赤幡之下表示臣服。巴陵说提婆宗是“银碗里盛雪”,雪窦说提婆宗是赤幡之下清风飒飒,意为对巴陵答语如果向言句上求解会,就会败立赤幡之下,故圆悟评雪窦此句是“杀人不用刀”。 此诗热情洋溢地赞颂了巴陵超妙卓异的接机艺术。“老新开,端的别,解道银碗里盛雪”,命意颇似李白“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银碗里盛雪,是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银碗与雪,互为观照的主体,皎洁明丽,表里澄澈,系意路不及的境界。雪窦接着强调对巴陵此句应有深切的体悟,而体悟的最佳方式就是问取天边月,对自然清景作即物即真的感悟。诗的最后以赤幡之下清风飒飒,暗示不可对巴陵之语作望文生义式的知性理解。 表达水月相忘禅悟观照的还有“花如梦”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40则: 陆亘大夫,与南泉语话次,陆云:“肇法师道,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也甚奇怪。”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云:“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 陆亘是南泉的久参弟子,一天提出“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两句话,认为很奇特。“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是僧肇《肇论》中的名句。僧肇此语的思想基础是般若空观。《肇论》说:“至人空洞无象,而万物无非我造,会万物为以成己者,其唯圣人乎!”虽有神、人、贤、圣的不同,其实是一性一体。禅宗常说:“尽乾坤大地,只是一个自己。寒则普天普地寒,热则普天普地热,有则普天普地有,无则普天普地无。”《碧岩录》本则引石头因看《肇论》,至“会万物为自己”处,豁然大悟,后来作《参同契》,也无非发挥此意。依佛教的说法,天地、万物和我都是因缘所生,缘起性空,性空缘起。由于其性本空,具有可变性,因而在不同的条件下有着不同的变化,这也就是宇宙万有生生不息的原因。不论物质世界还是精神世界,其性皆空,因此都具有共同的属性。然而,对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的理性的认知,不等于真参实证。陆亘的问话,奇特固然奇特,却并没有超出经教的道理。南泉根据衲僧的本分事替他指出要害,以破除他的无明窠窟,指着庭前花对陆亘说:“当一个人清净到了极点,整个身心充满了光明,寂照时涵盖整个虚空,再回头来看这株花,仿佛是梦中所发生的事。”这句话就像引人走到万丈的悬崖上,然后把他推下,以断绝他的命根。雪窦颂云: 闻见觉知非一一,山河不在镜中观。霜天月落夜将半,谁共澄潭照影寒? 诗意谓映现在我们感官上见闻觉知到的物象,并不是事物自身的真相;山河大地映在我们眼帘上的姿态,仅是镜中之影,而不是山河的原形。“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人们的见闻觉知,由于受各种现实条件的限制,所站的立场不同,所得到的观感也不同。所以仅仅凭见闻觉知,想体达物的真相,是根本办不到的,好像站在不同的角度,观察到庐山的形象也就大异其趣。要体证如如不动的本来面目,就不能在“镜中观”。“山河大地,草木丛林,莫将镜鉴。若将镜鉴,便为两段。但只可山是山水是水,法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圆悟语但既然“不在镜中观”,到底要在什么地方观?这就要求参禅者立在万籁俱寂的绝尘之境上,断灭心机意识的作用,使心灵渣滓尽化如同澄潭,心境双泯,能所不立,才能体证到万物一体的如如,“一槛庭花浑己物,满天风月与谁论?”《颂古》卷17佛灯珣颂这是扬弃了感觉而臻于清澄的心境始能体证到的境界。 三、圆融互摄 禅宗受《华严经》、华严宗四法界、十玄无碍、六相圆融等影响,形成了珠光交映的圆融境。《碧岩录》中的公案、颂古,关涉到禅宗圆融境的主要有大小圆融、一多圆融、自他圆融、体用圆融、南北圆融、心境圆融等。 1大小圆融 表达、吟咏大小圆融禅悟体验的,有“雪峰尽大地”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5则: 举雪峰示众云:“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抛向面前,漆桶不会,打鼓普请看。” 本则公案旨在破除大小广狭等情见偏执,而归于万法一心平等之理参《佛光》第4832页。 雪峰曾三见投子九上洞山,参访过许多禅门名宿,经受过钳锤锻炼,因而所说的一言半句,迥超心机、意识、思量,坐断古今。对雪峰的这段话,不能用心机意识猜想。不少人以情识求解,说雪峰的意思乃“心是万法之主,尽大地一时在我手里”,毫不相干。只有真参实证的人,将得失是非,一起放下,洒洒落落,才能领会雪峰的意旨。雪窦颂云: 牛头没,马头回,曹溪镜里绝尘埃。打鼓看来君不见,百花春至为谁开? “牛头没,马头回。”雪窦能看出雪峰的用意,在关键处将它颂出。但雪窦所呈示给我们的这两幅景象,到底象征什么,却颇耐人寻味。见得透的人,读了这两句,如早朝吃粥斋时吃饭相似,只是寻常。雪窦当头一锤击碎,一句截流,孤峻峭拔,如石火电光,不容凑泊。 “曹溪镜里绝尘埃”,雪窦第三句,曲通一线,稍微泄露出一些消息。 《一日一禅》第248页:“尽大地的牛头地狱里牛头人身的狱卒回去了,映出粟米粒的马头地狱里马头人身的狱卒。但是,曹溪六祖的心境本无一物 三界无法,哪有像牛头、马头等尘埃!”  但如果向言上生言,句上生句,意上生意,推解求会,就反而辜负了雪窦。雪窦句虽如此,意不如此,终不作道理系缚人。“‘曹溪镜里绝尘埃’,多少人道,‘静心便是镜’,且喜没交涉。只管作计较道理,有什么了期?”圆悟语 “打鼓看来君不见,百花春至为谁开?”雪窦已经通过“牛头没,马头回” 的情景,将公案意旨呈示于人,但人们却不能领悟“不见”,雪窦索性打开窗户,披肝沥胆,明明白白地提示说“百花春至为谁开”——当春天姗姗到来时,幽谷野涧,乃至于人迹罕至之处,百花竞发,芬芳馥郁,到底是为谁而艳,为谁而开?这是“暗示出法的绝对作用”,“呈出千红万紫的绚灿的美丽的花,便是天真清净无垢的法身”《禅学讲话》第136~137页。  此诗以“牛头没,马头回”的鲜明喻象,象征芸芸众生漂溺苦海、轮转识浪的惨状,以衬托彻见宇宙人生真相之人的澄明与洒脱。彻悟之人心明如镜,不再受生死轮转的干扰,没有漂泊迁流的波动,对外境了了感知,证得了广狭一如、小大相即的圆融无碍。“打鼓”两句再度转折说,虽然雪峰苦口婆心地说“打鼓普请看”,但很多人仍不明白这眼前的事实,就像百花春天竞相开放,对于有眼如盲之人,又有什么意义?对于不具备审美眼光的人来说,再美丽的境象也失去其价值。所以百花春至,只是为那些物我双泯,能够融入百花深处的有心人而开。 程兆熊:“百花春至原为‘我’开。我是什么?‘我’就是百花春至。”见《禅学论文集》第2册第307页。   2一多圆融 表达、吟咏一多圆融禅悟体验的有“万法归一”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45则: 僧问赵州:“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州云:“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 “万法”指森罗万象,是绝对的本体或真理,即自性。“万法归一”表示各种现象都是宇宙本体所派生,而且会还原为唯一的本体。万法归于一,而一是绝对的存在,所以绝对的一也会回归于万法。以般若智慧来观照,一切事物的根源都是空。秋月龙眠指出:“各式各样的形和色的存在多——差别——个都被限定在一个空间里一——平等——超个里,多归于一多即一。但是,超个空即是个色,没有自己时,一切都是自己一即多。依此而言,如果有人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时,只要是个佛教徒,就应答以‘一要归向万法’才对。可是,赵州却干干脆脆地舍弃了那些大道理,而以‘我在故乡做了一件麻衣,重了一点,竟有七斤’来回答。此中有其奥妙,此即禅。禅中并非全无哲学、思想,但是,禅亦俨然而非哲学或思想,我们应知之,而且应铭记在心。” 《一日一禅》第250~251页既然一切皆空,学人问什么叫空时,赵州回答说空即一切的存在,这是暗示“一”要归于万法。有归于空,空归于有,空有一体,才是省悟的世界。 禅法简要,贵在直指,言不在多,语不在繁。你如果在语句上推理寻思,便会误解赵州的旨趣。圆悟则认为,赵州的答语,是毫无意路的答话,意在断灭学人的有无妄想,犹如僧问道诠禅师:“九峰山中还有佛法也无?”道诠说:“有。” 僧问:“如何是九峰山中佛法?”道诠说:“石头大的大,小的小。”《五灯》卷8《道诠》与赵州答语如出一辙。雪窦知道公案的旨趣,替人指出一条线索而颂道: 编辟曾挨老古锥,七斤衫重几人知?如今抛掷西湖里,下载清风付与谁? “编辟曾挨老古锥,七斤衫重几人知?”赵州曾受过严格的锤炼,出言吐语,自是不同。看似简单至极的一句话,却很少有人能够知道它的落处。编辟:汾阳十八问之第五问为“偏僻问”,意为学人以偏僻见解为问;《碧岩录》则将此问理解为编辟问,谓:“编辟万法,教归一致。”释芝峰谓:“编辟,和鞭辟同,即鞭辟入里意,指赵州曾痛受过楗椎的意思。”见《禅学讲话》第141页。  这僧要逼拶赵州,赵州不愧是大师,向转身不得的地方转身而出,从容应对说: “我在青州做了一件布衫重七斤。”雪窦赞叹虽然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七斤布衫,却很少有人能知真意。《颂古》卷20运庵岩颂:“尽向青州作窠窟,不知春色在江南。”石庵玿颂:“拶到悬崖撒手时,七斤衫重有谁知?”   “如今抛掷西湖里,下载清风付与谁?”诗意谓万法归一,一亦不要,七斤布衫亦不要,一时抛到西湖里。西湖是现景,在雪窦所住的洞庭翠峰。赵州示众说:“若从南方来者,即与下载;若从北方来者,即与上载。”《五灯》卷4《从谂》赵州对上载指悟入佛法的人说心说性说玄说妙,说种种方便。对下载指修证透脱的人便没有许多道理玄妙。如果有人满腹存着禅的知见,挑着一担禅,来到赵州这里,就会发现一点也用不着,因为赵州会把你的见解剔除得一干二净,使你将各种行囊放下,洒洒落落,没有一星事,证得悟了同未悟的禅心。修行获得了悟,会经常带着这种省悟的观念来生活,不容易将它抛弃,执着于这种悟是常有的事。如果让学人抛弃了辛苦得来的悟,不啻是要断他的命根。但真正省悟的世界,必须要放弃这种悟的意念。赵州七斤布衫,如金如玉。对此一切知性的解释,都是“上载”。下载清风,谁人能够领受? 此诗通过吟咏青州布衫,表达了断绝一切思量的禅趣。赵州曾接受过严格的锤炼,机语无近傍处。诗的首二句扫除了所有对赵州示众的测度,引导读者对七斤布衫本身进行体证。三四两句更进一层,说要把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乃至于七斤布衫全部抛却,方可洒洒落落,如清风拂面,将读者引向了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禅悟之境。诗歌通过随说随扫的金刚般若,使境界层层提升。反诘句的运用,增加了回环唱叹含蓄蕴藉的艺术效果。 3自他圆融 表达、吟咏自他圆融禅悟体验的,有“南山起云北山下雨”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83则: 云门示众云:“古佛与露柱相交,是第几机?”自代云:“南山起云,北山下雨。” 云门见地明白,机用迅疾,大凡垂语、别语、代语,孤峻峭拔。本则公案,如石火电光,神出鬼没。庆藏主赞叹道:“一大藏教还这般说话么?”云门的机语,确是佛教经典上见所未见,绝意识绝情尘。只要一思考推理,便束手束脚。云门有定乾坤的手眼,见无人领会,就自己代答说:“南山起云,北山下雨”,为后学指出一条通路。雪窦颂云: 南山云,北山雨,四七二三面相睹。新罗国里曾上堂,大唐国里未打鼓。苦中乐,乐中苦,谁道黄金如粪土。 “南山云,北山雨,四七、二三面相睹。”诗意说云门善于看风使帆,逗机设教,向刀山剑刃上为人下注脚,直使得西土二十八位祖师,东土六位祖师,一一相睹。这就是“古佛与露柱相交”之机。 “新罗国里曾上堂,大唐国里未打鼓。”雪窦刚说出相交之机,又随说随扫,说虽然南山起云北山下雨,但并不是新罗上堂大唐打鼓的恶平等,而是平等中有差别性,这就自然而然地引起了下文。 “苦中乐,乐中苦,谁道黄金如粪土。”苦是苦,乐是乐,苦是乐,乐是苦。黄金是粪土,黄金非粪土。雪窦之诗“只要原他云门宗旨,明他峻机”圆悟语。 南山北山一体,起云下雨圆融。诸佛诸祖之奥妙世界与现前之事物诸相,仿佛是截然无关的个别法,却可亲切交契、浑然一体而无所分别。西天与东土之祖师,虽然生存的时空各不相干,南山与北山的云雨,亦无交会互涉的可能;然若自东西互存、南北一体的完整世界来看,则自然可了达其亲切相交、一体无别之境界 参《佛光》第5344页。 个体和个体的圆融交摄而互不妨碍的自他不二之境正在这里参《一日一禅》第289页。  雪窦的颂古,简洁明快而精妙绝伦地吟咏了古佛与露柱相交的意趣,用随说随扫的金刚般若,将云门意旨表达得淋漓尽致。后来的禅僧在吟咏本则公案时,将这种情境描写得更为具体,如佛鉴勤颂:“古佛头拄天,露柱脚踏地,上古今来成一体。”《颂古》卷33天童觉颂:“岩华之粉兮蜂房成蜜,野草之滋兮麝脐作香。随类三尺一丈六,明明触处露堂堂。”凡此,皆可以看作是对雪窦诗境的进一步拓展《从容录》第31则。万松指出,“南山起云北山下雨” 与“观世音菩萨将钱来买胡饼,放下手原来却是馒头”、“盏子落地,碟子成七八片”是同类机锋,不容“诠注话会”,应该“向诠注不及处诠注,话会不到处话会”,“古佛既与露柱相交,自然南山起云,北山下雨。蜂采花而成蜜,麝食草而作香。高低岳渎共转根本法轮,大小麟毛普现色身三昧”同上。  4体用圆融 表达、吟咏体用圆融禅悟体验的,有“智门莲花”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1则: 僧问智门:“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云:“莲花。”僧云:“出水后如何?”门云:“荷叶。” 智门对僧人问话的回答,非常奇特。圆悟指出:“如今学者,不省古人意,只管去理论出水与未出水,有什么交涉?”《碧岩录》本则这种批评对当今的学者仍有药石之效。由于本则公案涉及到莲花荷叶鲜明美丽的喻象,禅林吟咏它的诗作也香韵袭人。关于本则公案的意旨,主要有两种看法,一是迷悟说,一是体用说。持迷悟说者认为:“智门光祚与僧问答,显示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之义。……据《法华玄赞》卷一本所载,莲花具有二义,一出水义,谓所诠之理,出离二乘泥浊污水;二开敷义,谓以胜教言而开真理。此公案中,僧分别因果之隐显,就莲花之未出水、已出水,而问未悟、已悟之两时;智门则以因隐则果显,而答莲花,果显则因隐,而答荷叶。盖智门系以因果不二、隐显无碍,即因非因、果非果、隐即显、显即隐之本来面目而作说示。亦即以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之立场,否定僧之二见,使其悟知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之真义。”《佛光》第5023页  持体用说者认为:“莲花未出水之前,所见的应是荷叶,而光祚答为莲花,甚具深意,因为莲花虽未出水,但莲花的性质已完全具备,以后出水成为莲花,不过是其潜在性质的引发,意在比喻自性妙体未发生作用以前,一切妙用已经存在,以后由体起用,均系自性妙体的作用。莲花出水后,所看到的应是莲花,而光祚答以荷叶,荷叶是根本,荷叶是圆的,而禅宗常以○相,代表自性妙体,以比喻莲花,乃以荷叶为根本,现象界一切变化,仍为此一自性妙体所涵摄。”《禅门开悟诗二百首》第488页怀深颂:“烟笼槛外差差绿,风撼池中柄柄香。多谢浣纱人不折,雨中留得盖鸳鸯。”《颂古》卷37慈受深颂以出水后的荷花荷叶之美,象征事象归于本体。“‘鸳鸯不独宿’,喻道的不可分离,自性妙体,虽分‘有’分‘空’,然两者实不可分离,如鸳鸯鸟的不能拆开,光祚禅师莲花未出水的公案,并未道‘有’道‘空’,分‘空’分‘有’,而是‘空有一如’,完整如荷盖,圆融无缺,包涵了‘空’和‘有’,盖住了这一对‘鸳鸯’。”《禅门开悟诗二百首》第491页两说之中,以后说较近原意。雪窦颂古则另辟新境,提醒人们不可以情识卜度: 莲花荷叶报君知,出水何如未出时。江北江南问王老,一狐疑了一狐疑。 圆悟指出:“古人一问一答,应时应节,无许多事。尔若寻言逐句,了无交涉,尔若能言中透得意,机中透得机,放令闲闲地,方见智门答话处。问‘佛未出世时如何?’‘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斑石混沌未分时如何?’‘父母未生时如何?’云门道:‘从古至今,只是一段事。无是无非,无得无失,无生与未生。’”如果说出水与未出水时一样,就犯了颟顸佛性笼统真如之病;如果说出水与未出水时是两样,又犯了心境未忘堕在知解之病。雪窦是智门的法嗣,能看出智门奥妙处,所以直说“莲花荷叶报君知,出水何如未出时”。对此必须当下悟入,不可拾人牙慧。《颂古》卷37佛鉴勤颂:“泥水未分红菡萏,雨余先透碧波香。千般意路终难会,一着归根便厮当。”得不粘不脱之妙,指出了公案不可意解的特性。  反之,如果不能当下悟入,则“江北江南问王老”,到处参访像南泉南泉俗姓王,自称王老师那样有修为的尊宿,问他们出水与未出水的同异,江南添得两句,江北添得两句,一重添一重,依然狐疑不定,心国难以太平。 与禅林多以清词丽句吟咏本则公案不同,此诗专以抽钉拔楔为务,表现了作者对公案的独特悟解。首二句运用引而不发的疑问句式,将想像、品味的空间留给了读者;后二句形象地刻画出参禅者不明心性,四海奔波,疑虑无有歇时的困惑心态。本诗重点在于引导读者对公案进行体悟品味,采用的仍是说而未说式的运思方式,显得宛转摇曳,颇具含蓄隽永之致。 “智门般若体用”公案及颂古,也表征了体用圆融。《碧岩录》第90则: 僧问智门:“如何是般若体?”门云:“蚌含明月。”僧云:“如何是般若用?”门云:“兔子怀胎。” 智门的答语,分别运用了古代的两则传说。古传汉江出蚌,到中秋月出,蚌浮于水面,开口含月光,感应而生出明珠。中秋有月则珠多,无月则珠少。智门借用此意来答般若体;又传兔子属阴,中秋月生,免子开口吞进明月的精华而怀孕,口中产儿。智门借用此意来答般若用。智门的两答都采用了中秋传说,虽然如此,意旨却不在蚌兔上。雪窦颂云: 一片虚凝绝谓情,人天从此见空生。蚌含玄兔深深意,曾与禅家作战争。 “一片虚凝绝谓情,人天从此见空生。”雪窦起句便颂得极好。六根湛然,虚明凝寂,不必外求,自然常光现前,壁立千仞。“绝谓情”指绝去言谓情尘,犹如法眼《圆成实性颂》“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颂古》卷37佛鉴勤颂:“蚌含明月秋波冷,兔子怀胎夜魄寒。皎皎清光成一片,直须回首好生观。”  须菩提岩中宴坐,诸天雨花,是因为他善说般若,如帝释天所赞,“无说无闻,是真般若”。雪窦指出,须菩提善说般若,不说体用。只要理解了这点,也就理解了智门蚌含明月、兔子怀胎的意旨。 “蚌含玄兔深深意,曾与禅家作战争。”虽然智门之意不在言句上,但言句上却有深远含意,此“深深意”即是:“般若为佛智,乃无我、无心之无分别智。此公案中,僧分别般若之体用而问,智门则以体用不离作答。即蚌含中秋之明月而生明珠,兔吞中秋之明月而怀胎,以前者为般若之体,后者为般若之用;然而蚌兔虽异,能照之明月则无二。盖僧分别般若之体用,智门则超体绝用,直接以明月之无心而普照万象,提示般若大智慧之当体。”《佛光》第5023页  一般人对此“深深意”不能了解,争来争去,对这则公案浩浩商量,却很少能够真正地理解。《颂古》卷37长灵卓颂:“蚌含明月兔怀胎,无限禅人劈不开。”本觉一颂:“蚌含玄兔旨何深,体用明来绝古今。雪曲唱高和还寡,不知何处是知音?”   雪窦此颂,借用须菩提宴坐诸天雨花典故相形,使人鲜明而真切地感受到般若“绝谓情”的特征。后二句进一步扫除情解,谓“蚌含明月”、“兔子怀胎” 虽有“深意”,天下禅人却不可以情尘意想来揣度,必须以洒洒落落的襟怀来领受,方为究竟。 5南北圆融 表征南北圆融、超越空间禅悟体验的,有“不是心佛物”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8则: 南泉参百丈涅槃和尚,丈问:“从上诸圣,还有不为人说的法么?”泉云: “有。”丈云:“作么生是不为人说的法?”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丈云:“说了也。”泉云:“某甲只恁么,和尚作么生?”丈云:“我又不是大善知识,争知有说不说。”泉云:“某甲不会。”丈云:“我太杀为尔说了也!” 本则公案发生时,南泉已参见过马祖,正往诸方参访名师。百丈提出这个问题,一般的人殊难应对。如果是位宗师,便会立即识破他的用心。南泉当时见地还有限,根据自己的体会说“有”,显得鲁莽轻率。百丈将错就错,问“什么是不为人说的法”,南泉说:“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可谓贪观天上月,失却掌中珠。百丈说:“你已经说出来了。”南泉也知道变通,便随后一拶说: “我只这么讲,你要怎么讲?”若换了别人,未免手足无措,百丈不愧是宗师,说:“我又不是大善知识,争知有说不说。”回答得很恰当。南泉不解,百丈又说:“我替你说得太过头了。”本则公案中前部分两人都是大家作略,后部分两人都予放过。雪窦颂云: 祖佛从来不为人,衲僧今古竞头走。明镜当台列像殊,一一面南看北斗。斗柄垂,无处讨,拈得鼻孔失却口。 “佛祖从来不为人,衲僧今古竞头走。”佛陀尽管留下了浩如恒河沙数的经典,实际上四十九年间却未曾说一字。“不为人”之语,意味殊深。禅宗常说不可以言句误人。言语看似甜蜜,实是毒药。在禅宗看来,当学人问禅问道时,劈脊便棒,才是亲切“为人”处。既然佛祖不絮絮叨叨地“为人”,禅僧却到处奔走,问是问非,岂非南辕北辙,缘木求鱼。 “明镜当台列象殊,一一面南看北斗。”《法句经》颂说:“森罗及万象,一法之所印。”《宗镜录》卷29引悟者之心如明镜当台,清明地辉映万象。每个人都有一面明镜,森罗万象,长短方圆,在其中一一显现。但你要是向长短方圆上求知解,终究摸索不到。所以雪窦说虽然明镜当台,却可面南看北斗。这是绝对“无”的境界。二元意识有东西南北的区分,实则南北东西都是人为定义出来的,是人的辨别心将这边叫南那边作北。人心虽有高兴、伤悲、愉快,事实上是将一心分为各种心而已,本心则非喜非忧,非善非恶。此二句颂百丈逼拶南泉“我又不是大善知识,争知有说不说”之语。百丈之答,将逻辑思维悬搁了起来,将说与不说的对象放进了括弧里。《颂古》卷12佛鉴勤颂:“谁谓宗师有妙旨,切切为人须到底。手按瑶琴彻晓弹,其来不入聋人耳。”   “斗柄垂,无处讨,拈得鼻孔失却口。”雪窦颂到这里,担心人们错会,溺于死水,便随说随扫说,如今斗杓向南低垂,天色渐曙,北斗消失,你还向哪里去看?你只要“拈得鼻孔”,明见自性,就会“失却口”,廓尔忘言。否则,纠缠于言句,就与大道相远。 此诗先以“祖佛从来不为人”指出禅不可说的根本原则,接着以“衲僧今古竞头走”形象地描摹出参禅者踏遍千山万水求禅问道的失误,之后呈显出明镜映群像、面南看北斗的现量境,启发学人以慧眼作般若直观,又担心人们溺于死水,随说随扫,将读者引向言亡虑绝的禅境。诗意一波三折,跳宕流转。诗的重心,在于超越说与不说之境,而跃入面南看北斗的直观,这是无南无北、亦南亦北的圆融互摄的境界,是华严珠网的至妙境。 6心境圆融 表达心境圆融禅悟体验的有“百丈野鸭子”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53则: 马大师与百丈行次,见野鸭子飞过,大师云:“是什么?”丈云:“野鸭子。” 大师云:“什么处去也?”丈云:“飞过去也。”大师遂扭百丈鼻头,丈作忍痛声。大师云:“何曾飞去?” 禅僧十二时中,时时以明心见性为念。马祖与百丈同行,见野鸭子飞过,马祖当然知道是野鸭子,却发问,问中自有深意。《颂古》卷10汾阳昭颂: “野鸭飞空却问僧,要传祖印付心灯。”佛鉴勤颂:“马师悯汝无知识,借来野鸭通消息。”  马祖问“是什么”,直示出自性绝无隐秘,头头显露,是为了使百丈把握自性的真生命而促其注意。百丈也照着现实本相答道:“是野鸭子。” 若从法住法位的角度看,野鸭子即是野鸭子。但若把野鸭子当作外境并认为它是客观存在物,主客观就因此分裂而陷于对立,违背了自性的本源。百丈的心随着野鸭子飞走,是心逐境转,马祖遂捏他鼻孔。《颂古》卷10圆悟勤颂:“相顾不知归,未免资傍击。”  百丈经这一捏,豁然省悟到原来马祖问野鸭子飞到哪里去,并不是要研究野鸭子的去向,因为野鸭子的动相是生灭法,马祖是要自己在问话上体悟到遍界不曾藏、法法常显露、不生不灭的自性。次日马祖升堂,百丈卷席,表现了大悟之人网罗不住、自在玲珑的风致。雪窦颂云: 野鸭子,知何许?马祖见来相共语。话尽山云海月情,依前不会还飞去。还飞去,却把住。 雪窦劈头便颂道:“野鸭子,知何许?”且道“野鸭子”到底有多少只?未悟之时,成群作队;既悟之后,一只也无!“马祖见来相共语”,颂马祖问百丈 “是什么”,丈云“野鸭子”。“话尽山云海月情”,颂马祖再问百丈“什么处去”。马祖点拨百丈,如山云海月那样自然涌出,脱体现成,百丈却依前不会,还说“飞过去也”,再一次错过了开悟机缘。“欲飞去,却把住。”正当百丈心逐境迁时,马祖大用显发,一把捏住百丈的鼻头,将他的错误方向扭转过来。然而百丈未了解马祖的用意,根据常识作答,等于肯定了生灭法,马祖将他的鼻子扭痛,提醒他肯定生灭法的错误。在他忍痛作声的刹那,作为百丈的主观和作为野鸭子的客观之对立就被粉碎了,百丈的分别情识也被铲除了。《颂古》卷10上方益颂:“流水有西东,芦花无背向。沙鸟忽飞来,渔人惊夜唱。谁道月明无处寻,元来只在秋江上。”《一日一禅》第168页:“这就是从‘什么也没有’的真空无相之否定而进入‘有’的肯定,亦即‘有,是无的身’的真空妙有境界。”   此诗以“野鸭子,知何许”的欲擒故纵式句法,引导读者对野鸭子公案进行体悟。并以“马祖见来相共语”重现公案情景;以“话尽山云海月情”形容马祖对百丈的诱导,绾合脱体现成的禅机;以“还飞去”描摹百丈口吻,神情毕现;以“却把住”写马祖捏住百丈鼻头,将其错误方向扭转过来,从而凸显了公案禅机:体得万境悉是真如而现前时,心境一如,万境即是自己,自己即是万境。 《颂古》卷10智海清颂:“鼻孔搊翻成底事,新罗日午打三更。”太平古颂: “野鸭野鸭,无来无去,飞去飞来,本无去住。忽然把住鼻头看,大地山河全体露。”  雪窦此诗仍坚守着说而不说的立场,虽多方暗示,却始终没用只字点明,这是雪窦颂古的典型特征。 禅宗公案孤立地看,具有突发性、随机性,于剿绝情识中呈显着灵性的感悟;宏观地看,具有指义性、确定性,于肌理稳密中彰显出般若智光。必须指出的是,从第一义来说,分类不啻是对不二法门的悖离。但从研究的需要出发,为了探讨的方便,本书根据这一百则公案及雪窦颂古所表达的禅悟体验之侧重点的不同,作了上述的分类与阐说。这种分类,是根据禅宗哲学体系的实际情况而作出的,有其内在的逻辑性。探讨禅宗公案及颂古的微旨奥义,阐释其禅悟内涵、运思特点、取象方式、美感质性,对开拓禅宗哲学研究新天地,自有其积极的意义。          第五章 禅宗哲学的本心论 禅宗在表征生命体验、禅悟境界时,于“禅不可说”的无目的性中建构起一个严谨而闳大的禅宗哲学体系。这个体系主要由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四大基石构成。本心论揭示本心澄明、觉悟、圆满、超越的内涵与质性;迷失论揭示本心扰动、不觉、缺憾、执着的状况及缘由;开悟论揭示超越分别执着以重现清净本心的方法与途径;境界论揭示明心见性回归本心时的禅悟体验与精神境界。禅宗哲学为了表征这一宏大赡博的体系,大量运用了诗意象征。 见性成佛是禅宗的终极关怀。禅宗认为,本心无形无相,澄明圆满。以般若智慧觉知本心真性,彻见本源,彰显“本来面目”,即是见性成佛。本心的特点是超越性,超越有无、净秽、长短、取舍、生灭、去来。《坛经·机缘品》: “无有青黄长短,但见本源清净,觉体圆明,即名见性成佛。”  表征本心澄明的,有“本来面目”、“无位真人”、“这个那个”、“父母未生时”、“心月心珠”、“桃源春水”、“寸丝不挂”等意象群。 一、“本来面目” “本来面目”意象群是禅宗对本心的典型象征,它侧重于本心的原真性。参禅的终极目的是明心见性,彻见“本来面目”。“本来面目”,又叫“本地风光”、 “本觉真心”、“本分田地”、“自己本分”等,是本来的自己,人人本具,超越一切对立。“不思善不思恶”揭示了“本来面目”超越善恶的质性,善恶指所有的二元相对观念,善恶不思,自见佛性。将相对意识泯除,不随声色,不居凡圣,不落见闻,不涉语默,融古今,齐物我,平得失,等去来,即可彻见“本来面目”。“本来面目”是超验的本心,善慧形容为“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善慧录》卷3。 它存在于二分法产生之前, 《古尊宿》卷29《清远》:“去父母未生时明取你本来面目。”  是“万里云收天界净,海心无浪月轮孤”《颂古》卷8佛性泰颂的光明朗洁的心态,不可能被任何语言文字所描述: 画师五彩画虚空,落笔须知失本踪。更有唐朝吴道子,平生纸上枉施功。 《颂古》卷7慈受深颂 描不成兮画不就,赞不及兮休生受。本来面目无处藏,世界坏时渠不朽! 《无门关》第23则 对“本来面目”,即使是登峰造极的画家,也无法下笔,因为它没有任何形状,如同虚空,笔墨丹青又岂能点染?因此当学人问什么是“本来面目”时,师家通常以无言的方式将问题堵回。《传灯》卷12《慧清》“问:‘不问二头三首,请师直指本来面目。’师默然正坐。”  不但画家传达不出“本来面目”,纵是通过公案机锋,也传达不得。盘山临终前,问弟子谁能“邈得吾真”,众人将写真呈献,都不惬其意。普化说自己可以“邈得”,遂打筋斗而出,盘山便印可了普化。对此宝叶源提出了异议:“清奇古怪娘生面,妙笔丹青作么施?者厮十分传得似,依然画虎只成狸!”《颂古》卷12宝叶源颂虽然普化的作略是妙夺丹青的传神之笔,但依然没有将“本来面目”原真地传达出来。 禅宗指出,“只为从无始劫来,妄想浓厚,只在诸尘境界中,元不曾踏着本地风光,明见本来面目”《圆悟录》卷13。 由于分别意识的生起,人们悖离了“本来面目”。因此,“但能上无攀仰,下绝己躬,外不见大地山河,内不立闻见觉知,直下摆脱情识,一念不生,证本地风光,见本来面目”同上卷9。 通过对情尘欲垢的清除,就可以重现“本来面目”:“是故古来作家宗师,不贵人作解会,唯许人舍知见。胸中不曾留毫发许,荡然如太虚空,悠久长养纯熟,此即是本地风光本来面目也。”同上卷15“若以利根勇猛身心,直下顿休,到一念不生之处,即是本来面目。”同上卷16禅宗还主张 “行脚人须是荆棘林内,坐大道场,向和泥合水处,认取本来面目”《五灯》卷17《慧南》。 只要体证到烦恼的空性,纵是在烦恼污浊中也照样可以保持清净的“本来面目”。 “本地风光”象征澄明的本心。禅宗指出,人们之所以不识“本地风光”,是由于执着于相对的观念,“是是非非,纷然于怀,白日间被它使得,七颠八倒,昧却本地风光本来面目”《密庵语录》。 因此作为师家就要通过种种手段,使学人放下分别执着,以回到风光如画的本源性状态,“破障道愚昧,折无明颠狂毒箭,拈出法眼见刺,使本地风光澄霁,空劫已前面目明显”《圆悟录》卷16。 此时言忘虑绝,“到词穷理尽,无告诉处,本地风光顿尔现前,四大五蕴,一时脱落”《密庵语录》, “才到水穷云尽处,烟消火灭时,蓦然踏着本地风光,管取超佛越祖”《高峰禅要》。  “一片田地”祖父传,是人人本具的自性:“大凡穷生死根源,直须明取自家一片田地。”《五灯》卷17《祖心》这“一片田地”,在分别意识生起之前,湛然清净;在分别意识生起之后,湛然清净;在天地毁灭之时,仍然湛然清净:“威音已前,空劫那畔,这一片田地巍然不动;及乎四生浩浩,万象腾腾,世界迁流,死生变化,这一片田地亦巍然不动。以至三灾劫坏,毗岚风起,吹散大地,犹如微尘,这一片田地亦巍然不动。”《圆悟录》卷9它超出一切情尘意想:“一片田地唯离念绝情,迥超常格。”同上卷14体证这 “一片田地”,是禅宗的终极关怀:“须知诸佛出世,唯证明此一片田地。祖师西来,亦提持此一片田地。”同上卷13它的荒芜是由于起心外求,而不加修治:“殊不知这一片田地分付来亦多时也,自是诸人不肯绍继,致使荆棘渐长,禾黍不生。”《续古》卷1《晦堂心》因此,参禅悟道就是要再次得到这片一度失去的田地,《圆悟录》卷13:“所以先师见白云师翁,一觑透了,便作个颂子道:‘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咛问祖翁。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松竹引清风。’”  诛茅锄草,使它疆界分明:“衲僧家,枯寒心念,休歇余缘,一味揩磨此一片田地,直是诛锄尽草莽,四至界畔,了无一毫许污染,灵而明廓而莹,照彻体前。”《宏智广录》卷6“参禅学道不为别事,只要腊月三十日眼光落地时,这一片田地,四至界分着实分明。”《大慧录》卷24 与“本来面目”相类的喻象,还有“一物”、“本来人”、“本来身”、 “本来事”、“无缝塔”。据《坛经·顿渐品》,慧能示众:“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神会回答说:“是诸佛之本源,乃神会之佛性。”祖曰:“向汝道无名无字,汝便唤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茅盖头,也只成个知解宗徒。”“本来面目”迫不得已叫作一物,唤作“一物”已非“本来”,更何况用“诸佛之本源”之类的概念来描绘它: 呼为一物早不中,那堪指作本源佛?应现纵横总不亏,动用施为收不得。 《颂古》卷7海印信颂 “呼为一物早不中”,对这个看似简单的道理,怀让进行了漫长的体证才参悟出来。怀让参慧能,慧能问什么物这么来,怀让回答不出,遂参学八载,才找到答案:“说似一物即不中!”真如佛性不能用语言文字表述,“说似一物即不中,八年方契卖柴翁。大都模样无多子,历劫如何用得穷!”《颂古》卷9朴翁銛颂站在第一义的立场,即使“说似一物即不中”这句话本身,也是对真如佛性的染污:“嵩顶来来恁么来,不中一物早尘埃。”同上佛国白颂虽然怀让找到了“说似一物即不中”的答案,但在回答时毕竟还有这句话的本身存在,它仍是对本心的言语性表述,如同灵龟曳尾,拂迹成痕,不如直下承当来得痛快,甚至连直下承当也与“本来面目”不相契。义海参云居,云居问甚么物恁么来,义海大悟作颂:“云居甚么物,问着头恍惚。直下便承当,犹是生埋没!” 《五灯》卷10《义海》金刚般若的锋芒,真是所向披靡,锐利无当。为了尽量避免语言的中介性,禅宗用“如如”来表达“本来面目”,可以称得上是用“本来面目”的“本来面目”在表达“本来面目”。然而不管怎样表达,“道个如如,早是变了也!”同上卷3《普愿》“直饶‘与么’犹堪笑,唤作 ‘如如’又却迂!”《颂古》卷24本觉一颂 “本来人”也叫“本来姓”、“本来身”,是清净圆满的本心。本心澄明圆满,本身是佛,不需要再另外成佛,正如大唐天子不须亲自种田割稻。《传灯》卷10《景岑》:“僧问:‘本来人还成佛也无?’师云:‘汝见大唐天子还自种田割稻否?’”  它不能用语言文字描画,“彻见本来人面目,名言安敢妄分疏”《宏智广录》卷9。 它存在于每个人的生命深处,却往往不为人们所认识。《传灯》卷8《广澄》“问:‘如何是本来人?’师云:‘共坐不相识。’”  这是因为人们“往往总随声色转,回头又昧本来人”《古尊宿》卷45《克文》。 由于人们寻声逐色,斫丧了生命的本真。禅宗主张,“万机俱泯迹,方识本来人”,寒山《本志慕道伦》诗,《全唐诗》卷806。《传灯》卷22《澄远》:“问:‘万机俱泯迹,方识本来人时如何?’师曰: ‘清机自显。’”《古尊宿》卷27《清远》:“凡圣悟迷如透了,洞然明见本来人。”  只有将一切向外的寻求都加以扬弃,才能见到“本来人”。圆悟颂云: 打开无尽藏,运出无价珍。不依倚一物,显示本来人。《圆悟录》卷3 但“本来人”并非高踞在遥远玄妙的彼岸,《祖堂集》卷6《洞山》: “僧曰:‘如何是本来人?’师曰:‘不行鸟道。’”  而是时时焕发着大机大用,《古尊宿》卷28《清远》:“诸人还见本来人么?如今尽道本来人无形无相、不曾着衣吃饭、不生不死,如此会得,争合本来人?”  与现实生活打成一片:“处处真,处处真,尘尘尽是本来人。”《祖堂集》卷17《岑和尚》它是十字街头和泥合水、“风吹满面尘”《传灯》卷22《竟脱》 的禅者,是存在而超越的生命情境:“本来人,触处居尘不染尘!”《通玄百问》 “本来身”是超出肉质生命之外的精神本源。它离形绝相,无可比拟,“举世不相似”《祖堂集》卷14《杉山》, 因此不能向四大五蕴的肉体中去寻求,而要返观内照才能见到:“如何是本来身?”“回光影里见方亲。” 《五灯》卷13《弘通》但它同样不能离开现实生活。《传灯》卷10《景岑》:“问:‘离却五蕴,如何是本来身?’师云:‘地水火风,受想行识。’” 在烦恼中体证“本来身”,就可将热恼的红尘世界化作清凉的菩提道场: “随流认得本来身,遍界莫非无价珍。”《圆悟录》卷19“本来姓”也是超出赵钱孙李之外的精神本源。禅师常以“姓王姓张姓李俱不是,汝本来姓什么”勘验学人《传灯》卷20《审哲》, “本来姓”是纯明的自性,不可言说。一落唇吻,即成过咎。 “本来事”也叫“本分事”,即清净无染的本心。它存在于相对的意识没有生起之前,《祖堂集》卷19《香严》:“汝初从父母胞胎中出,未识东西时本分事,汝试道一句来。”卷9《洛浦》:“佛魔不到处,犹未是学人本分事。”  “圆满十方,亘古亘今”《五灯》卷10《慧诚》, 它不能被言语思维所描述度量,《古尊宿》卷21《法演》:“上堂,僧问:‘如何是本分事?’ 师云:‘结舌无言。’”《传灯》卷10《灵鹫闲》:“是汝诸人本分事,若教老僧道即与蛇画足。”  人人本具,不可外求。《祖堂集》卷9《洛浦》: “僧问:‘如何是学人自己本分事?’师云:‘抛却真金,拾得瓦砾作什摩?’”  但纵使不从人觅,也未曾遗失,《传灯》卷12《丰德僧》:“问:‘如何是本来事?’师曰:‘终不更问人。’”《五灯》卷5《尸利》:“问石头: ‘如何是学人本分事?’头曰:‘汝何从吾觅?’曰:‘不从师觅,如何即得?’ 石头曰:‘汝还曾失么?’”  由于执着于分别妄想,人们悖离了“本分事”, “只为无始劫来抛家日久,背驰此本分事,向六尘境界里妄想轮回,不能回光返照,甘处下流”《圆悟录》卷13。 只有放舍下欲望的人,才能明白这个 “本分事”:“须是奇特人,方明本分事。要明本分事,还他奇特人。”同上卷4“本分事”是“昨夜三更日正午”的照亮暗夜的阳光《传灯》卷17《遁儒》, 是“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的脱落浮华回归于纯净本源 《续古》卷3《圆悟勤》引药山语。 “无缝塔”也是本心圆满的典型象征。无缝塔是没有缝棱的石塔。一般的佛塔用木或石累砌而成,所以都有缝。用一块卵形整石来建造的塔,塔身无缝棱,作为墓塔之用,就是无缝塔。禅宗指出,对这“无缝塔”,用肉眼无法看见,必须用超越形相的慧眼才能见到: 欲建南阳无缝塔,般轮下手实应难。本来成现何须作,到处巍然着眼看。 《颂古》卷8本觉一颂 “无缝塔”纵是一流的工匠也难以斫造,但是,如果执着于“无缝塔”不可见的观念,则又会形成新的迷执,因此禅宗随说随扫,将“无缝塔”超越形相的观念又加以破除:“如何是无缝塔?”“五尺六尺。”《传灯》卷18《悟真》  “直饶说似个无缝塔,也不免老僧下一个橛。”同上卷20《龙溪》无缝塔不在形相中,不在形相外。只有用慧眼去“看”,才能“向无缝塔中安身立命,于无根树下啸月吟风”《五灯》卷6《立禅师》。  二、“无位真人” “无位真人”是本心的典型象征之一,侧重本心的尊贵性。“无位真人”是临济禅的思想精髓。铃木大拙在《临济的基本思想——〈临济录〉中‘人’之研究》中指出:“‘人’的概念是全书的关键,也是真正禅宗精神的核心。”转引自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第82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  《临济录》载: 上堂云:“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从汝等诸人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时有僧出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下禅床把住云:“道,道!”其僧拟议,师托开,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便归方丈。 佛教一般修行之次第,有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等阶位。“无位真人”即指不住于任何阶位的自由的人,即人人本具的佛性,是无始以来的真我。为了避免触犯,所以不说是佛性。学僧探问“真人”之所在,临济便以峻烈手段逼拶他,要他回光返照,自己解答。僧人正要开口,临济担心他落在识心中,触了不可说的忌讳,遂立即将他推开,阻止他开口,又担心他执着名相,便随说随扫,将“无位真人”等同于“干屎橛”,显出凡圣一如之境。 “无位真人”公案说明,每个人都有圆满自足的本心,由于它受到情识污染,以致于隐藏而不能显露。禅林颂云: 春风浩浩烘天地,是处山藏烟霭里。无位真人不可寻,落花又见随流水。 《颂古》卷21白云端颂 播土扬尘没处藏,面门出入太郎当。撒尿撒屎浑闲事,浩浩谁分臭与香。 同上保宁勇颂 临济喜欢用“活泼泼地”来描述平常的、自由的人的生命活动。“你还识渠么?活泼泼地,只是勿根株。拥不聚,拨不散,求着转远,不求还在目前,灵音属耳。”《临济录》“无位真人”洋溢着诗情画意的情趣,流宕着活泼圆转的机用。春风送暖,烘拂天地,而无位真人却如同潜藏在烟霭里的春山,如同白云缭绕的桃花源,迷离惝恍,不可寻觅。从流水飘浮而至的落花上,可以感受到它的气息,但如果寻源问津,却杳无迹象。一个“又”字,点明作者追寻无位真人不是一年,而是多年。参禅者只有发现自己心灵中的那片桃源,才不再寻求,而向内“看,看”,与本心合而为一。 与守端重在塑造意境不同,仁勇的禅诗,则直截指出,禅者的生命中存在着无位真人。铃木大拙说:“临济的‘无位真人’即指自性。他的说法几乎完全围绕着这个人,这人有时亦称作‘道人’。他可说是中国禅宗思想史上第一位禅师,强调在人生活动每一方面都存在着这个人。他孜孜不倦地要他的弟子们去体认这个人或真正的自性。”铃木大拙《禅学讲座》,见《禅宗与精神分析》第43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汾阳“十智同真”中的“同遍普”指出,开悟并不是进入到一个特别的世界里,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物,如土、石、瓦砾中,都存在着佛法;浮山九带的“平怀常实带”则指出,佛法无特别处,着衣吃饭都是真实佛法,“信手拈来草,无可无不可。设使风来树动,浪起船高,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有何差异”,“无圣可求,无凡可舍。内外平怀,泯然自尽”《人天眼目》卷2, “吃饭吃茶无别事,见山见水总皆然”《五家宗旨纂要》。 “无位真人”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自然会展开现象界的撒尿撒屎的生活,在看似平凡卑下的生活中,显露着妙用。由此可见临济禅超越生活,又回归于生活的特质。 与“无位真人”同类的象征是“主人公”。“主人公”超出世俗的名姓之外,是每个人原真的自己。《古尊宿》卷9《慈照》:“师云:‘主人公姓什么?’ 云:‘不得姓。’师云:‘名什么?’云:‘不得名。’”  师彦在石上坐禅时,自唤“主人公”,提醒自己不要昏昏沉沉,上当受骗。师彦所呼唤的“主人公”,是自己生命中的另一个自己,即“本来面目”;《五灯》卷16《如哲》: “有以瑞岩唤主人公话问者,师答以偈曰:‘瑞岩长唤主人公,突出须弥最上峰。大地掀翻无觅处,笙歌一曲画楼中。’”  洞山也以“阿那个是阇梨主人公” 来启迪学人《洞山悟本录》。 亡名古宿偈云: 五蕴山头一段空,同门出入不相逢。无量劫来赁屋住,到头不识主人公。 《五灯》卷6《亡名古宿》 “五蕴山头”即是肉身的物质的我。禅宗认为,在肉身的物质的“我”的里面,还有一个灵性的“我”,这就是“主人公”,即本心自性,它“有时呼为自己,众生本性故;有时名为正眼,鉴诸有相故;有时号曰妙心,虚灵寂照故;有时名曰主人翁,从来荷负故;有时呼为无底钵,随处生涯故;有时唤作没弦琴,韵出今时故”《真心直说》。 虽然纯明澄澈的本心自性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与物质的“我”同门出入,却有很多人不识本心,“不知身是主人公,弃却骊龙别处觅”《祖堂集》卷4《丹霞》, 正如寒山诗所感喟的那样: “世有一般人,不恶又不善。不识主人公,随客处处转。因循过时光,浑是痴肉脔。虽有一灵台,如同客作汉。”《全唐诗》卷806因此善慧提醒世人说:“夜夜抱佛眠,朝朝还共起。起坐镇相随,语默同居止。纤毫不相离,如身影相似。欲识佛去处,只这语声是。”《善慧录》卷3本心犹如“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同上, 故而很多人“终日拈香择火,不知身是道场”《五灯》卷2《宝志》。 只有回光返照,断绝攀缘,才能将物质的我转化为本心自性: 五蕴山头古佛堂,拈香择火好承当。何须向外求贤圣,终日无非是道场。 《颂古》卷4本觉一颂 与“主人公”相类的象征还有“观察使”、“使君”。“观察使”、“使君” 在唐时是一个地方的最高行政长官,禅宗有时也用它来象征自性。明哲问洞山近离什么处,洞山说湖南。明哲问起“观察使”的情况,洞山说他“不得姓”、 “不得名”、“自有廊幕在”,他不治事,不出入,特别尊贵《传灯》卷14《明哲》。 明哲借“观察使”话头勘验洞山,洞山深知其意,回答自有“廊幕”为他办事,这个“廊幕”就是表层的、肉体的我。“我”的一切活动,都是本心的作用。《颂古》卷17丹霞淳颂湖南观察使太尊贵生:“烧香人静杳无声,苔满丹墀皓月明。入户当堂慵正坐,出门尤懒下阶行。”  全怤离开鄂州参访南塔,南塔问“鄂州使君”名叫什么,全怤回答说不敢相触忤,南塔说到这里不必害怕触忤,全怤说彼此都是参禅的大丈夫,何必相试,避免了对自性东涂西抹式的刻画描摹,南塔只好作罢,结束了这场法战同上卷12《全怤》。 本心如如不动,禅宗还用“不动尊”、“不病者”来象征。在纷纷扰扰的变迁流动的现象之外,有一个不动的至尊者,这就是本心自性。《宏智广录》卷4:“绵绵长存也,得名‘无量寿’。如如持久也,故号‘不动尊’。”  但虽则不动,却行遍十方,正如《华严经》卷6所说,“随缘赴感靡不周,而恒处此菩提座”。本心的“不动尊”,纵是路途遥远,也可以不动步而至《传灯》卷17《普满》。 因而禅师在回答什么是“不动尊”时,往往描绘出迁动纷纭的情景,如“动从东来,却归西去”同上卷21《道匡》、 “飞飞扬扬” 同上卷25《玄则》、 “浪浪宕宕”同上卷20《善道》、 “单着布衫守市过”、“骑驴踏破洞庭波”《五灯》卷12《姜山方》、 “寸步千里”同上卷16《冲会》、 “来千去万”同上卷16《仁绘》、  “东走西走”《虚堂录》卷2。  人身由四大、五蕴和合而成,违背了和合就会生病,禅宗指出,在五蕴的肉身之外还有一个“不病者”,这就是本心,“病与不病总不干他事”《传灯》卷14《圆智》。 不病者“无生死”,超越了长短寿夭的二分法《五灯》卷7《雪峰》。 禅宗还随说随扫,为了破除学人对“不病者”不病的执着,禅师于生病之际又以“阿耶,阿耶”的喊痛声来剿绝情念《祖堂集》卷5《宣鉴》, 禅宗还以“长安甚闹”、“我国晏然”来表示外境喧闹,本心湛然宁静不受染污: 心王不妄动,六国一时通。罢拈三尺剑,休弄一张弓。《黄龙录续补》 “六国”安宁是本心湛然澄明的象征。“六国”指六根,六根清净方为道, “六国罢烟尘”《五灯》卷13《守澄》即是回归清净澄明的本心,此时 “君王了了,将帅惺惺。一回得胜,六国平宁”同上卷19《元静》。 三、“这个”“那个” “这个”、“那个”在特殊语境中也可以作为清明本心的象征,侧重于本心的不可言说性。本心不可触犯,为了指示学人体证本心,禅宗使用了一系列代词来象征。 “这个”又叫“那个”、“伊”、“自己”、“此身”、“有一人”、“什么”、“那边”等。“这个”的特点是“拥不聚,拨不散,风吹不入,水洒不着,火烧不得,刀斫不断”《五灯》卷16《广昭》。 它同于大千,因此“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时,“这个”却不坏《传灯》卷24《绍修》。 药山见云岩作务,问“那个”何在,云岩谓人生来来去去,都是替“那个”在奔走;药山见遵布衲洗佛,问这个从你洗,还洗得“那个”么?遵布衲说你把“那个” 取来我就给你洗,药山遂作罢同上卷14《惟俨》。 药山还指出“他那个本来无耳目等貌”同上卷28《惟俨》; 曹山参洞山,洞山问他名字,曹山答叫作“本寂”,洞山问“那个”叫什么,曹山说不叫本寂,洞山深予器重 同上卷17《本寂》; 清剖在大阳作园头种瓜时,大阳说甜瓜给不入园者吃,不知你是否识得“伊”,清剖答“虽然不识,不得不与”,阳笑予印可 《五灯》卷14《清剖》。 “这个”、“那个”、“伊”,都是本来的“自己”。为了避免触犯,禅宗运用了这些代词来象征。本先《明自己颂》云: 旷大劫来只如是,如是同天亦同地。同天同地作么形?作么形兮无不是。 《传灯》卷26《本先》 众生在业海之中,头出头没,以致于“不明自己,无有出期”《碧岩录》第19则。 禅宗注重自性的自主性,认为自性独立、尊贵犹如寰中天子塞外将军《五灯》卷14《缘观》, 反对向外寻求:“如何是学人自己?” “更问阿谁?”同上卷6《道虔》“如何是学人自己?”“失。”同上卷7《志圆》“自己”即自己,不须问别人。向人寻己,即是迷失。只有不被“别身”即真我之外的另一个我所操纵、摆布,才能使“此身”获安《传灯》卷17《龙牙》。  “有一人”即是自己,是自己肉质生命中的另一个自己。“有一人长不吃饭不道饥,有一人终日吃饭不道饱”《传灯》卷6《怀海》, “有一人不受戒亦免生死”同上卷14《高沙弥》, “须知有一人,不从人得,不受教诏,不落阶级。若识此人,一生参学事毕”《五灯》卷14《道楷》,  “有一人不拜岁不迎新,寒暑不能侵其体,圣凡不能混其迹”同上卷16《寿坚》, “有一人道我不承佛恩力,不居三界,不属五行,祖师不敢定当,先佛不敢安名”同上卷18《元正》。 “有一人”的最大特点,就是他的超越性。 与“这个”、“那个”相类象征本心的是“什么”。无业问马祖如何是祖师西来密传的心印,马祖让他以后再问,无业刚走出门,马祖突喝:“大德!”无业回首,马祖问:“是什么?”无业顿然领悟《传灯》卷8《无业》。 怀海说法结束后,待众人下堂,猝然召唤,众人回首,怀海问:“是什么?”丛林目为百丈下堂句同上卷6《怀海》。  参禅的根本目的是彻见本来面目,明心见性。而本心自性又不能用言语表述用理性把握,因此指向本心的语言、动作都只能是象征性符号。百丈下堂句正是提醒、暗示学人证悟本心。在陡地呼唤中,使众人蓦然回首,从其固有的思维定势中扭转身来,以彻见本来面目。神晏参雪峰,雪峰知其开悟机缘已熟,蓦地一把将他抓住,喝问:“是什么?”神晏顿然了悟同上卷18《神晏》。 禅师通过对“是什么”的提撕,启迪学人在生活中的一切处明心见性:“行不见行,是个甚么?坐不见坐,是个甚么?着衣时不见着衣,是个甚么?吃饭时不见吃饭,是个甚么?”《五灯》卷16《悟禅师》 与现象界此岸相对的“那边”,也是清净本心的象征。同类的象征还有“那边人”、“那边句”。闽王问丰慧觉“那边事”怎样,禅师让他“向那边问” 《传灯》卷21《慧觉》。 “那边事”不可用言语来提问、回答,一落文字,就悖离“那边”,因此要证得本来面目,必须超出文字语言。“那边人”是 “锋前不露影,句后觅无踪”《五灯》卷6《智罕》, “那边事”是“黑漆牧童不展手,银笼鹤畔野云飞”同上《兴古》, “那边句”是“石牛吐出三春雾,灵雀不栖无影林”同上卷13《归仁》。  四、“父母未生时” “父母未生时”是本心的典型象征之一,侧重于时间的超越。沩山一日问香严:“我闻汝在百丈先师处,问一答十,问十答百,此是汝聪明灵利,意解识想,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时,试道一句看!”《沩山录》香严绞尽脑汁,终不能答,后来击竹开悟,桶底脱落。“父母未生前”是禅林普遍参究的话头之一。个体生命的源头则是“父母未生时”,宇宙生命的源头是“混沌未分时”。 “混沌未分时”也叫“黑豆未生芽时”、“最初一句”、“第一句”、“洪钟未击时”、“古帆未挂时”、“一沤未发时”、“明暗未分时”、“日月未生前”等。“混沌”象征着本源状态,“混沌未分时”是“不思善不思恶”时的 “本来面目”。“混沌未分时如何?”“混沌。”“分后如何?”“混沌。” 《传灯》卷20《弘通》混沌分化的前后都是混沌,喻本心处迷而不失,在烦恼而不减。混沌未分,语言文字、声音都无从产生,“混沌未分时,无此个面孔”《圆悟录》卷20, 此时也就是“黑豆未生芽”时。文字色黑,状如豆点,禅宗以“黑豆”喻指文字。文字是思维的直接现实,文字没产生,相对的意识也没有产生,故“黑豆未生芽”时的内证境界“佛亦不知”《祖堂集》卷5《三平》。 要参禅必须向“黑豆未生芽”时领会《续古》卷1《翠岩真》。 《华严经》里善财遍参,所悟也是“黑豆未生芽”的内证境界:“打鼓弄琵琶,还他一会家。木童能抚掌,石女解煎茶。云散天边月,春来树上华。善财参遍处,黑豆未生芽。”《颂古》卷4延庆忠颂禅宗随说随扫,指出纵是向“黑豆未生芽”时领会,仍是“剑去远矣”《五灯》卷16《崇梵余》, 必须使一念不生的意念也不要生起,才与禅悟契合:“黑豆未生前,商量已成颠。更寻言语会,特地隔西天。”《古尊宿》卷18缘密颂 本心超于言句之外,随着言句的产生,“不思善不思恶”的浑融原整状态被破坏,真我淹没于言句之中。“最初一句”或“第一句”是指相对意识还没有产生时的清净本源状态。《传灯》卷13《贞邃》:“如何是最初一句?”“未具世界时,阇梨亦在此。”《古尊宿》卷15《文偃》:“如何是最初一句?” “九九八十一。”  它不可思量拟议,稍一寻思,即落第二句。《传灯》卷18《皎然》:“僧问雪峰:‘如何是第一句?’雪峰良久。僧退举似于师,师曰:‘此是第二句。’”  甚至一提出这个问题,就落了第二句。《传灯》卷21《可隆》:“问:‘如何是普贤第一句?’师曰:‘落第二句也。’”  乃至于不论如何表述,都落了第二句:“且第一句如何道?汝等若向世界未成时、父母未生时、佛未出世时、祖师未西来时道得,已是第二句。且第一句如何道?直饶你十成道得,未免左之右之。”《五灯》卷20《正贤》。《明觉语录》卷4:“威音王已前无师自悟是第二句,还我第一句来。”  因此师家在接机时往往将这个问题堵截回去,《传灯》卷21《传心》:“如何是松门第一句?”“切不得错举。”《古尊宿》卷37《神晏》:“问:‘如何是第一句?’ 师便把杖作蓦口刺势。”  或者表示宁愿截头也不为说出,《祖堂集》卷12《清平》:“如何是第一句?”“要头则斫将去。”  或者是大喝一声来结束对答《传灯》卷12《水陆》。  当相对的意识没有生起之时,六根不向外攀援,在亘古清净中,耳根听不到声音,“洪钟未击”。本心清明澄湛,闻性超越了物理的声音,因此洪钟“未击”、 “已击”都是“绝音响”《传灯》卷23《道虔》。 然而寂静的本心又绝非一潭死水,而是洋溢着活泼生机,所以虽然洪钟未击,却“充塞大千无不韵,妙含幽致岂能分”。如果善于把握,不使闻性逐声尘迁转,在洪钟震响之后,同样是“石壁山河无障碍,翳消开后好沾闻”同上卷13《延沼》。 闻性圆通历历,流转无碍。 “古帆未挂之时”,是航船静泊港湾,人类没有开始漂泊颠簸之时。《虚堂录》卷4:“室中常示古帆未挂因缘,才开口便骂。一日在侍者寮,思之:古帆未挂,有甚难会?其实只是一沤未发已前事,一念未兴已前事。”  此时 “小鱼吞大鱼”,自性妙用,不可端倪;而对于悟者来说,古帆既挂后,“后园驴吃草”《五灯》卷7《岩头》, 一切现成,不容思议。“一沤未发”时,是人类的精神处于本源,还没有开始流浪之时。虽则“一沤未发”,却不乏活泼的机用。《五灯》卷17《祖心》:“一沤未发,古帆未征。风信不来,无人举棹。正当恁么时,水脉如何辨的?”《祖堂集》卷9《盘龙》:“僧问洛浦: ‘一沤未发已前,如何弁其水脉?’浦云:‘移舟谙水势,举棹别波澜。’” 《圆悟录》卷10:“一沤未发已前,滔滔流水;一尘未举之际,茫茫刹尘。” 它是禅宗心仪神往的初始境界。《续古》卷2《真歇了》:“松风吟,鸦鹊咏。各自说,各自听。唱一沤未发宗乘,提千圣不传正令。”  同样,“明暗未分” 也是象征人类本有的纯正的精神境界。《五灯》卷12《景祥》:“有人问如何是月,向明暗未分处道得一句,便与古人共出一只手。”   佛教把一劫分成、住、坏、空四个阶段,空劫时世界已不存在,空无一物。 “空劫以前自己”的“空劫”,则指世界形成之前且万物未生之时期。“空劫以前”是世界成立以前空空寂寂的时代。天地未分之前,了无善恶、迷悟、凡圣、有无等差别对待,这是没有生起森罗万象以前的绝对境界。禅宗用“如何是空劫以前自己”作为话头参究,与“父母未生时”、“空王以前”、“空王那畔”、 “朕兆未萌前”等,意义相同。“空劫以前”万物未生,“空劫以前自己”是超越意识思量的本我。芙蓉问如何是空劫以前自己,法灯于言下“心迹泯然” 《五灯》卷14《法灯》。 丹霞问清了如何是空劫以前自己,清了正准备回答,丹霞立即截流铲断:“你闹在,且去。”同上《清了》 “威音王佛”是过去庄严劫最初的佛名,象征极其遥远的时间,“威音那畔” 指威音王出世之前,象征人类本有的纯正精神境界。“妙体凝寂,绝诸戏论,不生不灭,非有非无,不动不摇,湛然常住。唤作旧日主人翁,名曰威音那畔人,又名空劫前自己。”《真心直说》它是思量不及的境界:“威音那畔,水泄不通,便是释迦亲来也分疏不下。”《续古》卷2《芙蓉楷》是一切名相无从安立的境界:“透过威音那畔更那畔,宗之与教是假道,佛之与祖是强名。” 同上卷5《此庵净》是一切现成的现量境界:“现量是父母未生前威音那畔事。”《大慧录》卷22是超越相对的绝对境界:“只为不落心意识,不落净秽边,透出威音那边,全明本元要地。”《圆悟录》卷11是禅者竭尽全力要体证透入的境界:“威音那畔一着子,往古宿衲忘躯命力行之,务要拈花面壁之风不坠,以图报佛祖深恩。”《虚堂录》卷4禅宗运用金刚般若,旋立旋破,指出“直饶向威音那畔、空劫已前荐得,犹是鬼家活计,未为透脱一路”《续古》卷3《佛性泰》, “直得七佛已前威音那畔荐得,犹是话会在”《圆悟录》卷6, “直饶空劫已前威音那畔,一时坐断,大似钉桩摇橹,胶柱调弦”同上卷10。 五、“心月”、“心珠” “心月”、“心珠”意象群,侧重本心的圆明性。禅宗以此象征本心光明,不受污染,天真独朗,无纤毫情尘意垢。 “心月”和“心珠”均象征自性湛然圆满,光辉朗洁。《菩提心论》:“照见本心,湛然清净,犹如满月,光遍虚空,无所分别。”《金刚顶瑜伽中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论》,大正藏第32册。  禅宗认为,本心圆满自足,每个人“尽有常圆之月,各怀无价之珍”,只是由于受了欲望浮云的蒙蔽,以致 “月在云中,虽明而不照;智慧惑内,虽真而不通”《传灯》卷25《玄则》。 因此要扫荡浮云,彰显本真。“古人见此月,今人见此月。此月镇常存,古今人还别。若人心似月,碧潭光皎洁。决定是心源,此说更无说。”《五灯》卷18《道完》心月不随物质现象迁谢,皎洁照人。寒山诗云: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全唐诗》卷806 秋月映照着碧潭,通体的皎洁。但这种皎洁,远非语言所能描述,因此寒山子随说随扫,不着死语。盘山的法语,将心月的质性形容得无可比伦,遂成为禅林名句:“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忘,复是何物?” 《五灯》卷3《宝积》 韶山《心珠歌》:“此心珠,如水月,地角天涯无殊别。只因迷悟有参差,所以如来多种说。……劝时流,深体悉,见在心珠勿浪失。”《传灯》卷30《韶山》谓心珠如水月澄明,超越时空。由于有迷悟之别,所以佛陀祖师有各种不同的譬喻,无非是让人体悉到这颗本来现成的“心珠”。丹霞《玩珠吟》: “识得衣中宝,无明醉自醒。百骸虽溃散,一物镇长灵。……罔象先天地,玄泉出杳冥。本刚非锻炼,元净莫澄渟。……瑞光流不灭,真气触还生。”又有《弄珠吟》:“般若灵珠妙难测,法性海中亲认得。隐现常游五蕴中,内外光明大神力。此珠非大亦非小,昼夜光明皆悉照。觅时无物又无踪,起坐相随常了了。 ……罔象无心却得珠,能见能闻是虚伪。”《同上》卷30丹霞《玩珠吟》  摹写出心珠光明亮丽、能够照破无明黑暗、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超越知性思量等特质。石巩慧藏也有《弄珠吟》长篇吟咏本心自性《祖堂集》卷14《慧藏》。  “心珠”也叫“神珠”。郁山主乘驴过桥,踏桥板而坠,大悟作颂:“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一跌之时,根尘震落,攀缘尽除,神珠遂熠熠发光,“从兹不出茶川上,吟啸无非啰哩啰”。 《五灯》卷6《郁山主》 “骊珠”也是对本心珍贵光明的象征。丹霞《骊龙珠吟》:“骊龙珠,骊龙珠,光明灿烂与人殊,十方世界无求处,纵然求得亦非珠。……自迷失,珠元在,此个骊龙终不改。虽然埋在五阴山,自是时人生懈怠。不识珠,每抛掷,却向骊龙前作客。不知身是主人公,弃却骊龙别处觅。认取宝,自家珍,此珠元是本来人。拈得玩弄无穷尽,始觉骊龙本不贫。若能晓了骊珠后,只这骊珠在我身。” 《祖堂集》卷4《丹霞》用骊珠比喻自家有无价重宝,光明灿烂,在迷而不减。只要识取这颗人人本具的宝珠,就会作自己的主宰,获得精神上的富足。 “明镜”也叫“古镜”,象征皎洁清纯的本心自性。心灵原真地反映外物而不受外物影响,如明镜鉴物,不分妍媸美丑,像来影现,像去影灭。明镜蒙尘,喻本心受染。北宗主张拂尘磨镜的渐修,而南宗认为此心在圣而不增,处凡而不减,虽蒙受尘埃也不失其明亮,纵是“暗中明镜”,也照样“万机昧不得”,映照万物《传灯》卷20《中度》。 禅宗指出,“人人尽有一面古镜”同上卷12《慧然》, “森罗万象,长短方圆,一一于中显现”《碧岩录》第28则。 古镜未磨,“火不待日而热”;古镜既磨,“风不待月而凉” 《五灯》卷19《宋杲》。 “磨镜”象征除去妄想污垢,恢复自性的光明。神秀主张“时时勤拂拭”的磨镜方法,而慧能顿悟自性本净,主张不磨而磨的无为之功。宗杲禀承慧能禅法,认为既然本来无一物,则磨与不磨均不改本心的清净,正如火本热、风本凉,不待日炙、月浸才有热火、凉风。 “家家门前火把子,明如日月照山河。”《颂古》卷36佛鉴勤颂本心光明皎洁,如镜,如珠,如月,如“火把”、“一段光明”、“一道神光”,本心的光明照彻山河,亘古不灭。参禅悟道,就是要停止一切外在的希求,使本心的“火把”映照出亮丽的人生,“路远夜长休把火,大家吹灭暗中行”同上卷21保宁勇颂。 这枚“火把”就是人人本具的“一段光明”。“一段光明” 圆满自足,未曾欠少,“人人尽握灵蛇之珠,家家尽抱荆山之璞。经行宴坐,举措施为,一段光明,未尝间隔”《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它超出思维计度,是秋霜与明月相辉的清纯雅洁,是芦花与雪色相映的高华澄澈:“一段光明,灿灿月含霜夜。一壶爽气,沉沉水与天秋。”《宏智广录》卷1它遍布乾坤,在生命的时时刻刻都发挥着作用:“诸人各有自己一段光明,周遍法界,交光相罗,如宝丝网,无坏无杂。”《续古》卷5《退庵先》它的本身从来没有昏暗过,《禅林僧宝传》卷4《师备》:“一段光明,未曾昏昧。”  由于人们向外求觅,以致于不能见到它的光芒。《碧岩录》第86则:“云门室中垂语接人:‘诸人脚跟下各各有一段光明,辉腾今古迥绝见知。虽然光明,恰到问着又不会,岂不是暗昏昏地。’”  只要扬弃执取分别的意念,就可以重新焕显出“一段光明”:“霜天皎月上中峰,一段光明洗痴暗”《宏智广录》卷1, “一段光明亘古今,有无照破脱情尘”同上卷5, “净治心地廓无垠,一段光明破夙昏”同上卷8。 “一道神光”是神妙的本心发出的光辉,是人人本具虚灵不昧的心光,它照彻森罗万象,“森罗万象,海印交参。一道神光,更无遮障”《五灯》卷16《广照》。 它从来没有间歇过, “如如触处得逢渠,一道神光本无间”《圆悟录》卷20。 正如龙山所咏: 三间茅屋从来住,一道神光万境闲。莫把是非来辨我,浮生穿凿不相关。 《传灯》卷8《龙山》 “神光”幽闭之人,纵是住在山中,不免万境喧闹。“神光”发露之人,转变外境而不为外境所转,万事万物,如如不动,安恬现前。龙山“不从云水来”, “春秋不涉”,自性的“神光”辉映天地,是非、穿凿等一切相对的观念、言语酬问,与“神光”了无关涉。“神光”是超越一切对立的自在洒脱:“万法归一,生也犹如着衫。一归何处,死也还同脱裤。生死脱着不相干,一道神光常独露。” 《如净语录》卷下 “净裸裸”、“赤洒洒”、“圆陀陀”、“露裸裸”、“孤迥迥”、“峭巍巍”、“清寥寥”、“白滴滴”、“明历历”等,也是自性的象征。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净裸裸赤洒洒”。对本心纤翳不着、光华灿烂的质性,禅宗用“净裸裸赤洒洒”来表示:“净裸裸空无一物,赤骨力贫无一钱。”《五灯》卷19《慧远》禅宗非常重视本心光明灿烂的状态,认为它是祖师西来所传的佛法大意,如蚌中明珠圆明珍贵,《续古》卷2《古岩璧》:“异国传来种性殊,圆陀陀似蚌中珠。”  是人人本具的觉悟之心:“直得净裸裸赤洒洒,人人常光现前,处处壁立万仞。”《圆悟录》卷4是相对意识还没有生起时纯洁无染的本真状态:“净裸裸脱尘情,赤洒洒无盖覆。”同上卷1“初不分得失、彼我、是非,净裸裸赤洒洒,辉腾今古,迥绝知见。”同上卷12 “露裸裸赤洒洒,四维无遮障,上下没可把。”《古尊宿》卷41《文悦》  本心的迷失是由于相对意识的生起:“父母未生已前,净裸裸赤洒洒,不立一丝毫。及乎投胎既生之后,亦净裸裸赤洒洒,不立一丝毫。然生于世,堕于四大五蕴中,多是情生翳障。”《圆悟录》卷12“须知人人分上有一段事,辉腾今古,迥绝见知,净裸裸赤洒洒,先没许多般。只为尔诸人从无始时来妄想浓厚,背却自己,只从他觅。”同上卷13“然此心虽人人具足,从无始来清净无染,初不取着,寂照凝然。了无能所,十成圆陀陀地。只缘不守自性,妄动一念,遂起无边知见,漂流诸有。”同上卷15“逐日起来应用处,圆陀陀地与释迦达摩无少异,自是当人见不彻透不过,全身跳在声色里。” 《大慧录》卷26本心虽然在染,却随缘不变,不会丧失其本有的光明与纯洁:“有一大事在你尿囊里、粪堆头,光烁烁地圆陀陀地。”《传灯》卷30《华严僧》“这个元无变易,诸禅老知不知,孤迥迥峭巍巍。”《续古》卷5《遁庵演》因此,只要截断两头,将相对的意识清除,即可重新使本心焕发出光明:“超出二见,不堕中间,净裸裸无遗,赤洒洒全露。”《圆悟录》卷3“若净若秽一时舍却,令教净裸裸赤洒洒。”同上卷13“情尽见除,到净裸裸赤洒洒处,豁然契证。”同上卷14“是非已去,得失两忘,净裸裸赤洒洒。”《碧岩录》第84则为了避免执着,禅宗运用金刚般若对这种光明状态予以扫除:“直饶净裸裸,赤洒洒,没可把,尚有廉纤。” 《五灯》卷19《楚文》“直得生佛无阶级,空界悉等平,净裸裸绝思惟,赤洒洒没可把,犹未离这边事在。”《圆悟录》卷2 六、“桃源春水” “桃源春水”也是禅宗对人性本源的象征,侧重本心的纯洁性。桃花源本是陶渊明创造的艺术世界,东晋阮晨、刘肇入天台山采药,在桃源遇仙子,经历了短暂而美丽的爱情,超然世外、恬淡自足的武陵桃源,和邂逅激情、美丽浪漫的天台桃源组合到一起,赋予了桃源意象以新的内涵。禅宗将告别了世路的颠簸,回到精神的故里,称为回到美丽的桃源。国师三唤侍者,旨在使其回到精神故乡: 世路风波不风君,一回见面一伤神。水流花落知何处?洞口桃花别是春。 《颂古》卷8鼓山珪颂 人生多风雨,花发足别离。世路崎岖,风波险恶。师家犹如深情缱绻的桃源仙子,不住地呼唤着刘郎归来。但每次呼唤,刘郎都懵然无知,徒使人黯然神伤。在炽烈的期待中,春心付落花,随水到人间,以期望刘郎能寻踪觅迹而来。只可惜刘郎纵是寻觅旧时路,也只怕是烟锁桃源,雾失津渡,杳不知仙踪何处。此诗惆怅低徊,柔肠欲绝。“桃源春水”意象,以其清纯美丽而成为“本来面目”的绝佳象征,禅僧对之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向往:“只见桃花逐水流,几人亲到桃源里?”《颂古》卷36肯堂充颂“入到桃源旧游处,一层峰锁一层峰。” 同上卷38柏庭永颂桃源超尘绝俗,其人美,其景淳,明媚宁谧,与机巧奸佞、浮华躁动的红尘形成了鲜明对比。禅宗将回到本源性状态的禅悟体验比作回到桃源: 亲到桃源景物幽,一壶明月湛如秋。反思洞口春残日,无数红英逐水流。 《颂古》卷12成枯木颂 重叠峰峦俱锁断,知谁深入到桃源。行人只见一溪水,流出桃花片片鲜。 同上卷14肯堂充颂 回到了“桃源”,就是彻见“本来面目”,回到了美丽而清纯的人性的源头,回到精神的故里。“还乡”的学理性象征是“还源”,善慧大士有《还源诗》十二章《善慧录》卷3, 同安察有《还乡曲》、《破还乡曲》二首《传灯》卷29《同安察》。 洞山《新丰吟》:“古路坦然谁指足,无人解唱还乡曲” 《洞山悟本录》, 也是禅林盛传的名言。 七、“寸丝不挂” 禅宗以“寸丝不挂”象征修行者臻于四大皆空、一尘不染之境,即明心见性。苏轼《戏赠虔州慈云寺长老》“一丝不挂且逢场”《苏轼诗集》卷45, 黄山谷《僧景宣相访寄法王航禅师》“一丝不挂鱼脱渊”《全宋诗》卷984, 都写出了摆脱世俗情念、洒脱自在的心境。为了避免执着,禅宗主张将空的念头再放下。连“寸丝不挂”的意念都“不挂”,才是真正的“寸丝不挂”。 尼玄机一日往参雪峰,雪峰问她叫什么名字,尼答玄机。雪峰问既是玄妙之机,一天可以织多少布?玄机自负地答道:“寸丝不挂!”寸丝不挂的原意是赤身裸体,玄机借以表示自己不受任何外物的牵制,洒脱无碍,说完就转身得意离去。雪峰目送她的背影,突唤:“袈裟角拖地了!”玄机慌忙回头察看,只听得雪峰拊掌而笑:好一个“寸丝不挂”!《五灯》卷2《玄机》一回头时,早已“挂”上了万缕千丝;陆亘对南泉说已知佛法妙义,“寸丝不挂”,南泉说: “犹是阶下汉!”《传灯》卷8《普愿》陆亘对“寸丝不挂”并没有真切的体会,只是搬弄些现成的话头,属于弄智而不属于悟道。当陆亘矜矜标榜寸丝不挂时,已被寸丝不挂给“挂”住了,这正是“寸丝不挂,犹有赤骨律在;万里无片云处,犹有青天在”《圆悟录》卷5。 禅宗机锋,多注意对“寸丝不挂”观念的破除:“你等诸人,还肯放下么?若不放下,且担取去。”《五灯》卷16《望仙宗》“一物不将来时如何?”“放下着。”“恁么则丝毫不隔也?”“且担着!”《古尊宿》卷23《归省》“但请一时放下着,当人本体自周圆。”《大慧录》卷8 严阳尊者问赵州:“一物不将来时如何?”赵州答:“放下着。”严阳尊者说自己已经两手空空,还要“放下”个什么,赵州指示他:“那就把它挑起来!” 《五灯》卷4《善信》赵州要严阳尊者放下,是把“一物不将来”的意识放下。见其不解,赵州就说了这句反语,让他把“一物不将来”的意识继续“挑” 下去。严阳尊者听了,豁然开悟。 可见,“放下着”固然是很高的悟境,但如果执着于此,就成了悟道的障碍,成了“不立纤毫已是尘”《颂古》卷24枯木成颂。 为了破斥学人沾沾自喜于“放下着”的念头,禅宗采取了奇特的接机方法。“问:‘一物不将来,为什摩却言放下着?’师云:‘辛苦与摩来。’”《祖堂集》卷6《大同》 桂琛问僧:“将得什么物来?”僧答:“不将得物来。”桂琛便喝:“为何对众说谎?”《传灯》卷21《桂琛》学人问首山“一物不将来时如何”,首山说:“何得对众妄语?”学人正想申辩,省念又大喝一声!《古尊宿》卷8《省念》 与“寸丝不挂”、“放下着”相同的喻象是“素面相呈”。禅宗同样注意对它的破除:“素面相呈时如何?”“拈却盖面帛。”《传灯》卷13《延沼》  “若道素面相呈,犹添脂粉。”同上卷21《静禅师》“素面相呈时如何?”“一场丑拙。”《五灯》卷19《智本》当学人沾沾自喜于“寸丝不挂”、“素面相呈”时,已经挂住“寸丝”、涂污“素面”了。说“不起一念” 时已经涌出须弥山般的坚固妄想,是以禅僧颂须弥山公案云: 明镜当台湛如水,无端特地起尘埃。积成山岳面前立,千手大悲擘不开。 《颂古》卷33佛性泰颂 石笋抽条泥牛吼月,谁料同舟自胡越。应机涌出须弥山。一念不生何处雪?金刚宝剑当头截。同上圆悟勤颂 明镜当台,本来如潭水清湛,映照万物影像,却偏偏生起了“不起一念”的尘埃,这尘埃妄想如同须弥山一样的坚固,纵是千手观音也擘不开;石笋抽条泥牛吼月,是“不起一念”时自性的妙用,学人却执着于“不起一念”。本以为学人是同舟知音,谁知和自己竟有胡越之隔。对这“一念不生”的妄念,必须用金刚宝剑当头截断! 以上是对本心典型喻象进行的分析。实则禅宗参悟,时时刻刻以明心见性为念,所有的公案机锋、语言提撕,都指向本心自性,有关本心的喻象十分丰富。延寿《唯心诀》说“一法千名,应缘立号,备在众经,不能具引”。《真心直说》曾例举“真心”异名,说这颗真心在大乘经典里有“菩提”、“法界”、“如来”、 “涅槃”、“如如”、“法身”、“真如”、“佛性”、“总持”、“如来藏”、 “圆觉”等号,在禅宗则有“自己”、“正眼”、“妙心”、“无底钵”、“没弦琴”、“无尽灯”、“无根树”、“吹毛剑”、“无为国”、“牟尼珠”、 “无钥锁”、“泥牛”、“木马”、“心源”、“心印”等“种种异名,不可俱录”。为了避免重复,将在以下诸章重点论述的意象,如“抛却家宝”、“弃珠乞食”喻本心的迷失,“牧牛”象征本心的调柔,对与之相关的“自家宝藏”、 “衣珠”、“额珠”、“露地白牛”等象征本心的意象,在本章遂不复论析。  禅宗以其对本心自性深邃透彻的空灵感悟,创造了一幅幅鲜明生动的形象,使得禅宗哲学,烙上了强烈的诗意化色彩。          第六章 禅宗哲学的迷失论 禅宗思想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是迷失论。迷失论反省本心失落的缘由。禅宗指出,“父母未生以前,净裸裸,赤洒洒,不立一丝毫。然生于世,堕于四大五蕴中,多是情生翳障,以身为碍,迷却自心”《圆悟录》卷12。 “本来面目”清净无染,随着相对意识的生起,世人受了情尘欲垢的翳障,迷失了本心, “只为从无始劫来妄想浓厚,只在诸尘境界中,元不曾踏着本地风光,明见本来面目”同上卷13。 “本来面目”的失落,是因为无始劫来的浓厚妄想。《红楼梦》第八回《嘲顽石偈》“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新就臭皮囊”,富有象征意味。在《红楼梦》艺术世界中,贾宝玉原为女娲补天时剩余在青埂情根 峰下的一块石头,因凡心炽动,才幻形入世,“在温柔乡里受享几年”。太虚仙境的幽微灵秀地,松风明月,虎啸猿啼,即是“幽灵真境界”。石头却偏偏离开了它,幻形为通灵宝玉,托体为盛满秽物的臭皮囊。正是由于对诸尘外境的执着,世人遂失去了“本来面目”,而追逐俯就秽浊之物,在情天欲海里漂泊沉沦,导致了生命本真的斫丧。逐物迷己,迷己逐物,生命便如陀螺般旋转,无有了歇之期。 一、“迷头认影” “迷头认影”是禅宗对“本来面目”失落的典型象征。它源自《楞严经》卷4。“头”喻真性,“影”喻妄相,“迷头认影”喻众生迷失本心,执着妄相,如同痴人早上照镜子,爱镜中头影,反而以为自己的真头丢失,狂奔乱走急急找寻。“演若头非失,镜中认取乖”《五灯》卷6《元安》, 禅宗指出,学人“四海参寻”,问禅访道,即是“演若迷头心自狂”。《五灯》卷6《道虔》。《颂古》卷27石溪月颂:“巨岳何曾乏寸土,演若迷头狂未回。”  向外求觅,与道转远:“迷头认影如何止?”“从人觅即转远也。”《传灯》卷20《丕禅师》从眼、耳等感官之“门”向外获得的知识,只是幻影而非真知。唯有内省式的顿悟,才能明心见性:“投赤水以寻珠,就荆山而觅玉。所以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认影迷头,岂非大错。”《五灯》卷6《月轮》 “闻声悟道,何异缘木求鱼。见色明心,大似迷头认影。”《续古》卷2《法昌遇》以禅的观点来看,迷悟无别,真妄不二,妄相也是真相的反映,求真性也就是求妄相:“迷时即有窒碍,为对为待,种种不同。忽然惺去,亦无所得。譬如演若达多认影迷头,岂不担头觅头,然正迷之时,头且不失;及乎悟去,亦不为得。”《五灯》卷10《匡逸》因此,只要歇却迷狂的心念,就能够重新得到“本头”。《颂古》卷40本觉一颂:“直下狂心能顿歇,从兹演若不迷头。”《传灯》卷30有泰钦《古镜歌》3首,其中第一首即以演若迷头为咏,说明真性如如不变,劝人识取本心。   与“迷头认影”同类的象征是“骑驴觅驴”、“骑牛觅牛”、“错认驴鞍桥为阿爷下颔”、“认贼为子”、“作茧自缚”。清远谓参禅有二种病,其一是 “骑驴觅驴”:“骑却驴了更觅驴,可杀是大病。山僧向你道,不要觅灵利人,当下识得。除却觅底病,狂心遂息。”《五灯》卷31《清远》“骑驴觅驴”比喻愚痴之人不知自身本具纯真人性而向外寻找。宝志《大乘赞》:“若欲存情觅佛,将网上山罗鱼。……不解即心即佛,真似骑驴觅驴。”《传灯》卷29《宝志》禅宗强调息妄显真,直指人心,明心见性,离此宗旨向外求觅解脱之道,便是“骑驴觅驴”,或“骑牛觅牛”。大安访百丈,问:“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百丈当即呵斥:“大似骑牛觅牛。”大安日后有悟,复问: “识后如何?”百丈即答:“如人骑牛至家。”《传灯》卷9《大安》黄庭坚《寄黄龙清老》“骑驴觅驴但可笑”《全宋诗》卷998, 即用此意。 “驴鞍桥”是驴背中像马鞍的骨头桥又作鞒。鞍桥指马鞍,其形似桥, 驴鞍桥虽酷似马鞍,却非真马鞍。但愚痴者寻找战死异地的父亲骸骨时,错把驴骨的部分残片当作父亲的下颔骨,而谨慎奉回。禅宗用以讽谕愚昧无知、认假成真之举:“错认驴鞍桥,唤作爷下颔。”《碧岩录》第98则“认得个驴鞍桥作阿爷下颔,与你本分事有什么交涉?”《古尊宿》卷38《守初》  禅宗指出,祖宗留下的田园产业,才是家宝,而不是与家人风马牛不相及的驴鞍桥:“汝等诸人各自寻取祖业契书,莫认驴鞍桥作阿爷下颔。”《五灯》卷17《慧南》“以贼为子,认奴作郎,破木杓岂是先祖髑髅,驴鞍鞒亦非阿爷下颔。”《从容录》第38则 与“错认驴鞍桥为阿爷下颔”同样愚痴的是“认贼为子”。《楞严经》卷1: “由汝无始至于今生,认贼为子,失汝元常,故受轮转。”《圆觉经》:“认一切我为涅槃故,有证有悟,名成就故。譬如有人以贼为子,其家财宝终不成就。” 禅宗对“认贼为子”的迷误提出尖锐的批评,指出,生起取舍之心,悖离本心,是认贼为子:“舍妄心,取真理。取舍之心成巧伪。学人不了用修行,真成认贼将为子。”《证道歌》“寻常可以说得道理,分别得行处,尽是情识边事,往往多认贼为子。”《大慧录》卷19向外寻求,执着声色,是认贼为子: “听不出声,见不超色,如斯过患,实可怜生。殊不觉知,认贼为子。”《黄龙四家录·晦堂心》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不谙此理,执着外境,把纷纭迁变生灭不已的外境当作自己的本心,将妄心错认为真正之悟见,就是认贼为子。 《涅槃经》卷27:“如蚕作茧,自生自死;一切众生,亦复如是。不见佛性,故自造业,流转生死。”《妙法圣念处经》卷1:“自作自缠缚,与蚕等无异。”《楞伽经》卷3:“凡愚妄想,如蚕作茧,以妄想丝,自缠缠他。”众生以无穷无尽的妄想之丝自缚其心,如春蚕作茧,在无始妄想状态中相续执着,难舍难离。同书卷4谓:“妄想自缠,如蚕作茧,堕生死海,诸趣旷野,如汲井轮。” 痴迷众生以欲望之茧,将自己牢固缠缚,飘堕在深不见底的生死大海,流浪在渺无际涯的旷野,犹如汲井辘轳,轮回不已。在佛教看来,一切众生的寿夭、贫富、愚智以及所处环境的违顺、苦乐等,都是唯人自招。众生如蚕,不断吐出烦恼丝,使三界六道的茧子越来越厚实,自我束缚,而难以出离。对这种痴迷,禅宗形诸浩叹:“听不出声,见不超色,如蚕作茧,自萦自缚。十二时中,无片时快乐,至竟终成废人。”《密庵语录》“向不迁境上,虚受轮回。于无脱法中,自生系缚。如春蚕作茧,似秋蛾赴灯。”《宗镜录序》 “渴鹿乘阳焰”也是禅宗常用的象征。“阳焰”是《华严经》等大乘经典常用的譬喻,犹《庄子·逍遥游》中的野马尘埃。春初原野上日光照映浮尘而四散,渴鹿见之误以为水,狂奔而去,但无论如何也喝不上。佛教用这则寓言象征人的迷妄之心。《说无垢称经》卷1:“是身如阳焰,从诸烦恼渴爱所生。”《楞伽经》卷2:“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焰,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 《大智度论》卷6:“如焰者,以日光风动尘故,旷野中如野马,无智人初见谓为水。”大安示众谓:“若欲作佛,汝自是佛。而却傍家走,匆匆如渴鹿乘阳焰,何时得相应去?”《传灯》卷9《大安》自己本身就是佛,如果四处奔走像渴鹿追逐阳焰,则永无出离之期。“阳焰”之喻,以其生动奇警,而为禅僧诗客喜于讽咏,如寒山诗:“但看阳焰浮沤水,便觉无常败坏人。”《全唐诗》卷806又:“阳焰虚空花,岂得免生老。”同上庞蕴《杂诗》: “焰水无鱼下底钩,觅鱼无处笑君愁。”《庞居士语录》卷上道川颂: “空花阳焰,幻梦浮沤。一笔勾断,要休便休。”《颂古》卷5冶父川颂 法真颂:“今者妄身当在何,不应焰水更寻波。”同上大隋真颂权德舆《酬灵彻上人以诗代书见寄》:“已取贝多翻半字,还将阳焰喻三身。”《全唐诗》卷321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觉悟因傍喻,迷执由当局。膏明诱暗蛾,阳焰奔痴鹿。贪为苦聚落,爱是悲林麓。”同上卷437又《读禅经》:“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同上卷455 “眼翳空花”、“水中捞月”等,也是执幻成真而导致本心迷失的象征。《楞伽经》卷2:“愚夫妄想生,如为翳所翳。”意谓如来藏兴起业识的作用,使本来明彻的心眼,犹如患病被翳所障,无法看透世事的真相。同卷又说:“譬如种种翳,妄想众色现。翳无色非色,缘起不觉然。”因为有翳病,眼里现出各种色相。这些色相,既不是有,也不是没有,是因翳病而发生。人们面对内外境界所生起的色相感觉,都是心病的变相,是依他缘起所生,根本没有真实的自性,但对此幻觉,人们却不自觉知。《楞严经》卷6谓:“见闻如幻翳,三界若空花。” 《圆觉经》:“妄认四大为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空中花及第二月。” “空花”是空中之花。患有眼翳或用眼过度的人,会看到许多似花非花的幻影。实际上虚空本无花,它只是病眼者所产生的幻觉。禅宗借以喻虚妄之心所见的各种事物没有实体:“一翳在眼,空花乱堕。”《传灯》卷10《灵训》  “一翳在目,千花竞飞。一妄动心,诸尘并起。”《宗镜录》卷54众生之心迷惑狂乱,不知诸相非相,无中生有,执幻为实,遂引起无穷的烦恼尘劳。 “向翳眼人说空中无花,对狂病人说目前无鬼,徒费言语,终不信受。”同上卷64由于众生以幻为实,患得患失,从而导致了无尽的轮回之苦。 “空花”也是禅僧诗客最喜运用的喻象之一。《信心铭》:“梦幻空花,何劳把捉。”《传灯》卷30《僧璨》张拙偈:“随顺世缘无罣碍,涅槃生死等空花。”《五灯》卷6《张拙》法演《悼四祖演和尚》:“生死若空花,去来如鸟迹。”《古尊宿》卷22《法演》清远《坐禅》:“道本无瑕,拟心已差。才生朕兆,遍界空花。”同上卷30《清远》守初《法身颂》:“法法尽含真妙用,莫将眼病见空花。”同上卷38《守初》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艳色即空花,浮生乃焦谷。”《全唐诗》卷437贯休《山居诗》:“举世只知叹逝水,无人微解悟空花。”同上卷837卢鉟《勖曹生》:“莫为狂花求眼界,须求真理定心王。”同上卷771宋祁《和成上人》:“披云示驶月,拂果去空花。”《全宋诗》卷206文彦博《送弥陀实师访积庆西堂顺老》:“禅心究实际,慧眼绝空花。” 同上卷277王安石《北窗》:“空花根蒂难寻摘,梦境烟尘费扫除。” 同上卷554张耒《冬日放言》:“浮世本幻妄,空华电露然。”同上卷1160朱松《书护国上方》:“久知喧寂两空华,分别应缘一念邪。” 同上卷1857范成大《病中不复问节序四遇重阳既不能登高又不觞客聊书老怀》:“如今衰飒悟空华,现在去来飞电走。”同上卷2268 水中之月似有而实无有,一如镜中之花影。《诸法无行经》卷上:“譬如镜中像,虽可目见而无有实。一切色亦如是。”《大智度论》卷6:“诸法因缘无自性,如镜中像。”水中本来无月,天上之月和地上之水因缘和合,就产生了水中月的幻相。因此人们应当了解一切现象“如幻、如焰、如水中月”,虚幻不实。《摩诃僧祇律》卷7载有井中捞月之典,譬喻愚者认幻为实,更起贪心去追逐,徒劳无功,身陷灾苦。镜花水月遂成为禅僧诗客喜爱讽吟的意象。《证道歌》: “镜里看形见不难,水中捉月争拈得?”王梵志诗云: 观影元非有,观身亦是空。如采水中月,似捉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众生随业转,恰似寐梦中。《王梵志诗校注》卷3 人身本空,如水中月影,树头风声。众生不明身空之理,执幻成真,以假为实,身处梦中而不知其为梦。黄庭坚《沁园春》:“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着无由得近伊。”《红楼梦》第五回《枉凝眉》:“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都表达了执幻为实的枉然。 禅宗以“贪观天上月,失却掌中珠”《五灯》卷15《志先》讽谕贪求远处的、身外的东西,反而失去了近处的、身内的珍宝,象征参禅者悖离圆满自足的本心,迷己逐物。同类的象征有“贪观天上月,失却手中珠”同上卷19《道宁》,“贪观天上月,失却手中桡”同上卷10《德韶》, “贪他一杯酒,失却满船鱼”同上卷6《常察》, “贪他一粒粟,失却半年粮”。 《五灯》卷19《景元》。《颂古》卷19海印信颂婆子偷赵州笋:“虽是贪他一粒米,谁知失却半年粮。”卷27佛灯珣颂石霜迁化侍者入寂:“贪他一粒多年粟,失却家中万斛珍。”卷32长灵卓颂镜清雨滴声:“贪他蓑笠者,失却旧茅亭。”   二、“舍父逃走” 禅宗以本心自性为“父”,舍离本心,追逐外物,就是“舍父逃走”。《法华经·信解品》谓,有人年幼无知,舍父逃走,在他乡流浪乞食。其父思子迁居,家道富有。后来其子来到父所,其父欲将家财全部传给其子,其子却不敢相认。其父为了使之心安,采用了种种方便手段。穷子虽受厚遇,仍然以为自己不过是 “客作贱人”,全无高尚之志。禅宗认为,众生正如穷子,因妄想邪念的盖覆而流转于迷界,向外求佛,而远离了自己的本心本性:“己灵独耀,不肯承当。心月孤圆,自生违背。何异家中舍父,衣内忘珠。”《五灯》卷18《希明》  神秀偈云: 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舍父逃走。《传灯》卷4 禅宗将世人“抛家日久,流浪年深”的行为“唤作背觉合尘,亦名舍父逃走” 《传灯》卷18《道怤》。 “舍父逃走”的“穷子”,即是“客作汉”。 《古尊宿》卷43《克文》:“众生本自具足,不假外求。如今人多是外求,盖根本自无所悟,一向客作,数他人珍宝,都是虚妄,终不免生死流转。”  《法华经》中的比喻,本意谓须菩提等声闻,虽耳闻大乘之法,尚未发大乘之心,禅宗借以喻悖离自性,不敢承当:“弃本逐末,区区客作,不如归去来,识取自家城郭。”《古尊宿》卷42《克文》禅宗对穷子归家充满着期盼, 《黄龙四家录·晦堂心》:“火云欲卷空,圭月渐成魄。穷子归未归,相将头尽白。”  通过种种机法,引导“穷子”归来,使之成为富足的主人。《黄龙四家录·晦堂心》:“何当诱取穷子归,令渠暗室生光辉。”《庞居士语录》卷下:“珠从藏中现,显赫呈光辉。昔日逃走为穷子,今日还家作富儿。”  百丈涅槃禅师示众说,大家为我开田,我为大家说佛法大义。众人开田之后,请他宣说佛法大义,禅师展开两手,众人罔措。鼎需颂: 大义开田创祖基,分明书契示传持。儿孙不肯遗先业,乞食年年役路歧。 《颂古》卷12懒庵需颂 众人的迷失,在于不知开田的本身即是“大义”,反而更求“大义”,犹如儿孙不肯继承祖父留下来的田产,反而到外边流浪乞食。只要识得家宝,即可归家稳坐。 “舍父逃走”的必然结果,是“反认他乡作故乡”。《楞严经》卷1载憍陈那领悟“客尘”二字而成就佛果。他的领悟是:“譬如行客,投寄旅亭,或宿或食,食宿事毕,俶装前途,不遑安住。若实主人,自无攸往。”行客投寄旅店,暂时寄居,不会安住。主人则安居不动,不会往来不定。因此憍陈那认识到,变动不住的是客人,安居不动的是主人。《楞严经》卷2亦谓:“譬如有客,寄宿旅亭,暂止便去,终不常住。而掌亭人都无所去,名为亭主。此亦如是。若真汝心,则无所去。”旅客寄住邮亭,暂住即离,不会常住,主人则不会离去。自性真心,也同这个道理一样。禅宗将迷失本心追逐外物的人,比喻为流浪在外的游子。游子作客既久,就会把自己追逐的六尘当作生命的本源,反认他乡作故乡。题为唐代贾岛的《渡桑干》诗云: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全唐诗》卷574 诗的前半写久客并州的思乡之情,后半写离故乡更远时的心理感受。并州距故乡咸阳已是千里迢迢,如今又要渡过在并州北部的桑干河,到离故乡更远的地方去,此时竟希望把并州当作故乡。诗歌抒写了作客他乡者离家乡更远这一特定情形下的普遍心理感受。禅宗截用诗的后二句,用来讽谕反认他乡作故乡的迷失。《楞严经》卷9:“众生不识本心,受此轮回,经无量劫,不得真净,皆由随顺杀盗淫故。”众生沉迷于有为法,不识本觉真心,堕入生死轮回。虽然经过漫长的时间,仍不能得到彻底的清净,这是因为他们随顺着杀盗淫三业去造作一切。北涧简颂此经文,即引贾岛诗为咏,以说明世人轮回不已,反认他乡作故乡的迷失《颂古》卷4北涧简颂。  禅宗在形容迷失时,还用“万里望乡关”、“白云万里”来象征。游子流浪在外,遥望乡关而归去无由,喻学人从语言文字等知见妄想上求禅,则难以归家稳坐:“若驰求知解义句,即万里望乡关”《祖堂集》卷5《义忠》,  “言锋若差,乡关万里”《五灯》卷13《真禅师》。 禅宗甚至将一切悟道言辞、迅疾机锋也同样看作是“万里望乡关”:“相逢不擎出,举意便知有,也是万里望乡关。”《古尊宿》卷40《文悦》 “万里望乡关”之时,白云遮断望乡眼,使得游子生起远离家乡的喟叹,故禅宗以“白云万里”象征学人难以明心见性,距道遥远。禅悟的境界是内证境界,一起心动念,就悖离了本来的家园,故圆悟谓“当阳晓示,只贵知归。才涉思量,白云万里”《圆悟录》卷1。 因为语言文字、棒喝机锋、肯定否定、四句百非,都是成道的障碍:“说佛说法,拈槌竖拂,白云万里;德山入门便棒,临济入门便喝,白云万里;然后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恁么不恁么总不得,也则白云万里”《五灯》卷19《法演》。  三、“抛却家宝” “自家宝藏”是本心的典型象征之一,侧重本心的珍贵性。禅宗认为,每个人在精神上都圆满自足,都有纯真的人性,这就是“自家宝藏”。禅宗迷失论中,与此相联系的是“抛却家宝”意象系列。 《涅槃经》的贫女宝藏喻、力士额珠喻,《法华经》的衣珠喻,都是“自家宝藏”的生动象征,在禅林形成了很多机锋。师祖禅师初参南泉,问:“摩尼珠人不识,如来藏里亲收得。如何是藏?”南泉说:“与汝往来者是。”又问如何是珠,泉召师祖,师祖应诺,南泉说:“去!汝不会我语。”师祖从此信入 《五灯》卷4《师祖》。 禅林颂云:“往来是藏珠何在,省去方知不外求。罔象得之犹特地,回光返照便甘休。”《颂古》卷16海印信颂意为人人皆有摩尼珠,光华四射。但不可起心外求,即使是无心的罔象在赤水得到它也是有心。回光返照,将外求的意念彻底放下,摩尼宝珠便会顿时放光,照彻六根;慧海参马祖,马祖说我这里一物也无,求甚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么?”慧海问什么是“自家宝藏”,马祖告诫他:“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慧海遂自识本心。《传灯》卷6《慧海》。《顿悟入道要门论》卷下:“贫道闻江西和尚道:‘汝自家宝藏,一切具足,使用自在,不假外求。’我从此一时休去,自己财宝,随身受用,可谓快活。”  学人问如何是地藏手中珠,石臼反问你手中还有没有,学人不解,石臼说不要欺谩大众,并作一颂:“不识自家宝,随他认外尘。日中逃影质,镜里失头人。”《颂古》卷13引清锐说自己孤贫,请师赈济,曹山召之,清锐应喏,曹山说:“泉州白家酒三盏,吃后犹道未沾唇”《曹山元证录》。 百丈拨灰,沩山开悟,顿时点燃起自性之火。而众多未悟之人,仍然求禅问道,役役歧途:“拨动寒灰火便明,晓来山外尚荧荧。堪嗟法眼堂前客,犹向南方问丙丁。”《颂古》卷15上方益颂为了使学人直下承当,禅宗反复强调人人皆有佛性:“暴富乞儿休说梦,谁家灶里火无烟?”同上卷2无量寿颂 “逆顺短长休要说,谁家屋里灶无烟?”同上卷28虚堂愚颂“君看陌上二三月,那个枝头不带春?”同上卷33惠因净颂“那个台无月,谁家树不春?”《五灯》卷13《归仁》 奉报往来人,家中原有宝。家内不曾寻,拄棒缘门讨。任使讨过半,辛苦生烦恼。不如归去来,去却门前草。《续传灯录》卷11《和禅师》 此诗形象地描绘了抛却家宝沿门乞讨的愚昧。“金佛不渡炉,木佛不渡火,泥佛不渡水”,赵州形容三佛,正是为了让人体证“真佛内里坐”,识取“自家宝藏”:“三佛形容总不真,眼中瞳子面前人。若能信得家中宝,啼鸟山花一样春。”《颂古》卷18冶父川颂“自家宝藏”是存在于每个人生命深处的自性佛,一如布袋所咏:“吾有一躯佛,世人皆不识。不塑亦不装,不雕亦不刻。无一滴灰泥,无一点彩色。人画画不成,贼偷偷不得。体相本自然,清净非拂拭。虽然是一躯,分身千百亿。”《五灯》卷2《布袋》自性佛不假雕琢,描摹不成,贼窃不得,体相如如,清净本然,通过千百亿化身,发挥出妙用。可世人偏偏不能承当,“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半夜盲人问故乡,不知身在长安道”《颂古》卷28雪窦宗颂, “通身画锦赤骨力,卖扇老婆手遮日”《续古》卷5《空叟印》。 对这种迷失,禅宗生动地形容为: 碧波深处钓鱼翁,抛铒牵丝力已穷。一棹清风明月下,不知身在水晶宫。 《颂古》卷16佛慧泉颂 “钓鱼翁”抛铒牵丝,耗尽气力,只知向外索求,了无心思领受现前清景,纵是置身水月交辉澄明剔透的水晶宫殿,却丝毫不能感受到清风明月的美丽。禅宗用一系列的诗学喻象告诫学人:“巨岳不曾乏寸土,四海参寻演若狂”《五灯》卷6《道虔》, “已在含元宫殿里,不须更觅长安道”同上卷4《景岑》, “溪畔披沙徒自困,家中有宝速须还”同上卷8《遇缘》,  “是佛不须更觅佛,只因如此便忘缘”同上卷4《正元》。  在“抛却家宝”意象群中,“衣珠”之喻也用来象征对本心的悖离。《法华经·授记品》说,有一位贫苦的人,去拜访显贵的亲戚。亲戚怜悯他的潦倒,热情地款待他,他因此而痛饮美酒,醉后便睡着了。这时正巧衙门通知那个亲戚值班,亲戚一时叫他不起,无法与他告别,在他的衣服里缝了些珍宝就先走了。这个人醒后,并不知道此事,依旧过着飘泊的生活。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又遇到那位亲戚。亲戚把藏珠的事告诉他,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衣服里藏有贵重的珍宝。这个故事在《楞严经》卷4中有大致相同的记载:“胜净明心,本周法界,不从人得,何藉劬劳肯綮修证?譬如有人于自衣中系如意珠,不自觉知,穷露他方,乞食驰走。虽实贫穷,珠不曾失。忽有智者指示其珠,所愿从心,致大饶富,方悟神珠非从外得。”“衣珠”象征真如佛性、般若智慧,而富有的亲戚则象征佛。众生佛性被妄念之垢所遮蔽,不自觉知,无从显现,一如贫人不识衣珠。众生如果了知“衣里无价之珠,与王顶上唯有一珠,无二无别”《法华文句》卷3, 就会“获髻中宝,得衣里珠,当坐道场,总愿成佛”《受五戒八戒文》, “迷情不了,背觉合尘。如识衣珠,不从别得”《汾阳录》卷上。 禅宗指出,世人“衣珠历历分明,只管伶俜飘荡”《通玄百问》, 昧却衣珠,是人生极大的迷妄,使原本自足的人生产生了缺憾,因此亟待拯济, 《续古》卷3《月庵果》:“其如智眼朦胧,衣珠尚昧,又且如何?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佛法的要旨就是要使每个人都认识到本有的 “衣珠”:“祖师西来,特唱此事,只要时人知有。如贫子衣珠,不从人得。三世诸佛,只是弄珠底人。十地菩萨,只是求珠底人。”《五灯》卷16《倚遇》 与“衣珠”相同的比喻还有“额珠”。据《涅槃经》卷7,一力士“眉间有金刚珠,与余力士较力相扑,而彼力士以头抵触其额上,珠寻没肤中,都不自知是珠所在”,良医据情实告,力士不信,“一切众生亦复如是,不能亲近善知识,故虽有佛性,皆不能见”。意谓力士虽迷而额珠不失,众生虽迷而本心恒存。《传心法要》:“当下无心,便是本法。如力士迷额内珠向外求觅,周行十方终不能得,智者指之,当时自见本珠如故,故学道人迷自本心,不认为佛,遂向外求觅。起功用行,依次第证,历劫勤求,永不成道。”悟道之时,无非是体证到本心。由于“衣珠”、“额珠”形象可感,禅僧诗客每发于吟咏。如遇贤偈: “泥人再三叮嘱,莫教失却衣珠。”《五灯》卷8《遇贤》 德山缘密《褒贬句》:“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尘。己灵犹不重,佛祖为何人。”《古尊宿》卷18《缘密》清远偈:“莫于佛祖结冤亲,好看衣珠常离垢。” 同上卷29《清远》岑参《晚过盘石寺礼郑和尚》:“顶上巢新鹤,衣中带旧珠。”《全唐诗》卷200独孤及《诣开悟禅师问心法次第》:“得知身垢妄,始喜额珠完。”同上卷247郁回《题照上人院》:“破暗衣珠明有焰,照窗心月净无尘。”同上卷902杨亿《可久道人之歙州兼简知郡李学士》:“旧传心印都忘念,自有衣珠岂患贫。”《全宋诗》卷117  又《赠文照大师》:“读遍龙宫七佛书,一尘无念得衣珠。”同上苏轼《次韵潜师放鱼》:“法师自有衣中珠,不用辛苦泥沙底。”《苏轼诗集》卷17范成大《淳熙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登大峨之巅》:“此行且复印心地,衣有宝珠奚外营?”《全宋诗》卷2259          第七章 禅宗哲学的开悟论 禅宗哲学的开悟论揭示重现本心的方法。由于分别意识的生起,人们逐物迷己,失去了本来的家园。在禅宗看来,一切二元相对的观念都是妄想,都是迷失。要获得开悟,必须超越各种对立,“以铁石心,将从前妄想见解、世智辩聪、彼我得失,到底一时放却,直下如枯木死灰,情尽见除,到净裸裸赤洒洒处,豁然契证”《圆悟录》卷14。  “人之性命事,第一须是○。”《古尊宿》卷21《法演》○,即是空的形象表述。人要安身立命,第一步必须空。参禅的第一步是空,只有清除情尘欲垢之后,心境才能空明澄澈。黑氏梵志擎合欢、梧桐花供养佛,佛说:“放下。”梵志放下左手一株花。佛又说:“放下。”梵志放下右手一株花。佛说: “放下。”梵志说我已经两手空空,还要放下个什么?佛说我并不是要你放下手里的花,而是要你放下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把这些统统放下,放到没有可放的时候,你就能进入涅槃。梵志听了,顿明本心《五灯》卷1《释迦牟尼》。 外六尘指色声香味触法六境,内六根指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中六识指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内六根和外六尘相接触,产生虚妄的六识,引起许多烦恼尘劳,因此佛要人们将六根、六识、六尘统统放下,“全身放下,放尽还放,方有自由分” 同上卷14《景深》。 禅宗将断尽妄想的机法称作“休歇”,这是开悟论层面上的禅宗终极关怀。休歇,是诸佛出世的本怀:“诸佛出世,祖师西来,实无一法与人,只要诸人休歇”《圆悟录》卷9; 是如来亲证的境界:“如来地即大休歇、大解脱境界是也”《大慧录》卷22; 是对向外寻求的彻底反拨:“佛是尘,法是尘,终日驰求,有甚么休歇”《五灯》卷4《义端》; 是对珍贵本心的充分肯定:“今时人须是自尊自贵、自成自立始得。若能如此,方有个休歇处” 《古尊宿》卷31《清远》; 是对心行意路的截断斩除:“莫但向意根下图度,作想作解;尽未来际,亦未有休歇分”《祖堂集》卷9《九峰》; 是对语言文字的扬弃摒落:“诸人更拟进步向前寻言逐句,求觅解会。千差万巧,广设问难。只是赢得一场口滑,去道转远,有什么休歇时”《传灯》卷19《文偃》; 是对烦恼心垢的剥离遣除,“直下休歇去,剥却从前如许多不净心垢”《祖堂集》卷12《荷玉》; 是无心应物恬淡闲适的情怀:“六门俱休歇,无心处处闲”同上卷11《文偃》; 是超越生死万缘顿息的境界: “唯是休歇到一念不生处,即是透脱,不堕情尘,不居意想”《圆悟录》卷14; 禅宗主张,“大丈夫汉,即今直下休歇去,顿息万缘去”《碧岩录》第19则,“千种言,万般说,只要教君自家歇”《五灯》卷20《法忠》,禅师的千言万语,都是要使人歇却妄念,以明心见性,彻见“本来面目”。 “休歇”,在禅宗内部有渐修和顿悟两类,现分别论之。 一、“磨镜渐修” 渐修方法,也就是磨镜的方法。神秀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法海本《坛经》 这首偈把坚持不间断修行的原因以及结果形象地表达了出来。宗密《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图》说:“北宗意者,众生本有觉性,如镜有明性,烦恼覆之不见,如镜有尘。若依师言教,息灭妄念,念尽则心性觉悟,无所不知。如摩拭昏尘,尘尽则镜体明净,无所不照。”《坛经》中载有志诚的话,说神秀的禅法是“住心静观”,“长坐不卧”,宗密在《圆觉经大疏抄》中也说神秀禅法的特点是 “拂尘看净,方便通经”,可见“拂尘看净”、“住心静观”是神秀禅法的旗帜,正如弘忍在《修心要论》中所说,“譬如磨镜,尘尽自然见性”。 渐修之说与南北朝时佛性始有说、因缘见性说有内在联系。佛性始有说把佛性解释为成佛的可能性,认为众生虽然有此可能性,但在凡位时,尚未得果。好比马驹乃雌马所生,但今日卖雌马,却不能向人要马驹的价钱;油虽出自胡麻,但须经捣压,始可得油,不可说麻就是油。要使雌马下驹,就得不断地喂饲料;想榨出油,就必须把胡麻反复捣压,这便是渐修的功夫。因缘见性说主张众生虽有正因佛性,尚须积德修道,待众缘具足时,佛性方显,方可成佛。《涅槃经》中有一则著名的七人渡河喻。七人皆有手足,喻众生皆有佛性,但有佛性不等于成佛,还必须学道修行。好比虽有手足,如果不学习游泳,还是渡不了河一样。 北宗渐修说注重的是将烦恼渐渐调伏,典型的象征有“磨镜”、“调狂象”、 “调心猿”、“防六贼”、“牧牛”等等。马祖在南岳般若寺坐禅,怀让磨砖,马祖说:“磨砖岂能作镜?”怀让反问:“坐禅又岂能成佛?”并告诉他,佛没有一定的形象,如果想坐禅成佛,就等于扼杀了佛;如果执着于坐相,便永远见不到大道。马祖遂放弃了坐禅成佛的意图《传灯》卷5《怀让》。 坐禅成佛,即由定发慧,试图通过把心放在无感觉的状态下来获得解脱。如陆游《仰首座求钝庵诗》:“掘井及泉那用巧,磨砖作镜未为愚。”《全宋诗》卷2177即是把“磨砖作镜”理解为长期的渐修而加以赞许的。但是对这种方法,顿悟禅却予以否定。范浚《次韵六兄茂永论有无之作》:“磨砖不成镜,画饼不可食。”同上卷1925卷沈与求《赠老禅》:“磨砖几日能成鉴,闭户何人欲造车?”同上卷1676 禅宗以制服狂象喻调伏妄心。“狂象”也称“醉象”、“恶象”,比喻为害极大的迷乱之心。《涅槃经》卷31:“心轻躁动转,难捉难调,驰骋奔逸,如大恶象。”同书卷25:“譬如恶象,狂痴暴恶,多欲杀害。有调象师,以大铁钩钩断其颈,即时调顺,恶心都尽。一切众生亦复如是。”禅宗修行,就是要调伏狂象,使顽戾的心性得以调柔。《古尊宿》卷39《光祚》:“狂象无钩,将何制勒?若制勒不住,莫教犯他苗稼。”《汾阳录》卷上:“狂象无钩,不能制伏。坏净莲池,图个什么?”  王维《秋夜对雨》:“白法调狂象。” 《全唐诗》卷126白法指一切善法,也就是对治三毒的三学戒定慧。以戒定慧调伏贪嗔痴,是佛教驯伏狂象的基本方法。诗家亦形诸吟咏,如元稹《醉别卢头陀》:“醉迷狂象别吾师,梦觉观空始自悲。”同上卷413李德裕《奉和韦侍御陪相公游开义》:“念法珍禽集,闻经醉象调。”同上卷475  司马光《游三门开化寺》:“狂象调难伏,空华灭复生。”《全宋诗》卷507 狂象一旦调伏,铁钩就纯属多余,无钩狂象遂成露地白牛,一如黄庭坚《何造城作浩然堂陈义甚高》所咏:“无钩狂象听人语,露地白牛看月斜。” 同上卷999 调伏“心猿”就是调伏妄心。心逐境起,如猿猴之攀树,故云心猿。《大日经·住心品》分述六十种心相,最后一种为猿猴心,谓此心如猿猴,攀援外境。《心地观经》卷8:“心如猿猴,游五欲树。”意流注不息,一味追逐外境,犹如奔驰之马,故称“意马”。“心猿意马”是成道的大障碍,“心猿扰扰,意马喧喧,恣纵三毒无明,妄执人我等相,如水浇水,愈加浓厚,障却自己灵光,决定无由得现”《高峰禅要》。 因此必制伏之而后可,“向三条椽下,死却心猿,杀却意马,直使如枯木朽株顽石头相类”《圆悟录》卷16。 束缚住心猿意马,就不会逐境而生贪求之心,从而使“意马已成于宝马,心牛顿作于白牛”《传灯》卷26《道诚》。 此时心性调柔,纵是万境现前,是非蜂起,也毫不为动。释道潜《赠贤上人》:“心猿意马就羁束,肯逐万境争驱驰?” 《全宋诗》卷922沈辽《静照庵》:“心猿不动无余境,照见人间是与非。”同上卷718 “六贼”喻“六尘”。《涅槃经》卷23:“六大贼者,即外六尘……何以故?能劫一切诸善法故。”众生没有智慧,处无明黑暗之中,色声等尘境常趁无明黑暗,依六根为媒介,如眼根贪色,耳根贪声等,来劫掠善法。妙普偈云: 学道犹如守禁城,昼防六贼夜惺惺。中军主将能行令,不动干戈致太平。 《五灯》卷18《妙普》 “六根”引贼入室,故《楞严经》卷4云:“汝现前眼耳鼻舌声及与身心,六为贼媒,自劫家宝。”为了防止六贼劫掠家宝,必须守护六根,勿生贪欲,所以学道犹如守禁城,不但白天要谨慎,夜里也要清醒。“中军主将”即是无染的本心。保持警惕,不贪恋外境,就会心国太平,不起骚动。 调伏妄心的重点之一是对情欲的断除。《楞严经》卷1:“错乱修习,犹如煮沙,欲成嘉馔,纵经尘劫,终不能得。”蒸煮沙石,永远不能变成美餐,比喻盲目修行,方法不对,道行难成,终属徒劳。佛门视淫习为最大的妄情。一切众生都藉淫欲之缘而生,因此《楞严经》反复强调“断淫”是修行的先决条件,欲平苦海浪,先干爱河水。《楞严经》卷4:“爱河干枯,令汝解脱。”卷6: “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沙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沙。何以故?此非饭本,沙石成故”,“淫心不除,尘不可出”,“落爱见坑,失菩提路”, “汝以淫身求佛妙果,纵得妙悟,皆是淫根”,“成爱见魔,失如来种。”卷8: “当观淫欲,犹如毒蛇,如见怨贼”,“欲爱干枯,根境不偶。”  《涅槃经》卷13则用花蕊中的毒蛇等九种譬喻来象征女色的危害。导致人生痛苦的根源在于无明,即与生俱来的欲望,种种欲望中尤以对美色的贪溺为罪大恶极。李翱向惟俨请教如何修行,惟俨告诉他“直须向高高山顶坐,深深海底行,闺阁中物舍不得,便为渗露”《传灯》卷14《惟俨》。 修行必须割舍情欲,如果割不断床榻上的夫妇之欢,不管花费多大努力来修行,也难成正果。爱欲难舍就永难进入禅门,故苏轼《三朵花》曾致叹:“学道无成鬓染华,不劳千劫漫蒸沙。” 《苏轼诗集》卷21 在调心诸喻中,“牧牛”是最为普遍的一组。《佛遗教经》:“譬如牧牛,执杖视之,不令纵逸,犯人苗稼。”佛教以“牧牛”喻调心。禅宗发挥此旨,形成了很多牧牛公案。石巩在厨房作务,马祖问他在干什么,石巩说在牧牛,“一回入草去,摹直拽将回!”《五灯》卷3《慧藏》“草”象征见取,即对外认同。“入草”喻落于无明之草,故禅师指引学人向万里无寸草处去,《祖堂集》卷6《洞山》:“直须向万里无寸草处立。”《传灯》卷15《庆诸》: “直须向万里无寸草处去始得。”  “万里无寸草,迥迥绝烟霞”《雪峰录》卷下。 “万里无寸草”是彻悟之境,无丝毫尘缘妄念。禅宗担心学人执着,又提醒不可粘滞在清净境,“万里无寸草,净地却迷人”《宏智广录》卷1, 而要有转身一路,“草漫漫,门里门外君自看。荆棘林中下脚易,夜明帘外转身难”《从容录》第89则。 杂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回机踏着通霄路,何处青山不是家”《颂古》卷24疏山如颂。 “牧牛”要保持心态的调和,一旦落入见取的“草”中,就要立即将心拽过来。大安参百丈,百丈引用《佛遗教经》开导他,说发现真我、明心见性即是 “骑牛至家”,悟道后的保任是“如牧牛人执杖视之,不令犯人苗稼”。大安后来说自己在沩山三十年,“只看一头水牯牛,若落路入草,便牵出,若犯人苗稼,即鞭挞调伏。既久,可怜生受人言语,如今变作个露地白牛,常在面前,终日露迥迥地,趁亦不去也”《传灯》卷9《大安》。  大安所说的牧牛就是调心过程。开始时,心总是追逐外物,要刻意防范,不让它随便溜走。如牧童牢牵牛绳,绝不放松。久而久之,牛便驯服柔顺,时时相随,鼻绳遂成多余之物,因为它已成“露地白牛”。对此,诗家也每每形诸吟咏。如黄庭坚《奉答茂衡惠纸长句》:“春草肥牛脱鼻绳,菰蒲野鸭还飞去。” 《全宋诗》卷1010又《何造诚作浩然堂》:“无钩狂象听人语,露地白牛看月斜。”同上卷999陆游《次韵范参政书怀》:“度日只今闲水牯,知时从昔羡山鸡。”同上卷2177又《闲游所至少留得长句》:“高僧晏坐雪蒙头,闲牧从来水牯牛。”同上卷2225朱熹《借韵呈府判张丈既以奉箴且求救药》:“飞腾莫羡冲天鹤,纯熟须参露地牛。”同上卷2384 有关“牧牛”之咏,享誉禅林的是各种《十牛图颂》。 二、“十牛图颂” 禅宗用图画、文字将开悟的过程和在各个阶段的体验表现出来,系统地描绘出由修行而开悟而入世的心路历程,这就是著名的牧牛图及其图颂。从诗学渊源上看,寒山禅诗、汾阳颂古是其滥觞。参《禅宗诗歌境界》之《临济宗禅诗》章。  《十牛图》用十幅图画描绘牧牛的过程,有图、颂诗、文著语,表示了从寻牛觅心到归家稳坐的过程,以阐示修行的方法与顺序。《十牛图颂》一卷,全称《住鼎州梁山廓庵和尚十牛图颂并序》,收于卍续藏第113册。  《十牛图》与《信心铭》、《证道歌》、《坐禅仪》合印,称四部录,在禅林影响尤大。十牛图用牧人和牛的形象,象征修行者驯服心牛,以重现本来面目。《寻牛》其一: 茫茫拨草去追寻,水阔山长路更深。力尽神疲无觅处,但闻枫树晚蝉吟。 “寻牛”,喻迷失自性。著语:“从来不失,何用追寻?由背觉以成疏,在向尘而遂失。家山渐远,歧路俄差。得失炽然,是非蜂起。”本心人人具足,由于相对观念的生起,逐物迷己,人们贪逐外尘,悖离本觉,心牛遂迷乱失落,离精神家园越来越远。拨草寻牛,就是要寻回失落的清明本心。心牛迷失既远,寻觅起来也很艰难,以至力尽神疲,也莫睹其踪。然而于山穷水尽处,蓦现柳暗花明。在枫叶流丹晚蝉长吟中,隐隐有牛的踪迹。《见迹》其二: 水边林下见遍多,芳草离披见也么?纵是深山更深处,辽天鼻孔怎藏他? “见迹”,喻渐见心牛之迹。著语:“依经解义,阅教知踪。明众金为一器,体万物为自己。正邪不辨,真伪奚分?未入斯门,权为见迹。”修行者依据经典、禅书,探求修行意义,聆听师家提撕,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甄别正邪真伪,领悟到禅的要义和方法,寻到了牛的足迹。深山更深处也掩藏不住鼻孔朝天的牛,无明荒草再深也遮蔽不了清明本心。但见迹还没有见牛,还没有进入禅门。《见牛》其三: 黄莺枝上一声声,日暖风和柳岸青。只此更无回避处,森森头角画难成。 “见牛”,喻发现本具之心牛。著语:“从声入得,见处逢源。六根门着着无差,动用中头头显露。水中盐味,色里胶青。眨上眉毛,非是他物。”黄莺清啼,日暖风和,柳枝摇绿,赏心悦目。“本来面目”通过声色等呈显出来,处处都有它的作用,但它又是如此的妙用无痕,如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必须具备慧耳慧目,才能使它无处回避。它头角森森,却又离形绝相,绝非丹青所能描画。见牛较之见迹是一大进步,但见牛并非得牛,见道尚非得道,它只是初步开悟。《得牛》其四: 竭尽精神获得渠,心强力壮卒难除。有时才到高原上,又入烟霞深处居。 “得牛”,喻已证悟自性。著语:“久埋郊外,今日逢渠。由境胜以难追,恋芳丛而不已。顽心尚勇,野性犹存。欲得纯和,必加鞭挞。”虽然得到了牛,但这是一只长期奔驰在妄想原野的心牛,野性犹顽,恶习难以顿除。它时而奔突在高山旷野,时而贪恋于芳草园林,因此仍需紧把鼻绳,用严厉的手段,来驯化它的习性。修道者虽然见道,但无始以来的习性犹深,受到外界影响时,极易退堕到未开悟以前的情境,必须严苛自律,羁锁住惯于分别、取舍的意识。对此,禅宗谓之“见惑理知的惑可顿断如破石,思惑情意的惑需渐断如藕丝”。见性悟固然不易,悟后的修行更重要。因此得牛之后,还须继续牧牛。《牧牛》其五: 鞭索时时不离身,恐伊纵步入埃尘。相将牧得纯和也,羁锁无拘自逐人。 “牧牛”,喻悟后调心。著语:“前思才起,后念相随。由觉故以成真,在迷故而为妄。不由境有,惟有心生。鼻索牢牵,不容拟议。”人的思想之流如长江大河,念念不停流。虽然见牛,并不意味着一了百了,随时都有无明发生, “毫厘系念,三途业因。瞥尔情生,万劫羁锁”《五灯》卷7《宣鉴》。 因此开悟之后要继续保任,要不断地断除烦恼,摄伏妄念。前一阶段是夺人,这一阶段是夺境。人们在日常的差别境中,一念刚起,二念随生。迷惑的起因在于二念,若在一念兴起时,能如红炉点雪,顿作消熔,就不会生起迷执。对此禅宗称之为“后念不生,前念自灭”。时时用菩提正见观照,直臻于纯和之境,才是觉悟证真,不为境迁。此时种种调伏手段即可弃而不用,人牛相得。《骑牛归家》其六: 骑牛迤逦欲还家,羌笛声声送晚霞。一拍一歌无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 “骑牛归家”,喻骑乘驯服的心牛归于精神的故里。著语:“干戈已罢,得失还无。唱樵子之村歌,吹儿童之野曲。横身牛上,目视云霄。呼唤不回,牢笼不住。”学禅者经过了发心寻牛、学习佛禅义理见迹、修行而见性见牛、见性悟道得牛、在正念相续中精益求精牧牛,可谓艰难曲折备历辛苦。驯牛之时,尚需要不断地鞭挞。修行者进行艰苦的砥砺,终于使心灵脱离情识妄想的羁绊。心牛驯服,人牛合一,已臻一体之境。此时,妄想已被调伏,本心无染,清明澄澈,充满喜悦。一如天真烂漫的牧童,笛横牛背,沐浴晚霞,骑牛归家。一拍一歌,于不经意间,都有无限天真妙趣,知音者自当会心一笑。《忘牛存人》其七: 骑牛已得到家山,牛也空兮人也闲。红日三竿犹作梦,鞭绳空顿草堂间。 “忘牛存人”,喻既已回到本觉无为的精神故乡,不须再修,无事安闲。著语:“法无二法,牛且为宗。喻蹄兔之异名,显筌鱼之差别。如金出矿,似月离云。一道寒光,威音劫外。”骑牛回家,牛已回到本处。牧童既已得牛,寻牛之心已忘,便可高枕而卧。此时无烦恼可断,无妄心可调,“憎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坛经·般若品》。 没有内境外境的分别,也没有烦恼和菩提的执着。但牛虽忘,人犹存,“我”还没有空掉。《人牛俱忘》其八: 鞭索人牛尽属空,碧天辽阔信难通。红炉焰上争容雪,到此方能合祖宗。 “人牛俱忘”,喻凡情脱落而全界无物,凡圣共泯,生佛俱空。不仅迷惑的心脱落了,甚至连觉悟的心也没有了。著语:“凡情脱落,圣意皆空。有佛处不用遨游,无佛处急须走过。两头不着,佛眼难窥。百鸟衔花,一场忄么忄罗。” 凡情脱落,是修道初阶;圣意皆空,是了悟而没有了悟之心的无所得智。有佛处不遨游,不住悟境;无佛处急走过,不落见取。超越凡圣,截断两头,远远胜过牛头耽溺圣境而导致的百鸟衔花。牛头由于四祖的教化而使佛见、法见悉皆消泯,百鸟遂无从窥其境界。此时内无我,外无法,能所俱泯,主客皆空。自性之光,犹如红炉烈焰,举凡善恶、美丑、是非、生死、得失等相对观念,一一如同片雪投炉,销熔于绝对,此时才是祖师禅的境界。《返本还源》其九: 返本还源已费功,争如直下若盲聋。庵中不见庵前物,水自茫茫花自红。 “返本还源”,喻本心清净,无烦恼妄念,当体即诸法实相。著语:“本来清净,不受一尘。观有相之荣枯,处无为之凝寂。不同幻化,岂假修冶?水绿山青,坐观成败。”本心清净澄明,犹如山青水绿。此时我非我,见非见,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寻牛、见迹、见牛、得牛、牧牛、骑牛归家,直至忘牛存人、人牛俱忘,都是返本还源的过程,这个过程“费功”尤多。但既已返本还源,渡河须忘筏,到岸不须船,对所费的一切功夫,就应当放下,不可再粘着。要直截根源,关闭眼耳等感官之门,因为“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认影迷头,岂非大错” 《传灯》卷16《月轮》。 此时回光返照,如聋似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主体置身万象之中,而又超然物外,水月相忘,孤明历历。在本来清净的真如实相中,静观万物的荣枯流转,而不为外境所动,不随波逐流。《入廛垂手》其十: 露胸跣足入廛来,抹土涂灰笑满腮。不用神仙真秘诀,直教枯木放花开。 “入廛垂手”,喻不居正位,入利他之境。著语:“柴门独掩,千圣不知。埋自己之风光,负前圣之途辙。提瓢入市,策杖还家。酒肆鱼行,化令成佛!” 开悟之后,不可高居圣境,只满足于个人成佛,而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正位转身而出,回到现实社会中来。“露足跣胸”,象征佛性禅心,一尘不染,净裸裸,赤洒洒。禅者灰头土面地化导众生,将自己所证悟的真理与众人分享,喜悦祥和,毫不倦怠。这就是大乘菩萨的下座行,是灰头土面的利他行。 牧牛图颂不仅流行国内,引起了无数后世禅人的吟和,而且远播韩国、日本,产生了非常广泛的影响。日本的一山国师著有《十牛图颂》,即是依廓庵《十牛图颂》的框架创作而成。一山在序中说:“十牛图,古宿无途辙中途辙也。若论此事,眨上眉毛,早已蹉过,况有浅深次第之异乎?然去圣愈远,法当危末,根性多优劣,机用有迟速,又不可一概定之,故未免曲设多方,以诱掖之,此图之作是耶!”由此可见,《牧牛图颂》把修心过程分成十个阶段的作法,只是为了接引初机者所设立的方便而已。从顿悟的立场上看,牧牛的十个阶段可以浓缩在刹那完成,毫无朕迹可寻。从方便门看,《十牛图颂》将神秘的禅悟直觉体验,分解为逐渐演化的阶次,为初学者指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用功方向。 《十牛图颂》用象征的手法写调心开悟,没有抽象的理论,纯是一幅幅鲜明可感的艺术形象,通过意象的组合、变换,将调心、开悟的过程写得生动凝练,寓意奇深。在禅宗史上,形成了牧牛文学,为禅宗哲学,增添了瑰美的景观。 三、“我法二空” 磨镜、牧牛等方法,都是为了去除心灵的尘垢。去垢的方法,归根结蒂,只是一个字:空。本节所说的空,不是当体即空式的顿悟空观,而是拂尘磨镜式的渐修空观,它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类。 1.四大皆非五蕴空 佛教常讲五蕴皆空、四大皆空。小乘认为人由五蕴假合而成,没有常恒实在的主体,是名“人无我”。所谓蕴,意为积聚、类别。五蕴是对一切有为法处于相互联系、生灭变化中的现象作的分类。据《俱舍论》卷1,它们分别是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五蕴”狭义为现实人的代称,广义指物质世界 色蕴和精神世界余四蕴的总和,是佛教全部教义分析研究的基本对象。小乘派别认为,“人我”是五蕴的暂时和合,唯有假名,而无实体。与五蕴相联系的关于世界组成要素的理论是四大。“四大”指地水火风四种构成色法相当物质现象的基本要素。四大之作用分别为持保持、摄摄集、熟成熟、长生长。世界万物和人之身体,均由四大组成。佛教以此说明人身无常、不实、受苦。《维摩经·问疾品》:“四大合故,假名为身。四大无主,身亦非我。” 《金光明经》卷5:“地水火风共成身,随彼因缘招异果。同在一处相违害,如四毒蛇居一箧。”《圆觉经》:“恒作是念:我今此身,四大和合。所谓发毛爪齿,皮肉筋骨,髓脑垢色,皆归于地。唾涕脓血,津液涎沫,痰泪精气,大小便利,皆归于水。暖气归火,动转归风。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佛教认为世界万物和人之身体,均由地水火风四大组成。 禅宗主张看破四大五蕴和合的人身,以获得心灵的解脱:“你诸人要参禅么,须是放下着。放下个什么?放下个四大五蕴,放下无量劫来许多业识。”《续古》卷1《死心新》众生由于“不了五阴如空聚,岂知四大若乾城”《传灯》卷29《惟劲》, 妄执有我,以致沉迷物欲,坠入生死轮回。殊不知色受想行识五蕴不过是虚假的和合而无实在的主人,譬如无人的聚落;组成人身的地水火风四大,如同海市蜃楼般的虚幻不实。“只如四大五蕴不净之身,即无实义,如梦、如幻、如影、如响。从无量劫来流浪生死,贪爱所使无暂休歇。…… 何故?为无智慧,不能了知五蕴本空,都无所实,逐妄所生,贪欲所拘,不能自在。”《古尊宿》卷11《楚圆》禅宗形容四大五蕴虚幻不实的典型喻象是“浮沤”。乐普《浮沤歌》云: 云天雨落庭中水,水上漂漂见沤起。前者已灭后者生,前后相续无穷已。本因雨滴水成沤,还缘风激沤归水。不知沤水性无殊,随他转变将为异。外明莹,内含虚,内外玲珑若宝珠。正在澄波看似有,及乎动着又如无。有无动静事难明,无相之中有相形。只知沤向水中出,岂知水亦从沤生。权将沤水类余身,五蕴虚攒假立人。解达蕴空沤不实,方能明见本来真。《传灯》卷30《乐普》 此诗抉发人我空之理,喻旨显明。洞晓四大本空,五蕴非有,即可对生命持超然的态度。苏轼《问黄檗长老疾》:“四大俱非五蕴空,身心河岳尽销融。病根何处容他住,日夜还将药石攻。”意为此身终将归于空幻,以药治病,乃徒劳之举。陆游《暮次秭归》:“是身初非我,底处着忧怖?酒酣一枕睡,过尽鲛鳄怒。”《全宋诗》卷2163范成大《题药簏》:“合成四大本非真,便有千般病染身。地水火风都散后,不知染病是何人?”同上卷2272都以诗歌的形式表达了对四大皆非五蕴空的深切体证。 2.身如芭蕉复如梦 《维摩经·佛国品》:“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芭蕉中空,象征生命的脆弱。禅宗亦喜用芭蕉之喻:“四大五阴,一一非我,和合亦无。内外推求,如水聚沫,浮泡阳焰,芭蕉幻化,镜像水月,毕竟无人。无明不了,妄执为我。于非实中,横生贪著。”《永嘉集》“观身因缘,芭蕉不坚。悟世幻化,木槿之谢。”《宏智广录》卷9芭蕉之喻,成为禅林诗苑形容人身脆弱不实的象征。谢灵运《维摩经十譬颂》:“生分本多端,芭蕉知不一。含萼不结核,敷花何由实?”《全上古文·全宋文》卷33卢纶《题念济寺晕上人》: “浮生亦无著,况乃是芭蕉。”《全唐诗》卷279刘禹锡《禅客见问》: “身是芭蕉喻,行须筇竹扶。”同上卷357徐凝《宿冽上人房》:“觉后始知身是梦,况闻寒雨滴芭蕉。”同上卷474王安石《赠约之》: “但当观此身,不实如芭蕉。”《全宋诗》卷538黄庭坚《和元明兄知命弟九日相忆》:“万水千山懒问津,芭蕉林里自观身。”同上卷1007  张耒《卧病呈子由》:“是身不实似芭蕉。”同上卷1169 《维摩经·方便品》:“是身如梦,为虚妄见。”《大智度论》卷6:“如梦者,如梦中无实事,谓之有实,觉已知无,而还自笑。”《圆觉经》:“善男子,此无明者,非实有体。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是身如梦,喻人生的虚幻不实。梦里有人我,有种种境、事,其实都是妄心所变现。慧洪《大雷岸晚睡梦李德修插琼花一枝与语甚久既觉作》:“人生孰非梦,安有昏旦异?心知目所见,历历皆虚伪。他日或相逢,何殊开睫寐。”《全宋诗》卷1327又《次韵思禹思晦见寄》云:“是身已作梦幻观,肯复经营此身外?”同上卷1331认识到世事如梦,对生命、外物便不会执着。王安石《宿北山示行详上人》:“是身犹梦幻,何物可攀缘?”同上卷551 又《拟寒山拾得》其三:“凡夫当梦时,眼见种种色。此非作故有,亦非求故获。不知今是梦,道我能蓄积。贪求复守护,尝怕水火贼。既觉方自悟,本空无所得。死生如梦幻,此理甚明白。”同上卷540范成大《十月二十六日三偈》:“窗外尘尘事,窗中梦梦身。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同上卷2266 针对做梦者执梦为实的弊病,佛教特别强调如梦智的重要性。《华严经》卷44:“诸法无分别,如梦不异心。三世诸世间,一切悉如是。”证悟如梦智,即可以了达事物的虚幻性,不生贪欲或惊怖,遇境心不起,而获致解脱。白居易《读禅经》:“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全唐诗》卷455“梦中说梦”喻幻中出幻,妄中出妄: “昨日梦说禅,今日禅说梦。梦时梦如今说底,说时说如今梦底。昨日合眼梦,如今开眼梦。诸人总在梦中听,云门复说梦中梦。”《大慧录》卷8“三世诸佛说梦,六代祖师说梦,天下老和尚说梦,即今妙喜与如是老人,又在梦中说梦。”同上卷20 《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著名的“金刚六喻”,也叫“六如”、“六观”。梦幻泡影露电比喻一切有为法。有为法是众因缘和合而成的,没有不变的自性,而且终将坏灭。对此诗家亦常形诸吟咏,如苏轼《六观堂老人草书》:“物生有象象乃滋,梦幻无根成斯须。方其梦时了非无,泡影一失幻影殊。”《苏轼诗集》卷34楼钥《寄题汪端明坟庵真如轩》:“真成一代风流尽,叹息浮生信六如。”《全宋诗》卷2542刘克庄《用旧韵赠莹上人》:“一半芋甘堪共饱,六如语妙不须多。” 同上卷3076范成大《阊门戏调行客》:“万事惟堪六如观,一杯莫信四并难。”同上卷2261 佛教中对“我法二空”的象征很多。如《华严经》中就有“梦幻光影”、 “音声谷响”、“阳焰泡沫”、“画图彩色”、“闪电”、“浮云”、“水月” 等连珠妙喻。禅宗在使用这些喻象时,多数情况下表达了对空的直观体证,有时则表现为磨镜渐修的空观,如上引的《浮沤歌》即是。本来应当作直观感悟的空观,一经文字作普及性的表述,往往落于第二门了。 对从长期的磨镜调心到豁然明心见性的转变之表述,以智隍参禅经历及禅林的吟诵较为典型。智隍开始时走渐修一途,结庵长坐近二十余年,后来往参六祖, “于言下豁然契悟,前二十年所得心,都无影响”《五灯》卷2《智隍》。 禅林颂云: 当年睥睨此山阿,欲着红楼贮绮罗。今日重来无一事,却骑羸马下陂陀。 《颂古》卷8阙名颂 智隍当年心雄万夫,想通过二十年的艰苦修行来获得开悟,睥睨山阿,好似要建造起画栋飞檐的红楼来贮藏娇娃。等到参谒六祖开悟后,当年的想法已不复存在,只是骑着一匹羸马缓缓走下山坡。从顾盼生雄,到平常无事,反映了从长期的磨镜渐修到豁然明心见性的转变。禅宗不坠顽空的主张,六祖实有首倡之功。卧轮禅师偈:“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作么长。”卧轮认为,既是般若,就应该不生心。如果一生心,就有所住。慧能针锋相对地作了一偈:“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坛经·机缘品》慧能指出,般若所证的空,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的顽空。不思善,不思恶,并非善恶不分,是非不明,而是在分美丑、辨是非、明得失中,不起任何贪爱、执着,以平等无差别之心,明历历地观照事物的本来面目。这两首禅偈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它们分别基于渐修、顿悟的立场。基于渐修的立场,就要不停地断除各种杂念妄想,以对境心不起;基于顿悟的立场,烦恼本来空,即可于应物无心中彻见本来面目。 四、“截断两头” 禅宗的根本精神是超越。超越的途径是“不思善不思恶”,亦即“截断两头” 的不二法门。 慧能的得法偈是对南宗禅有重要影响的著名禅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法海本《坛经》 慧能之偈,直指人心,认为人的本心便是一切,它天生清净,只要见到了这个本心,便能顿悟成佛。“佛性常清净”是对“时时勤拂拭”的坚决否定。因为 “时时勤拂拭”的努力是建立在分别净与不净的基础之上,而分别净与不净就把它们对象化了。只要把清净当作一种客体去追求,并将它与不净相分别,则所追求到的清净仍然不是彻底的清净。慧能提出“佛性常清净”,意为佛性本质上就是清净的,在净与不净的分别产生之前就“常”存在了《禅风禅骨》第58页。 清除了净与不净的分别,并参透这一分别产生的根源,便不会为净与不净的问题所困惑。所以“佛性常清净”可以不依赖去垢得净而成立。“清净”是我们存在和活动的基础,而不是将来要达到的目标。基于始净观点的“时时勤拂拭”,设想出一种超出现在状态的、作为终极目标的“清净”,通过不断地拂拭尘埃的方式来求得心境的明亮,殊不知镜子的明亮常在,即使它的表面蒙上了尘埃不再照物的时候,它的明亮也是存在的。明亮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镜子,而不是“时时勤拂拭”才出现的。参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第251~258页。   像神秀的“始净”与佛性“始有”说有内在关联一样,慧能的“本净”说与佛性“本有”说也有深层联系。在历史上持众生本具佛性终必成佛观点的,较早的是南北朝时的灵昧小亮、瑶法师、开善、庄严等人。小亮曾比喻佛性本有说:好比一块破旧的布裹着一尊黄金像,坠在深泥中,有天眼的人看到了,洗去泥垢,打开裹布,黄金像仍然熠熠生辉。《涅槃经》也有贫女宝藏、力士额珠、暗室瓶瓮、雪山甜药之喻,意思是人人本有佛性,只是为尘垢烦恼所覆盖,一时不得自见。有如贫女家中,本藏有黄金,只是尚未发掘,故暂为贫女,一旦发掘出来,即顿成巨富。在这些比喻中,始有是强调的重点:如果原本就没有黄金,那么不管怎样努力也是白费。参赖永海《中国佛性论》第90~91页。  慧能的 “本净”说较神秀的“始有”说更为直截明快。但是,如果光强调先天的“本有”、 “本净”,容易把人一定的自我意识同真正的悟混同,忽视道德实践和宗教修行;光强调通过各种修行阶段才能后天获得的“始有”、“始净”,又容易流于寂静主义。因此,禅宗把那种单纯的本净观点驳斥为自然主义和外道,而强调修行的重要性;同时又把单纯的始净观点斥为虚妄的佛法,这就突破了“本净”、“始净”的相对性,如此一来,“宗教行为,即发心、修行、证悟和涅槃,构成了一个无限的圆圈,其中每一点既是开端也是终点”。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第70页。  “常清净”的“佛性”,尽管有其普遍性和永恒性,仍必须在现实世界中活泼泼地显示其自身,成为我们随时随地净化这世界的真正。“佛性常清净”和“时时勤拂拭”是不可分割的动态统一体。 “佛性常清净”后来被改成“本来无一物”,慧能的那首偈子便有了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两副面貌。《坛经》的十几种本子中有代表性的计四种:敦煌本、惠昕本、契嵩本、宗宝本。现存最古的为敦煌本,是日本学者矢吹庆辉于1923年从伦敦大英博物馆敦煌文书中发现的。一般认为,敦煌本出自完成于唐代中叶的《坛经》原本,原本为法海根据慧能的说法记录而成。为了适应禅宗思想的发展变化,后世禅僧借慧能之名一再对《坛经》加以改编,时有增补。依郭朋先生的看法,这句偈语的首窜者先把《般若》性空误解为“本无”,再以“本无”来窜改“佛性”。郭朋先生指出,般若系经典的思想在世界观上是“性空缘起”论,核心是一切皆空,一空到底,没有任何保留,是一种全称否定,不仅否定现实世界,而且连彼岸世界也彻底否定;而慧能是位“真心”一元论——“真如缘起” 论者,思想得力于《涅槃经》一类大乘经典。《涅槃》所讲的空,只是空掉一些世俗事物,至于佛性是“不名为空”的,所以它只是一种特称否定,只空现象,不空本体。故而《般若》空宗同《涅槃》一类经典中的佛性论思想,是分属于性质不同的两种思想体系。“本来无一物”反映了被误解的《般若》思想,因为 “本来无一物”其实是“本无”思想的重复,而“本无”是“性空”一词不确切的译语。“性空”指宇宙万有无自性,仅有假象,“缘起有,自性空”,它空掉的只是事物的“自性”本体,至于事物的现象,它是承认其为假有“缘起有”的。所以,“本来无一物”不仅同“佛性”思想背道而驰,而且也同“性空”之说相悖。可见窜改这句的人,不仅不了解“佛性”论,也不了解“性空” 说。郭朋《坛经校释·序言》第3~7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得出“佛性常清净”与“本来无一物”决不相同的结论,是基于对“无一物” 就是什么也没有的理解。实际上,“本来”即是“佛性”,“无一物”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指没有任何形状、超越一切形相而言,指无染无净、无生无灭、无来无去的精神存在,犹如虚空之不受尘染。这个“无一物”正是不思善不思恶、超越二分法的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本来无一物”的意思乃是指本来就没有善恶、是非、迷悟、净染,正是“佛性常清净”之意。这两句话表达的都是超越清净与不清净二分法的禅悟体验,并无抵牾,之所以出现文字的不同,只不过是后来者想使这种认识表达得更为明朗、形象罢了。 禅宗化解各种对立以获得主体精神无限超越的法宝是“不二法门”。不二法门是中道哲学高度发展的结果,在《维摩经》中被大力阐发,被禅宗视为家宝。 参拙文《论〈维摩经〉对禅思禅诗的影响》,《世界宗教研究》2000年第1期。  《信心铭》指出,“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去除了妄想分别,大道就会明明白白地呈现在目前。“才有是非,纷然失心”,一生起相对的意念,就会扰乱破坏原本宁静圆满的心态。因此不可住于两边,凡是涉及到相对的见解,都要加以扬弃,片刻也不让其停留心中。“一切二边,良由斟酌”,相对的二元意识的生起,是由于人的分别,而“要急相应,唯言不二”,要想与大道相应,就必须证入不二法门。不二法门将好恶、是非、美丑、有无、大小、一多等相对观念打成一片。 慧能在大庾岭头启发禅心,开示惠明:“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 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坛经·行由品》惠明言下大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慧能所运用的正是不二法门。善、恶代表诸如黑白、是非、真伪、美丑、净垢、得失、迷悟等一切相对意识。二元对待的思维习惯地将一切事物相对地区分为善恶,然后执着一方,憎恶另一方。“正与么时”则是相对认识尚未产生之时,“本来面目”存在于善恶二分法产生之前。重现“本来面目”就是要超越二分法而进入一念不生的境界:“不取善,不舍恶,净秽两边,俱不依怙。” 《五灯》卷3《道一》“不思善不思恶”,遂成为禅宗精神超越的根本原则:“善恶是非俱不运用,亦不爱一法,亦不舍一法,名为大乘人。不被一切善恶、空有、垢净、有为无为、世出世间、福德智慧之所拘系,名为佛慧。”同上卷3《怀海》“善恶莫思,神清物表。”同上卷4《普满》“若也是非齐丧,善恶都忘,坐断报化佛头,截却圣凡途路。”同上卷12《普能》  “做功夫,非一切有作思惟之所能,是离一切分别之大人境界。”《中峰广录》卷4 禅宗将剿绝情识的不二法门,喻为“一刀两断”,谓师家采取峻烈而迅猛之手段,斩却学人邪妄见解。禅宗指出,聪明灵利之人,多被俗智所障,以致道眼不开,触途成滞。必须将相对的意念斩断,才能复活本心的妙用。“众生无始以来,为心意识所使,流浪生死,不得自在。果欲出离生死,作快活汉,须是一刀两断,绝却心意识路头,方有少分相应。”《大慧录》卷29“无非向一念欲起未起时提起,一刀两断,自然内空外空,有为空无为空,四方八面,空索索地。”《密庵语录》禅宗随说随扫,“一刀两断”之后,对“一刀两断” 也予以超越。“一刀两断,未称宗师。就下平高,固非作者。”《五灯》卷12《文悦》“一刀两断,埋没宗风;师子翻身,拖泥带水。”同上卷15《惟简》 “一刀两断”也叫“一刀截断”:“若是利根汉,一刀截断,不落第二见,不落第二机,直下便承当。”《圆悟录》卷4“无计较情尘,一刀截断,洒洒落落,何必更分是分非,辨得辨失。”《碧岩录》第1则 “截断两头”是与“一刀两断”、“一刀截断”相同的表征:“如今直须截断两头句,透那边,不被凡圣拘系,心如枯木,始有少许相应。”《古尊宿》卷12《普愿》“夫出家者,须禀丈夫决烈之志,截断两头,归家稳坐。” 《黄龙四家录·黄龙南》“但截断两头,有无诸法。凡圣情尽,体露真常。事理不二,即如如佛。”《禅林僧宝传》卷13《警玄》 与“截断两头”相类的表示剿绝相对观念的常用禅语是“坐断两头”。禅宗用它表征遮断从此岸凡渡到彼岸圣的渡口津要,断绝凡圣、生佛、迷悟、修证的所有对待关系,“坐断情尘意想,不落见闻觉知”《密庵语录》。  1坐断两头。坐断两头,即可彻见澄明的本心:“两头坐断,中道不拘。净裸裸绝承当,赤洒洒无回互。”《圆悟录》卷9坐断两头,般若利剑耿耿倚天,寒锋凛凛:“两头都坐断,一剑倚天寒。”《颂古》卷25冶父川颂  坐断两头,便有清风拂面的畅适:“两头俱坐断,八面起清风。”《大慧录》卷6坐断两头,古老的精神港湾中浪静风恬:“坐断两头,古渡风恬。” 《宏智广录》卷7“两头”是相对的认识方法。与“两头”相同的象征是 “两边”:“不问有无言,言前立问端。两边俱坐断,一剑倚天寒。”《圆悟录》卷18 2坐断是非。“辟开荆棘路,坐断是非关。”《圆悟录》卷20 “是非”代表一切相对的观念,“坐断是非”就是将相对观念悉行铲除。其中 “异同”、“凡圣”既可以看作是“是非”的两种,也可以看作“是非”的本身: “坐断要津,不通凡圣,千人万人罗笼不住,百千境界转变不得。”同上卷3  “坐断异同,不通凡圣。”同上卷4同样,“明暗”、“有无”亦可作是观:“坐断日头天地黑,万象森罗在目前。”《古尊宿》卷10《善昭》  “有无俱坐断,独露一山河。人境元非二,心尘不隔多。”《青州百问》 3坐断十方。“末后一句,始到牢关。坐断十方,不通凡圣。”《续古》卷6《竹庵邦》“坐断十方,千差路绝。”《宏智广录》卷3这是用横的空间“十方”来象征,实则“十方”的空间包含着“古今”的时间。 4坐断古今。“凡出一言半句,不是心机意识思量鬼窟里作活计,直是超群拔萃,坐断古今,不容拟议。”《碧岩录》第5则这是用纵的时间的 “古今”来象征,实则“古今”的时间包含着“十方”的空间。 5坐断千差。“坐断千差路,不立一纤尘。”《圆悟录》卷8 “坐断千差路,舒光照万机。”《人天眼目》卷6“是非”是总说,“千差”是别说。 6坐断朕兆未分前。“直下向文彩未彰已前,一时坐断。”《圆悟录》卷9“朕兆未分已前见得,坐断要津;若朕兆才分见得,便有照用;若朕兆分后见得,落在意根。”《碧岩录》第37则 “不二法门”截断两头,不立二边。禅宗指出,“如今人多落在无,不然落在有,只管在有无处两头走”《碧岩录》第65则。 “两头”是相对的认识方法,要使相对的认识成立,至少要有两种东西相对立比较,这就是“两头”。禅宗认为,陷于“两头”,就是陷于分别计较,就会丧失生命的本真。因此必须运用不二法门将两头截断。截断两头,消除了相对的知识后,才有绝对的知识。因此,必须截断两头,方能归家稳坐。截断两头之后的境界是:“儒即释,释即儒;僧即俗,俗即僧;凡即圣,圣即凡;我即尔,尔即我;天即地,地即天;波即水,水即波。酥酪醍醐,搅成一味;瓶盘钗钏,熔成一金。”《大慧录》卷28容不得丝毫虚妄分别,完全是个平等光明的境界。 绝对的般若消融相对知识,禅宗还用“红炉片雪”来象征。《十牛图颂》已有“红炉焰上争容雪,到此方能合祖宗”之咏,是把红炉片雪视为调心臻于人牛俱忘时所获得的体验,有渐中顿的色彩。禅宗在使用红炉片雪象征时,更多的是注重它的顿悟性质。片雪投入彤红的炉中,立刻融化,象征般若空慧能当下消除一切执见和虚妄之情。所谓空慧,就是观察一切事物缘起性空的智慧。长髭见石头,一言之下,顿忘知解,说自己的感觉“如红炉上一点雪”,石头遂予印可 《祖堂集》卷5《长髭》。 这则公案为禅林所称道。《五灯》卷17《元佑》:“翻忆长髭见石头,解道红炉一点雪。”  禅僧喜用“红炉片雪” 表示纤尘不立的悟心。《五灯》卷19《慧勤》:“去年今日时,红炉片雪飞。” 同书卷20《绍悟》:“有时放下,似红炉点雪,虚含万象。”《续古》卷2《真歇了》:“幻妄浮尘,红炉片雪。”  其中圆悟克勤对“红炉片雪”喻尤喜运用,如:“到个里还容棒喝么,还容玄妙理性么,还容彼我是非么?直下如红炉上一点雪相似。”《圆悟录》卷8“红炉上还着得一点雪么?到这里表里纯净,中外一如。”同上卷11“此中不唤作心,不唤作佛,亦不是物,直似红炉上着一点雪相似。”同上卷12“尔若道佛则著佛,尔若道祖则著祖。直须红炉一点雪相似始得。”同上卷13“应须净秽二边都不依怙,有心无心,有见无见,似红炉着一点雪,二六时中透顶透底、洒洒落落。” 同上卷15其弟子宗杲亦善用此喻,如:“即心即佛莫妄求,非心非佛休别讨。红炉焰上雪华飞,一点清凉除热恼。”《大慧录》卷8“桶底脱时大地阔,命根断处碧潭清。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同上卷11《送超僧鉴》与“红炉片雪”相类似的还有“红炉焰上碧波流”、“红炉焰里冰”等象征。《五灯》卷14《紫陵微》:“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曰:‘红炉焰上碧波流。’”同卷14《契诠》:“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师曰:‘玉上青蝇。’曰:‘见后如何?’师曰:‘红炉焰里冰。’”意为一法不立,真性自见。   参禅不疑不悟,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为了截断两头,禅宗在公案中故意设置了禅关,学人如果用思维定势去思考,就会两头受阻,决难突破。过关而去者,即能归家稳坐。触背关的设立,有其经典依据。《楞伽经》卷1指出,诸法既不属于有,也不属于无,执有执无皆为愚夫妄想。《摄大乘论》说,有是增益谤,无是损减谤,亦有亦无是相违谤,非有非无是戏论谤。四句若离,百非自绝。《通玄抄》提出五种谤,其中“第一执有,是增益谤;第二执无,是减损谤”。故禅宗谓“一法若有,毗卢堕在凡夫;万法若无,普贤失其境界”。参《圆悟录》卷2,《大慧录》卷13,《宏智广录》卷5,《五灯》卷15《护国》、《光祚》,卷17《文准》,卷20《法如》、《方广深》,《古尊宿》卷38《守初》,卷39《光祚》,卷46《慧觉》,《续古》卷5《竹原元》、《石庵肩》等。  元安入灭前对僧众说:“若道这个是,即头上安头;若道这个不是,即斩头求活。”《传灯》卷16《元安》一切法平等不二,离绝思量分别,是为“如如”。一经思量分别,就陷入有无等执见中,“如如”遂不复存在。对元安之问,若答是,则头上安头,属于增益谤;若答不是,则斩头求活,属于减损谤。是与不是,都是对平等不二的“如如”妄加增损,皆是妄想分别。芭蕉慧清示众谓:“你有拄杖子,我与你拄杖子;你无拄杖子,我夺却你拄杖子。” 《五灯》卷9《慧清》如果陷于有无、与夺等相对意识,就永远不能见道,正如义青所咏:“有无今古两重关,正眼禅人过者难。”《颂古》卷31投子青颂首山拈竹篦示众:“唤作竹篦即触,不唤作竹篦即背,唤作甚么?” 《五灯》卷11《归省》引是著名的触背关。禅林颂云: 不触又不背,徒劳生拟议。开口更商量,白云千万里。《颂古》卷36此庵元颂 黑漆竹篦非触背,大地山河俱粉碎。咬人师子急反身,莫学韩卢犹逐块。 同上遁庵演颂 突破触背关,就是大地山河俱粉碎的开悟心态。对触背关,要像狮子翻身那样勇于突破,否则就成了追赶石块而放过掷块人的呆犬,弃本逐末,难有了悟之期。黄龙拳头、芭蕉拄杖、沩山水牯、仰山谛听、仰山碎镜、香严上树等,都是禅林著名的触背关。参《禅宗诗歌境界》之《沩仰宗禅诗》章。  云门宗、法眼宗也设立了很多触背关。参《禅宗诗歌境界》之《云门宗禅诗》、《法眼宗禅诗》章。  禅僧颂“麻谷振锡”《碧岩录》第31则公案云: 昨日出都门,忽逢二商旅。一指我南行,一指我北去。南行有官船过渡,北去有车马大路。虽然南北不通途,都在中华一国土。《颂古》卷12佛鉴勤颂 麻谷、章敬、南泉三人皆为马祖弟子。麻谷未悟时,希望获得法兄章敬、南泉的印可。章敬对麻谷振锡、卓然而立的机用,虽然用“是”加以肯定,实则是站在更高的立场运用“与”的接引机法给予肯定,也就是用放任自由的态度及手法来引导麻谷开悟。南泉对麻谷则用严格的“夺”法加以否定,通过陡峻的手法及态度,来祛除麻谷的妄见执着。麻谷对章敬的肯定回答认为已得到印可,对南泉的“不是”之喝遂生迷惑。如果麻谷机缘纯熟,在南泉“不是不是”言下就可以获得大悟,因此南泉说“此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指出绕床振锡、卓然而立等仅是肉体运动,而肉体无非地、水、火、风四大合成,终有无常败坏之日,丝毫无关于开悟解脱的弘旨。南泉用陡峻手法提撕麻谷,希望他超越“是”与 “不是”,体会到真正的禅旨与机用参《佛光》第4852页。 章敬、南泉一指往南行,一指向北去,虽然有“是”与“不是”的不同,但它们是超越 “是”与“不是”的“是”与“不是”,是离绝思量的向上一路。而麻谷偏偏钻入死胡同,因而遭到南泉的批评。 相形之下,邓隐峰突破触背关就显得干脆利落,颇有沩山踢倒净瓶的气概。南泉对邓隐峰说,不得动着境,给我把水端过来。隐峰将水泼掉,南泉只好作罢。隐峰的作略,一如宗杲所赞叹:“眼中无翳休挑刮,镜上无尘不用磨。信脚出门行大路,横担拄杖唱山歌。”《颂古》卷13径山杲颂可见突破触背关、破除迷执的最有效法宝就是不二法门。“干屎橛”、“麻三斤”、“吃茶去”是突破触背关中几则最为著名的公案。 “干屎橛”原指厕筹,禅宗为了粉碎凡夫迷执,促其开悟,对寻佛问法者,每每答以干屎橛。如僧问如何是佛,文偃答“干屎橛”《罗湖野录》卷1; 僧问归省如何是清静法身,归省答“厕坑头筹子”《五灯》卷16《归省》; 僧问洞山如何是佛,洞山答“麻三斤”《碧岩录》第12则。 把尊贵的佛、清净法身同干屎橛、厕坑头筹子、麻三斤等拉扯到一起,旨在破斥学人对佛的清净性的执着,打破参问者的妄情执见,使之恍然有悟。妄情执见是烦恼痛苦之源,破除了参问者的一切分别取舍、是非得失,就自然会获得开悟: 突出麻三斤,言亲意更亲。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无门关》第18则 不念阿弥陀,南无干屎橛。无智痴人前,第一不得说。《五灯》卷14《法恭》 “吃茶去”也是蜚声禅林的公案。学人参访赵州,不论以前来过没有,赵州一概让他“吃茶去”。院主问赵州来过也吃茶去,没来过也吃茶去是什么意思,赵州唤院主,院主应诺,赵州说:“吃茶去!”赵州主张随缘任运,不涉言路,三称吃茶去,意在消除学人的妄想分别。一落入妄想分别,就与本性乖离。参禅的第一步,乃是“遇茶吃茶,遇饭吃饭”《祖堂集》卷11《惟劲》, 除去妄想,所以清湛愚老人《心灯录》赞吃茶去三字“真直截,真痛快”。对此,禅宗生动地形容为:“百尺竿头毡布巾,上头题作酒家春。相逢不饮空归去,洞里桃花笑杀人。”《颂古》卷20自得晖颂此诗前二句以酒易茶,写出酒香袭人的风致。后两句借用诗仙兼酒仙李白的成句来招饮,使人无法抵挡这盛情邀约。茶禅一味,酒茶平等。如果生起吃茶吃酒的分别,又会被赵州蓦喝一声: “吃茶去!” 禅宗对知性的清除,可谓不遗余力。禅宗反对拟议。“拟议”也叫“拟心”、 “拟意”、“拟思量”,指思量分别。禅宗指出,“道非言象得,禅非拟议知” 《五灯》卷12《子浚》, 主张直觉地把握对象,一经智性的思量,就悖离了禅道:“拟议之间,堕坑落堑”同上卷17《普鉴》, “未拟议前先蹉过,才思量处隔千山”《圆悟录》卷13, “拟议则丧身失命,思量则千错万错”《续传灯录》卷6《仲卿》。 禅机迅疾,不容拟议,“若论此事,如当门按一口剑相似,拟议则丧身失命”《碧岩录》第73则, 必须绝却拟议,才能发现自家的无上珍宝,所谓“不落言筌休拟议,回头识取自家珍” 《颂古》卷33云居佑颂。 禅宗强调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不可思议境。不二法门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识识。用知解求禅,犹如“运粪入”:“只管寻讨,学些子见解,记些子言句,此唤作运粪入。”《古尊宿》卷32《清远》“若向外得一知一解,将为禅道,且没交涉,名运粪入。”《五灯》卷9《灵佑》“求佛求菩提,求一切有无等法,是名运粪入。”《古尊宿》卷2《怀海》“纵饶念得一大藏教,如瓶泻水,唤作运粪入。”《大慧录》卷16要获得开悟,必须运粪出。“《净名》云‘除去所有’,《法华》云‘二十年中常令除粪’,只是除去心中作见解处。又云蠲除戏论之粪。”《古尊宿》卷3《希运》除去心中的见解,即是除去相对的意识,也就是离四句,绝百非。“四句”指四句分别。第一句有门,是有而非空;第二句空门,是空而非有;第三句亦有亦空门,是亦有亦空双亦句;第四句非有非空门,是非有非空双非句。“百非”之 “非”系泛指,表示众多的否定判断。四句百非是性相二宗常用的推理方法。一切事理都可用四句来推理,都可以有四种不同的解释,但事物的本体却只有一个。四句若离,百非自绝。学人请马祖离四句绝百非直指西来意,马祖让他去问智藏,僧问智藏,智藏推托,僧又问怀海,怀海仍加以推托《传灯》卷7《智藏》。 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西来意,禅林谓之“锁口问”《从容录》第6则。 “云盖锁口诀”为禅林所称重,它如“杨岐老人锁口诀,万里长城一条铁” 《颂古》卷39鼓山邦颂,以及“惯用衲僧锁口诀”《虚堂录》卷9 都可以看出禅宗对它的重视。  不二法门以不可思议、峻烈陡峭为特征。“夫为宗师,须是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遇贱即贵,遇贵即贱。驱耕夫之牛,令他苗稼丰登;夺饥人之食,令他永绝饥渴。遇贱即贵,握土成金;遇贵即贱,变金成土。”《五灯》卷16《义怀》把耕夫、饥人赖以维持生命的东西彻底剥夺,即可使其获得新生,拥有永久的富足与饱满。不二法门多是断绝命根的机法,禅宗以“顶门一锥”等比喻宗师以峻烈手段来粉碎迷情,促使学人觉悟。这些比喻有:“顶门一锥”、 《续古》卷6《东山空》:“只有顶门一锥。……铁佛也须汗出。”  “顶上一锥”、《传灯》卷9《希运》:“老汉行脚时,或遇草根下有一个汉,便从顶上一锥。”  “顶后一锥”、《五灯》卷16《如璧》:“多少茫茫瞌睡人,顶后一锥犹未觉。若不觉,更听山僧剥剥剥。”  “顶上一紥”、 《圆悟录》卷5:“须要本分作家,以金刚锤与他顶上一紥,正觅起处不得也。”  “蓦头锥”、《五灯》卷16《惟尚》:“须是南泉第一机,不知不觉蓦头锥。”  “脑后一锥”、《续古》卷6《竹庵邦》:“蓦然脑后一锥,铁佛也须汗出。”  “脑后一槌”、《圆悟录》卷7:“及到海会遇见个老和尚,被他脑后一槌,从此丧却目前机,去却胸中物。”  “痛下针锥”等。《五灯》卷11《义玄》:“敲骨取髓,痛下针锥。”   “钳锤”是冶工用钳夹住炽热的铁,用铁锤在铁床上将之煅打成形,制成各种铁器。禅宗“禀烹佛煅祖之钳锤,颂出衲僧向上巴鼻”《碧岩录》普照序, 常用的象征有: “本色钳锤”:“示以本色钳锤。”《五灯》卷19《安民》 “本分钳锤”:“精金百炼须要本分钳锤。”《明觉语录》卷3 “作家钳锤”:“用作家之钳锤,与本分之草料。”《宏智广录》卷7 “向上钳锤”:“提起向上钳锤,石火电光莫及。”《圆悟录》卷18 “大钳锤”:“毒手惯曾烹佛祖,洪炉常用大钳锤。”《大慧录》卷12 “恶钳锤”:“烹佛烹祖大炉熹,锻凡锻圣恶钳锤。”同上 禅宗还以“本分草料”象征师家接化学人使用的毫不苟且的峻烈手段。“本分”,应有的一份。“草料”,牛马等的食料:“云门当时便与本分草料,使洞山别有生机一路,家门不致寂寥。”《无门关》第15则“若随语作解,即须与本分草料。”《圆悟录》卷14“本分草料”也叫“本分手脚”、 “本分手段”:“挥金刚王宝剑,用本分手段。”同上卷14“当时也好与本分手脚。”《碧岩录》第1则 “铁橛子”、“无孔笛”、“银山铁壁”、“蚊子叮铁牛”、“鸦啄铁牛”、 “金刚圈”、“栗棘蓬”、“针紥不入”、“石上栽花”、“直截根源”等,也常被用来象征公案无法以知性透过。 “铁橛子”指公案令人无从下手,无法咬嚼:“凡看经教及古德入道因缘,心未明了,觉得迷闷没滋味,如咬铁橛相似时,正好着力。”《大慧录》卷19“口议心思不及,方寸里七上八下,如咬生铁橛,没滋味时,切莫退志,得如此时,却是个好底消息。”同上卷21“若是着实参禅兄弟,且从那里参起?只向疑不破处,横咬竖咬,如咬生铁橛相似。”《密庵语录》 “有祖以来,凡示一言半句,如吹毛剑,如生铁橛,如木札羹,如涂毒鼓,无你侧耳处,无你下口处,无你着意处,无你近傍处。”《中峰广录》卷1 “又有一般,往往以古人公案生容易见。一齐见之曰:‘铁橛子没滋味。’阿呵呵!悟如生盲者问乳,言似贝作声会,言似雪作冷会。夫铁橛子者,非所以无滋味。无汝下嘴处,是谓之铁橛子。只向难下嘴处,奋发大勇猛心,竖咬横咬,咬咬不止,则忽然一咬咬破,咬破将来,始知此中有无尽法味,是谓铁橛子。后人不会,错作没滋味会。”《无尽灯论》上 “无孔笛”是无法吹奏出声音的没有孔的笛子,禅宗用它指难以用心机意识来参透公案。禅宗创造了很多富有神韵的“无孔笛”意象: 一喝唯言三日聋,谁怜大辩翻成讷?无孔笛,最难吹,角徵宫商和不齐。 《普灯录》卷30《参玄歌》 倒吹无孔笛,促拍舞凉州。《五灯》卷19《慧远》 无孔笛子毡拍板,五音六律皆普遍。《古尊宿》卷20《法演》 待把少林无孔笛,为君吹起小阳春。《续古》卷3《开福宁》 吹起少林无孔笛,十方沙界坦然平。《圆悟录》卷7 试把少林无孔笛,闲吹一曲访知音。《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四维上下绝遮拦,涌出冰壶印碧天。无孔笛中藏六律,一声惊起钓鱼船。 《颂古》卷6成枯木颂 一吹无孔笛,一抚没弦琴。一曲两曲无人会,雨过夜塘秋水深。同上卷17潜庵光颂 无孔笛子两头吹,韵出青霄彻九维。同上卷28佛灯珣颂 密室开金锁,闲步下松门。谩将无孔笛,吹出凤游云。《人天眼目》卷4 谩把少林无孔笛,等闲吹过汨罗湾。《大慧录》卷12 更把少林无孔笛,逢人应是逆风吹。《密庵语录》 万籁夜吹无孔笛,两溪朝奏没弦琴。要知此乐从何得?只属当人一片心。 《中峰广录》卷5 “银山铁壁”喻公案难以参透。铁性坚硬,难以钻研;山壁险峻,难以攀越。用一般凡情或分别智所难以明了的,即是银山铁壁:“银山铁壁,孰敢钻研?蚁咬铁牛,难为下口。不逢大匠,焉悉玄微?”《碧岩录》普照序“未透得已前,一似银山铁壁;及乎透得了,自己元来是铁壁银山。”同上第57则  “当净其意如虚空,勿于声色诈盲聋。工夫做到意根透,铁壁银山处处通。” 《中峰广录》卷4 “蚊子上铁牛”、“鸦啄铁牛”、“针紥不入”、“石上栽花”等常用来比喻公案的难以透越:“蚊子上铁牛,无你下嘴处。”《祖堂集》卷16《灵佑》  “如何是西来意?”“蚊子上铁牛。”《传灯》卷21《道匡》“某甲在石头处,如蚊子上铁牛。”《五灯》卷5《惟俨》“若论此事,如蚊子上铁牛相似,更不问如何若何,便向下嘴不得处,拼命一钻,和身透入。” 《高峰禅要》“石头曰:‘这里针紥不入。’师曰:‘这里如石上栽花。’” 《传灯》卷14《惟俨》 “无孔铁锤”是没有孔的、无法安把柄的铁锤,其喻义之一是象征禅机、公案的难以透过:“水洒不着,风吹不入,如个无孔铁锤相似。”《五灯》卷16《倚遇》“大唐国内,宗乘中事,未曾见有一人举唱。设有人举唱,尽大地人失却性命,如无孔铁锤相似,一时亡锋结舌去。”《传灯》卷18《玄沙》  “直教行不知行,坐不知坐,东西不辨,南北不分,不见有一法可当情,如个无孔铁锤相似。”《高峰禅要》 “金刚圈”、“栗棘蓬”常连用,喻禅机、公案难以透过。禅师往往采取知性难以透越的机语接人,如同设下“金刚圈”、“栗棘蓬”:“杨岐所谓栗棘蓬有刺而难吞,金刚圈者至小而难跳。勿语中有语,为人解粘去缚,不是人情底事。” 《圆悟录》卷12“古人凡有一言半句,设一个金刚圈、栗棘蓬,教伊吞教伊透。若是个英灵独透出情尘超理性者,金刚圈栗棘蓬,是甚么弄猢狲家具。” 《大慧录》卷16参禅悟道,就是要极力透过它:“又若金刚圈栗棘蓬,决定要吞,决定要透,但尽平生伎俩透将去,自然有个悟处。”《高峰禅要》  一旦透过之后,就能获得无穷的受用:“吞栗棘蓬,跳金刚圈,可以敌圣惊群,可以转凡成圣。”《圆悟录》卷4“须是透出金刚圈,吞却栗棘蓬。若透得一圈,则百千亿圈一时透过;若吞得一蓬,则无数亿蓬一时吞得。”同上卷10 对禅悟境界非思量所及的特点,中峰明本阐发尤切: 世所谓语言者,动乎其心而达于其口,即情想之昭著,未有无其义者也…… 唯吾佛祖之道则异于是……味之则如木札羹、铁钉饭,亲之则如吹毛剑、大火聚,目之则如闪电光、击石火,耳之则如涂毒鼓、旱地雷,入之则如荆棘丛,透之则如生铁壁。既不可以语默会,尤不可以智识通,及与天地鬼神,咸莫能测,所以目之为无义语也。夫无义者,超乎喜怒哀乐之外,脱乎情识意想之表,又岂容以经书文字圣凡名相而和会哉!《中峰广录》卷19 这段话将禅宗超逻辑、超智性的特征形容得非常精当。不二法门剿绝言语思量,如石火电光,不可凑泊。          第八章 禅宗哲学的不二法门 禅宗运用“不二法门”,超越一切对立,以明心见性,回归于清湛纯明的本心,彻见“本来面目”。象征禅宗哲学的“不二法门”,主要有“彼此不二”、 “垢净不二”、“生死不二”、“指月不二”、“色空不二”等意象群。 一、“彼此不二” 《法华经·方便品》:“佛种从缘起。”缘起论是佛教最有价值的部分之一。《杂阿含经》卷47:“此有则彼有,此生则彼生;此无则彼无,此灭则彼灭。” 这是佛教缘起论的精譬表述。“缘”是指事物间普遍联系和条件。一切事物均处在因果联系之中,依仗一定的条件和相互作用而产生发展和消亡,没有固定不变、独立存在的性质。各种事物由于因缘和合而生起,因缘离散而灭谢。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世上万事万物都是因缘和合而成,此有则彼有,此生则彼生。 现代物理学为缘起论提供了科学的佐证。据卡普拉《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量子力学的波粒二象性原理指出,在测量仪器和微观客体间存在着不可控制的相互作用,科学家无法扮演独立的客观观察者的角色,而是卷入到他所观察的世界中去。约翰·威勒把这种观察者的介入看成是量子论最重要的特点,主张用“参与者”来代替“观察者”一词。玻尔在其名著《原子论和自然的描述》中提出:“物理学中的新形势,曾经如此有力地提醒我们想到一条古老的真理:在伟大的生存戏剧中,我们既是观众又是演员。”靴袢假设原理指出,在原子和亚原子学中,基本粒子的存在是不可能的,它是互相联系的过程而非物体,“每个粒子都由其他所有粒子组成”。靴袢哲学把宇宙看成是相互关联的事物的动态网络。玻母说: 人们被引向关于整体不可分割的新观念,它否定了可以把世界分解隔离的独立存在的经典概念……我们把通常的经典概念颠倒过来,那种观念认为世界的独立“组成部分”是基本的实在,而各种系统只是这些部分特定的、偶然的形式和组合。我们应该说,整个宇宙的不可分割的量子性相互联系是基本的实在,而有相对独立行为的部分仅仅是这个整体中特定的、偶然的形式。《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第109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现代天体物理学、宇宙学也从宏观上向我们表明,物体并不是彼此分离的实体,而是与它们的环境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天文学家弗雷德·霍伊尔指出: “宇宙学的最新发展明确地指出,我们日常的条件是无法离开宇宙中的遥远的部分而存在的,如果脱离宇宙的遥远的部分,那么我们关于空间和几何的概念也就完全错了。我们的日常经验,甚至在最小的细节上都是与宇宙的大尺度性质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以致于根本不可能设想这两者可以分离。”同上第172页。 对人与物之间的“感应”现象,叶嘉莹先生认为是由于“宇宙大生命”的存在: 这种人心与外物的感应……其中最重要或者可以说最基本的一个原因,我以为则是生命的共感。在宇宙间,冥冥中似有一“大生命”之存在。……生物界之中鸟鸣、花放、草长、莺飞,固然是生命的表现;即是非生物界的云行、水流、露凝、霜陨,也莫不予人一种生命的感觉。这大生命是表现得如此之博大,而又如此之纷纭,真是万象纷呈,千端并引。而在这千端与万象之中,却又自有其周洽圆融的调和与完整。“我”之中有此生命之存在,“物”之中亦有此生命之存在。因此,我们常可自此纷纭歧异的“物”之中,获致一种生命的共感。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第276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此种生命共感,使人与自然浑成一不可分的整体,相互渗透摄取,水乳交融。 万事万物皆缘起,声音也不例外。《楞严经》卷4说:“譬如琴瑟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本是形容学人开悟,需要自心清净与师家指点的因缘和合。苏轼《题沈君琴》也借用此语,表达了对声音和合的体认: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苏轼诗集》卷47 仅有琴弦不能发声,仅有指头也不能发声。琴声产生于手指与琴弦的相互作用。韦应物《听嘉陵江水寄深上人》亦云:“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全唐诗》卷187表达了同样的禅悟体验:水石本静,由于地势的高下,江水激石,这才有了声音。如果水石之间没有因缘的合成,则水声就无从产生。世上万物,莫不如此。 对彼此不二的典型象征是“张公吃酒李公醉”:“张公吃酒李公醉”,本武后时民谣,《全唐诗》卷878收此,原注:“张公者,斥易之兄弟也。李公者,言李氏也。”同书卷872载有无名氏《曲中唱语》:“张公吃酒李公醉,盛六生儿郑九怜。”此语为禅林广泛称引。   李公醉倒街头,自是张公吃酒。《续古》卷3《白云端》 东胜身洲走马,南瞻部洲着扑。《圆悟录》卷2 东胜身洲射箭,西瞿耶尼中垛。同上卷7 嘉州大像吃黄连,陕府铁牛满口苦。《大慧录》卷21 嘉州大像吃一拳,陕府铁牛拗折角。《密庵语录》 嘉州大像吃盐多,陕府铁牛添得渴。同上 东京城里说话,西京城里应诺。《古尊宿》卷26《全举》 南山起云,北山下雨。《五灯》卷12《可真》 新罗国里坐朝,大唐国里打鼓。《古尊宿》卷6《道踪》 必须说明的是,这些禅语也可以作为圆融之境的象征,也具有直觉意象的特点,自他不二、圆融互摄和直觉意象,三者的内涵有重合之处。不论是表征自他不二还是圆融互摄的意象,都是超出逻辑思维的。《五灯》卷20《法忠》: “张公吃酒李公醉,子细思量不思议。”《五家宗旨纂要》云:“如‘张公吃酒李公醉’,‘前三三,后三三’,‘六六三十六’,其言无意路。”  对各种 “不二法门”,均可作如是观。 二、“垢净不二” “垢净不二”,包含着对垢净相对意识的断除,以及对利、衰、毁、誉、称、讥、苦、乐等相对意识的断除。禅宗“八风吹不动”的体验,就是建立在对垢净不二体证的基础之上。 1.垢净不二 垢净等一切分别来源于自心,若除去分别对待心,则一切对立及其给人们带来的迷惑也就冰消瓦解。鸠摩罗什大师在《维摩经·入不二法门品》注中指出,好比洗脏东西,等到把脏东西完全除去了,才谈得上是干净。净与垢相对而言。既已无垢,净亦不存。禅悟直观则将这种由秽而净、净亦不存的渐进过程,转化为净垢不二的直觉体证。禅宗往往以不净之物来譬喻清净法身,以破除学人清净与不清净的二分观念,获得净秽一如的体验。在回答什么是“清净法身”时,禅师用截断清净之念的意象来加以象征:如:“屎里蛆儿,头出头没”《传灯》卷15《思明》, “虾蟆曲蟮”同上卷19《玄衲》, “浓滴滴地” 《五灯》卷7《师备》, “厕坑头筹子”同上卷11《归省》,  “满眼是灰尘”同上卷15《光祚》, “酱瓮里蛆儿”《古尊宿》卷38《守初》, “村歌社舞那伽定,疥狗泥猪清净身”《颂古》卷33秀岩瑞颂。 白居易问唯宽禅师怎样修身养性,禅师戒以“心本无损伤,云何要修理?无论净与垢,一切念勿起”,白居易仍感困惑,再度发问说,垢念不可有,净念为什么也不能生起?惟宽说:“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传灯》卷7《惟宽》 2.八风不动 《起信论》主张通过施、戒、忍、进、止观五门发起大乘正信,其施门说 “亦当忍于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八风”是使人心动摇的八种障碍物: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合己意或不合己意利、衰,暗中毁谤或赞誉毁、誉,当面称赞或讥嘲称、讥,身心的烦劳或快乐苦、乐,这八种东西能煽动人心,所以叫“八风”。“八风”大体上可以分为净秽二类。“八风吹不动”,即不为这八种障碍物所左右。 禅宗对“八风”的超越,是建立在般若空观基础上的不二法门式的超越。禅宗认为“八风”最能磨炼性情。《最上乘论》:“五欲者色声香味触,八风者,利、衰、毁、誉、称、讥、苦、乐,此是行人磨炼佛性处。”禅宗对“八风不动” 的修行境界赞赏有加:“定者对境无心,八风不能动。八风者,利、衰、毁、誉、称、讥、苦、乐,是名八风。若得如是定者,虽是凡夫,即入佛位。”《顿悟入道要门论》卷上“安耐毁誉,八风不动。”《永嘉集》“对五欲八风,不被见闻觉知所缚,不被诸境惑,自然具足神通妙用,是解脱人。”《祖堂集》卷14《怀海》对“八风不动”的悟境,禅宗创造了很多喻象来加以象征。 “无漏岩”:“寒山无漏岩,其岩甚济要。八风吹不动,万古人传妙。” 《全唐诗》卷806寒山诗“八风吹不动,千古镇常安。”《从容录》第19则禅者常说“八风吹不动天边月”,即是指晶莹如月的本心不为八风所动。黄庭坚《代书寄翠岩新禅师》:“八风吹得动,处处是日用”《全宋诗》卷998, 则是在寒山子诗后下的一转语,谓虽遇八风,置身其中却不为所染,是更高的超越境界。 “珍宝山”:“八风吹不动者,真是珍宝山也。”《最上乘论》 “不系舟”:“知心非心意非意,八风伤逼岂怀愁。随风东西无我所,独脱逍遥不系舟。”《善慧录》卷3 “耳边风过”:“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八风也,于他本分宗师,如耳边风过。”《从容录》第33则 “盲人视物”:“二六时中,对五欲八风,如盲人视物。”《续古》卷2《法昌遇》 “祖灯”:“问:‘如何是祖灯?’师曰:‘八风吹不灭。’”《传灯》卷23《横龙》 “毁誉”是八风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对,有时被单独加以阐说。《维摩经·佛国品》:“毁誉不动如须弥,于善不善等以慈。”玄奘译本作“八法不动如山王”。禅宗基于般若空观立场,倡导毁誉不二:“心与空相应,则讥毁赞誉,何忧何喜?身与空相应,则刀割香涂,何苦何乐?”《永嘉集》“从他谤,任他非,把火烧天徒自疲。我闻恰似饮甘露,销融顿入不思议。”《证道歌》“生死幽径彻,毁誉心不惊。”《传灯》卷4《法融》“是非毁誉付之空,竖阔横长浑恰好。”《五灯》卷19《守珣》 “怨亲平等”也是基于般若空观立场的悟境。《涅槃经》卷3:“若有一人以刀害佛,复有一人持□檀涂佛,佛于此二,若生等心。”又卷19:“观金与土平等无二,刀破右胁左涂啃檀,于此二人心无差别。等视怨亲,心无异相,此师真是世之良医。”怨亲平等也是禅宗的基本原则:“智圆则喧寂同观,悲大则怨亲普救”,“离怨求亲者,厌槛忻笼也。”《永嘉集》“生灭取舍怨亲憎爱,并名邪念。”《顿悟入道要门论》卷上“禅门要旨,无是无非。涂割怨亲,不嗔不喜。”《禅源诸诠集都序》卷1“身心如幻化,满眼没怨亲。”《庞居士语录》卷下“孤立大方资定慧,等观含类舍怨亲。” 《明觉语录》卷6“涂割等平忘顺逆。”《古尊宿》卷30《清远》 “触是舜若多,善恶总能和。涂割无嗔喜,只个是弥陀。”《汾阳录》卷下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苏曼殊《寄调筝人》 三、“生死不二” “生死不二”,表现为禅宗对生死一如的感悟,以及对“烦恼与菩提”、 “缚脱不二”的感悟。“菩提”、“解脱”之于“生”,正如“烦恼”、“束缚” 之于“死”。 1.生死全机现 《楞严经》对生死充满哲思诗情的审视,深刻影响了禅宗的生死观。文殊问庵提遮女“生以何为义?”女曰:“生以不生生为生义”,“若能明知,地水火风四缘未尝自得,有所和合而能随其所宜,是为生义。”殊曰:“死以何为义?” 女曰:“死以不死死为死义”,“若能明知,地水火风四缘未尝自得,有所离散而能随其所宜,是为死义。”《五灯》卷2《文殊》寒山子诗: 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全唐诗》卷806 此诗形象地表达了禅宗生死观。生与死手足一体,正如水冻成冰,冰融成水: “生之与死,如昼与夜,无足怪者。若以道论,安得生死?若作生死会,则去道远矣。”《五灯》卷20《葛郯》“生如着衫,死如脱裤。”《圆悟录》卷13法明临终引柳永词作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五灯》卷16《法明》子仪回答死后去处时说:“子今欲识吾归处,东南西北柳成丝。”同上卷8《子仪》丝丝杨柳,娟娟明月,潺潺流水,习习清风,无不是宇宙法性的显现,个体以死亡的形式与宇宙同化。智晖临终示偈: 我有一间舍,父母为修盖。住来八十年,近来有损坏。早拟移住处,事涉有憎爱。待他摧毁时,彼此无相碍。《传灯》卷20《智晖》 诗意谓人的身体如同一间房舍,由父母修盖而成。自己在其中住了八十余年,房屋老化身体已衰老,本想换个新的住处采取某种方式避免死亡,可这犯了有所憎爱爱生憎死的大忌,不如任其自然,待房屋倒塌肉体生命自然完结,自己和这房舍遂两不相妨。成坏是自然法则,爱生憎死,有悖大道。禅者对死亡乐观旷达,任运自然。马祖违和,僧人探问病情,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禅僧颂云: 东街柳色拖烟翠,西巷桃华相映红。左顾右盼看不足,一时分付与春风。 《颂古》卷9佛鉴勤颂 朱砂镜里开颜笑,白玉盘中展脚眠。大抵人生难得共,得团圆处且团圆。 同上佛性泰颂 “日面”是红彤彤的朱砂镜,“月面”是晶亮亮的白玉盘。天地呈现出氤氲化机,置身其中,抒情主体既是马祖,亦是颂古的创作者左顾右盼,流连不已。虽然此景此身皆难得,但他并不是落寞哀怨,而是“开颜笑”、“展脚眠”,分分秒秒安详自在,既没有感叹个体生命的脆弱,也没有悲伤自然生命的短促,而只是全身心地融入眼前的景致,欣赏它的生机和美丽,以自然之眼观自然之景,将天然图画分付春风,使生命境界升华到光风霁月的澄明之境。“自从舞得三台后,拍拍元来总是歌”《颂古》卷9佛灯珣颂, 一旦感悟了“日面”、 “月面”,则生命的分分秒秒都充满了诗情画意。这就是马祖对生死的诗意感悟。 生命现象的迁谢,是“云散水流天地静,篱间黄菊正争春”《颂古》卷3自得晖颂, 是“雨散云收后,崔嵬数十峰”同上无准范颂, 是“死生生死元无际,月上青山玉一团”同上简翁敬颂, 个体生命虽有迁谢,自性却清湛澄明,玲珑亮丽。“全死中全活,全活中全死”同上卷29径山杲颂, 只要把握现境,随处作主,生也全机现,死也全机现,生死到来之际,就可以 “遇茶吃茶,遇饭吃饭”《五灯》卷4《法真》, 就可以出离生死,“青山元不动,浮云任去来”同上《志勤》, 时时自在,处处安详,“日面” “月面”,打成一片: 云开空自阔,叶落即归根。回首烟波里,渔歌过远村。《颂古》卷7松源岳颂 寒月依依上远峰,平湖万顷练光封。渔歌惊起沙洲鹭,飞入芦花不见踪。 同上卷30丹霞淳颂 慧能临终告诫门人,有“归根得旨”之语;僧问二鼠侵藤时如何,龙牙曰: “还见侬家么?”此二诗分别颂归根得旨、二鼠侵藤公案。《维摩经·佛国品》: “是身如丘井,为老所逼。”鸠摩罗什注:“腐草,命根也。黑白二鼠,白日黑月也。蜜滴,五欲乐也。得蜜滴而忘怖畏者,喻众生得五欲蜜不畏苦也。”二鼠侵藤,喻日月交煎,生死到来。前诗以浮云散尽天澄碧,叶落随风归故根,象征生命的圆成。更以烟波浩渺、渔歌摇曳的境象,渲染出归寂之际的洒脱安详,无拘飘逸。后诗以月色湖光交相辉映的澄明景致,象征纤尘不染的生命原真态。鹭宿沙洲,喻禅者生活境界的纯净。白鹭被渔歌惊起,飞入芦花,喻生命自然迁谢之际,个体自性与宇宙法性圆融一体,现象与本体妙合无垠。诗中皎月、练光、白鹭、芦花,汇成了彻天彻地的澄明,洋溢着活泼生机,生动地传达了禅宗对生命深邃通脱的感悟。 2.烦恼即菩提 《维摩经·佛道品》:“火中生莲花,是可谓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世间的贪欲、嗔恨和愚痴等种种烦恼如“火”,皎洁晶莹的觉悟之心则是 “莲花”。莲花不生于高原陆地,而生于卑湿之处,出淤泥而不染,因此常作为清纯本心的象征。从世间烦恼中获得解脱,就是“火中生莲花”,这体现了《维摩经》“一切烦恼皆是佛种”思想。断绝世间烦恼而成就涅槃智慧就是菩提。菩提的证得,须经历无数的烦恼。烦恼愈重,转化的动力也愈大。波平静后即成水,烦恼解除后即成佛。正因为有生死烦恼,佛法才应运而生。维摩诘在街上帮助行人,在学堂诱导儿童,甚至到妓馆、酒店和赌场中,宣讲贪欲的危害,使误入歧途的人重新树立正当的生活信念,在烦恼中证成觉悟。向居士致书慧可谈修行体验说:“影由形起,响逐声来。弃影劳形,不识形为影本;扬声止响,不知声是响根。除烦恼而趣涅槃,喻去形而觅影;离众生而求佛果,喻觅声而寻响。” 《传灯》卷3《向居士》弃影劳形用《庄子·渔父》典:有人畏惧影子,憎恶脚迹,想摆脱它而狂奔,跑得愈远则脚迹愈多,跑得愈快则影随愈紧。他以为速度还不够快,飞跑不停,终致力尽气绝而死。殊不知到了阴暗的地方影子自然消失,静止下来脚迹自然没有。弃影劳形,愚昧之至。烦恼如形体,觉悟如影子。在人生之旅中,烦恼与觉悟形影不离。只要消泯相对,则所至之处,皆是清凉胜境。《圆悟录》卷14:“在家菩萨修出家行,如火中出莲。盖名位权势意气卒难调伏,而况火宅烦扰煎熬,百端千绪。” “火中莲”以喻象的新奇独特,而成为禅僧诗客的熟典,如永嘉玄觉《证道歌》:“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生莲终不坏。”白居易《新昌新居书事》:“真谛火中莲。”《全唐诗》卷442庞居士偈:“若能如是达,所谓火中莲。” 《庞居士语录》卷下雪窦《僧宝》:“林下雅为方外客,人间堪作火中莲。” 《明觉语录》卷6克文《大义寮》:“开单兼展钵,一一火中莲。” 《古尊宿》卷45《克文》又《送道严沙弥》:“步步登高鸟道玄,心心开发火中莲。”同上苏轼《陆莲庵》:“陆地生花安足怪,而今更有火中莲。” 《苏轼诗集》卷48张耒《自海至楚途次寄马全玉》:“少年居士正安禅,法是怀公门下传。已解出尘金里矿,何妨离欲火中莲。”《全宋诗》卷1169释道潜《次韵聪师见寄》:“独全霜后操,未异火中莲。”同上卷919祖心《答黄惠成居士》:“水底月明非是夜,火中莲坼已乘春。”《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但以上所举,多少还带有超离烦恼趋向菩提的痕迹。以般若空观不二法门来看,烦恼的当体即是菩提。志彻读《涅槃经》,不知无常之义,请教慧能。慧能说:“无常者,即佛性也。”《传灯》卷5《志彻》佛教的任务就是让人从无常中解脱出来,通过实现佛性而进入涅槃。慧能指出,真正的涅槃无非就是对无常的如实认识。只有把自己从超越无常的涅槃中也解脱出来,从涅槃完全复归到无常世界,并生活在无常世界的痛苦中间,才能证得真正的涅槃。这样的涅槃才不是与无常相对立、和无常联系在一起并受制于无常的涅槃,而是超越了无常和常的涅槃《禅与西方思想》第59页。  不二法门将红尘热恼与世外清凉打成一片。禅宗指出,炎热之时,不必去山水清凉地,而要“向镬汤炉炭里回避”,因为那里“众苦不能到”《传灯》卷13《慧霞》。 在酷暑时到镬汤炉炭里躲藏,与热恼彻底同化,即可证成对热恼的觉悟。白居易《苦热题恒寂师影堂》: 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可是禅房无热到?但能心静即身凉。 《全唐诗》卷438 亦善于抉发此义。杜荀鹤《夏日题悟空上人院》云: 三伏闭门披一衲,兼无松竹荫房廊。安禅未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 《全唐诗》卷693 在一年最热的三伏天,禅师闭门披衲,在没有松竹荫蔽的房子里参禅,却清爽凉快。可见参禅并不一定要到宁静荫凉处,只要“灭却心头”,身体的凉爽就不在话下。“灭却心头”即是将相对观念灭去。“火”指世俗的烦恼。逃避烦恼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有深入烦恼中,才能证成对烦恼的觉悟。苦乐是心理现象,将苦乐的对立化解了,心理就会祥和。因此当学人问洞山如何躲避烦恼之时,洞山说“热时热杀阇黎”,让他到酷热之中获得清凉。 3.缚脱皆由心 束缚生烦恼,解脱即菩提。《楞严经》、《维摩经》都宣传缚脱同源之旨。《楞严经》卷5:“根尘同源,缚脱无二。”《维摩经·入不二法门品》:“若有缚则有解,若本无缚,其谁求解?”缚脱同源于一心,束缚自己的是自己。道信请僧璨为自己指出解脱之道,僧璨问:“谁缚汝?”道信说没有人缚,僧璨说,既然没有人缚你,你就已经解脱,为何还要求解脱法门?道信言下大悟。顿悟之人,深谙缚脱不二,不会另求解脱、净土。僧问希迁什么是解脱,希迁反问: “谁缚汝?”僧人不解,又问:“如何是净土?”希迁再度反问:“谁垢汝?” 《传灯》卷14《希迁》指示学人证得缚脱不二、净垢不二。与此同时,禅宗提出了“自缚”的观念以警示学人:“六尘不恶,还同正觉。智者无为,愚人自缚。”《信心铭》“顺情生喜,违情生怒。盖覆深厚,自缠自缚,无有解脱。”《五灯》卷12《法昭》“本自天然,何须自缚。”《古尊宿》卷45《克文》“无为无事,堕在解脱深坑。勤苦修行,何异无绳自缚。” 《续古》卷6《广鉴瑛》“世智辩聪,自缠自缚。”《圆悟录》卷16  “去子之取舍与爱憎,唯人自缚非天黥。”黄庭坚《杂言赠罗茂衡》 四、“指月不二” “指月不二”是禅宗富有特色的语言观。主要有两个层次:首先是“见月忘指”,禅宗运用了丰富的象征,对胶着于语言文字者提出了批评;其次是“语默不二”,在无言中显言,于无说中显道。禅宗还指出,超越了指月的分别,通过独特的语言表达形式,同样可以传达出禅的至深至妙境。 1.见月忘指 佛教用“指”比喻语言文字,用“月”喻佛法真谛。《楞伽经》卷4:“如愚见指月,观指不观月。计着名字者,不见我真实。”《楞严经》卷2:“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何以故?以所标指为明月故。”《圆觉经》:“修多罗教,如标月指。若复见月,了知所标,毕竟非月。一切如来种种言说,开示菩萨,亦复如是。” 《大智度论》卷9:“如人以指指月,以示惑者,惑者视指而不视月。人语之言: ‘我以指指月,令汝知之,汝何但看指而不看月?’此亦如是,语为义指,语非义也。”粘着语言文字而不能明心见性,便是认指为月。禅宗的语言观,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指月”。禅宗以“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象征语言障蔽意义的家园:“语不离窠道,焉能出盖缠?片云横谷口,迷却几人源。” 《五灯》卷12《文悦》 对胶着语言文字,禅宗以“入海算沙”、“说食不饱”、“蝇钻窗纸”来比喻。《证道歌》:“分别名相不知休,入海算沙徒自困。”分析辨别佛经的名词术语,就像到海边数沙粒的数量,除了自招疲惫困恼外,了无受用可言。佛法深广难测,名相众多,浩瀚如海。如果不了悟心性,一味胶着名相,纠缠字句,离不开意识的分别取舍,就如同“入海算沙”:“入海算沙,空自费力。磨砖作镜,枉用功夫。”《黄龙四家录·黄龙南》 “说食不饱”是禅宗对胶着佛祖言句却不能躬行亲证的批评。《楞严经》卷1:“虽有多闻,若不修行,与不闻等。如人说食,终不能饱。”禅的开悟,没有捷径可走,得靠自己的亲身体证。若拘泥名相,而不切实体验修行,对自己就毫无裨益。《华严经·菩萨问明品》:“譬如贫穷人,日夜数他宝,自无半分钱,多闻亦如是。”如果仅是靠听闻说法、阅读经书,而没有亲身体证,那么佛经中的教义、术语对他来说不过是别人的财宝:“如人说食,终不得饱。纵然口头说饱,争奈肠内饥何?”《古尊宿》卷12《神力》寒山诗:“说食终不饱,说衣不免寒。吃饱须是饭,着衣方免寒。”《全唐诗》卷806“譬如饭箩边坐说食,终不能饱,为不亲下口也。”《古尊宿》卷34《清远》 “世人终日口念般若,不识自性般若,犹如说食不饱。”《坛经·般若品》  “三乘十二分教,还同说食示人。食味既因他说,其食要在自己亲尝。” 《禅林僧宝传》卷23《祖心》 禅宗不立文字,批评穷年累月皓首穷经者,犹如蜂子不从大门出去,却偏偏钻窗纸求出:“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五灯》卷4《神赞》 “韩卢逐块”、“猎狗寻踪”、“守株待兔”、“刻舟求剑”、“戽水求鱼” 是禅宗对拘泥于语言文字而不解实义者的批评。《涅槃经》卷25:“一切凡夫,惟观于果,不观因缘,如犬逐块,不逐于人。”无知之人见果而不求因,一似犬逐石块。“一兔横身当古路,苍鹰才见便生擒。后来猎犬无灵性,空向枯桩旧处寻。”《林间录》卷上意义像一只活泼的兔子,苍鹰一见即将它活捉生擒。没有灵性之人,犹如只知守株待兔的猎狗。禅宗运用了生动的喻象讽谕愚钝者在字面上兜圈子,殊不知当纠缠于这些语句时,它们所表达的意义早已消失了: 延平剑已成龙去,犹有刻舟求剑人。《传灯》卷24《智颙》 不用刻舟徒记剑,片帆已过洞庭湖。《颂古》卷20淳庵净颂。《古尊宿》卷47《云门颂古》:“却笑波心遗剑者,区区空记刻舟时。”《续古》卷5《木庵永》:“翻笑波心遗剑客,区区空记刻舟痕。”   三尺浪高鱼化龙,痴人犹戽夜塘水。《碧岩录》第7则雪窦颂 姹女已归霄汉去,呆郎犹自守空房。《古尊宿》卷21《法演》。《颂古》卷10圆通仙颂:“姹女已归霄汉去,呆郎犹自守寒炉。”卷39遁庵演颂: “姹女已归霄汉去,呆郎犹向火边栖。”卷12涂毒策颂:“杜宇一声归去也,呆郎犹自守园林。”   痴儿刻意止啼钱,良驷追风顾影鞭。《颂古》卷14天童觉颂 琉璃古殿照明月,忍俊韩卢空上阶。《碧岩录》第43则。《颂古》卷36遁庵演颂:“咬人师子急返身,莫学韩卢犹逐块。”卷33典牛游颂:“堪笑韩卢不奈何,狺狺怨恨天边月。”   沙里无油事可哀,翠岩嚼饭喂婴孩。《禅林僧宝传》卷16《守芝》。《颂古》卷35石窗恭颂:“咄哉无限未归客,沙里求油实可怜。”   钻天鹞子穿云去,空使行人指路头。《颂古》卷8佛鉴勤颂 清风月下守株人,凉兔渐遥芳草绿。《洞山悟本录》。《古尊宿》卷41《文悦》:“可怜无限守株人,寥寥坐对千峰色。”卷42《克文》:“守株月下浑闲事,却恐蹉跎过一生。”卷47《云门颂古》:“世间多少守株人,掉棒拟打天边月。”《黄龙四家录·黄龙南》:“懵懂禅和犹未知,守株待兔与谁说。” 可怜无限寻声迹,不荐羚羊挂角时。《颂古》卷22照觉总颂 “刻舟求剑”、“戽水求鱼”、“呆郎自守”、“韩卢逐块”、“猎狗寻踪”、 “沙里求油”、“守株待兔”,以及“胶弦鼓瑟”、“抱柱澡洗”、“钉桩摇橹”、 “把缆放船”,都是禅宗对粘着语言文字,而不能领悟语言所表示之意义的象征。 “见月休观指,归家罢问程。”回到精神家园,不须探问途程;已见真实月亮,不须再看指头《大慧录》卷20。 “已到岸人休恋筏,未曾度者要须船。”《五灯》卷4《正元》禅宗批评胶着言句,强调在读经、听法之前要直下承当:“不向经题识本真,纸堆讨甚法王身。未开梵夹承当去,免作循行数墨人。”《颂古》卷4绝岸湘颂禅宗还随说随扫,指出“设使言前荐得,犹为滞壳迷封;句下精通,未免触途狂见”。《禅林僧宝传》卷3《延沼》。《大慧录》卷11:“言前荐得已天涯,句后承当路转赊。”《续古》卷5《佛照光》:“设使言前荐得,画饼充饥。句下精通,钉桩摇橹。”《颂古》卷3掩室开颂:“未举已前先荐得,分明鹞子过辽东。”  其要旨不外乎使人领悟言外之意。禅宗主张狮子咬人、见月忘指式的当下领悟:“师子蓦咬人,狂狗尽逐块。”《五灯》卷12《慧素》“直须师子咬人,莫学韩卢逐块。”同上卷20《法宝》 为了对治学人执着语言的迷失,禅师在说法时使用玲珑剔透、不落痕迹的语言,这就是“羚羊挂角”:“我若东道西道,汝则寻言逐句。我若羚羊挂角,汝向什么处扪摹?”《传灯》卷16《义存》。同书卷17《道膺》:“好猎狗只解寻得有踪迹底,忽遇羚羊挂角,莫道迹气亦不识。”  传说羚羊夜宿,角挂于树,足不着地,猎狗遂无迹可寻。“鸾凤冲霄,不留其迹;羚羊挂角,那觅乎踪?”《五灯》卷14《义青》这一妙喻被宋代严羽用来论诗,他推崇盛唐王维、孟浩然等人的作品,说它们“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以境象玲珑、言近旨远作为诗中极品。“羚羊挂角”的句子就是活句,即超出逻辑思维、意路不通、无意味的语句。禅宗将能通过逻辑思维来理解的语句称为死句:“语中有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古尊宿》卷38《守初》禅宗主张参活句莫参死句:“但参活句,莫参死句。活句下荐得,永劫无滞。一尘一佛国,一叶一释迦,是死句;扬眉瞬目,举指竖拂,是死句;山河大地,更无誵讹,是死句。”《五灯》卷15《缘密》“活句下荐得,永劫不忘;死句下荐得,自救不了。”《碧岩录》第20则“只如诸人,即今作么生会他活句?莫是即心即佛是活句么?没交涉!莫是非心非佛是活句么?没交涉!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是活句么?没交涉!莫是入门便棒是活句么?没交涉!入门便喝是活句么?没交涉。但有一切语言尽是死句。”《圆悟录》卷11 2.语默不二 《肇论·涅槃无名论》:“释迦掩室于摩竭,净名杜口于毗耶。须菩提倡无说以显道,释梵绝听而雨华。斯皆理为神御,故口以之而默,岂曰无辩?辩所不能言也。”佛在摩竭陀国说法,众生不肯奉行,佛遂于石室中坐禅三月,不使一切人天入室《诸佛集要经》上。 净名杜口,即维摩默然。《维摩经》语默不二等法门,以不可思议的般若直观而赢得禅宗的无限向往。禅不可说,语言文字皆空,故释迦掩室,净名杜口。须菩提在岩室中坐禅,帝释天雨花赞叹。禅师开堂,提示“圆明了知,不因心念”《续古》卷6《退庵奇》、 “言迹才彰,难寻影响”《虚堂录》卷1的禅机时,往往举出这四句:“问来答去,只益繁词,于道则远之远矣。……所以释迦有竭世之枢机,尚掩室于摩竭;净名骋穷天之词辩,犹杜口于毗耶。”《续传灯录》卷13《绍清》由于真如不可言说,因此当学人问什么是“西来意”之类的问题时,禅师们多表明不说破的立场:“待特牛生儿即向汝道”《传灯》卷14《惟俨》, “待洞水逆流即向汝道”同上卷17《居遁》, “待某甲舌头烂即向和尚道”同上卷17《通禅师》。  真如自性超绝思量,可以用言说来表达的早已成了概念化、对象化的东西,而不再是禅。僧问“除去上下,请师便道”,大悲禅师说“我开口即错”;学僧赞叹“真是学人师”,大悲说“今日向弟子手里死”《传灯》卷12《大悲》。 “上下”是相对的认识方法,一开口即落入相对,所以大悲指出开口即错。可当他说出“开口即错”这句话时,他也就错了,他并没有除去“上下”。学人立即抓住把柄,明扬实抑,大悲只得承认落了下风。“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斧。” 《颂古》卷40慈受深颂真如非语言文字所能表达,一落语言即违背了真如大全,这时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杜口。 虽然掩室杜口成为禅宗内证忘言的范式,但切不可拘泥于此,否则它又成了新的思量概念。为避免执着,禅宗随说随扫,对它予以铲除:“释迦掩室,过犯弥天。毗耶杜词,自救不了。”《五灯》卷18《守卓》“净名杜口于毗耶,释迦掩室于摩竭。大似掩耳盗铃,未免天机漏泄。”同上卷20《法忠》  “释迦掩室,已涉繁词;居士默然,却成多说。”《古尊宿》卷11《楚圆》  禅宗甚至于倡言:“释迦掩室于摩竭,欲隐弥露。净名杜口于毗耶,葛藤不少。” 《续古》卷5《佛照光》“释迦掩室于摩竭,已泄天机。净名杜口于毗耶,特地饶舌。”同上卷3《保宁勇》凡此皆反映了禅僧对语言娴熟超妙的运用。 不立文字只是一个方面。禅不可说,又不可不说。对禅宗反复强调超越语言文字的观点,现代学者关于语言作用的论述也许可以作为参考: 从索绪尔和维特根斯坦直到当代文学理论,二十世纪的“语言学革命”的特征即在于承认意义不仅是某种语言“表达”或者“反映”的东西:意义其实是被语言创造出来的。我们并不是先有意义或经验,然后再着手为之穿上语词;我们能够拥有意义和经验仅仅是因为我们拥有一种语言以容纳经验。而且,这就意味着,我们的作为个人的经验归根结蒂是社会的,因为根本不可能有私人语言这种东西,想像一种语言就是想像一种完整的社会生活。相比之下,现象学却希望保持某些“纯粹的”内在经验不受语言的社会感染。……但是没有语言概念任人支配,人怎能看清某一事物?意识到语言对自己的理论提出了一个严重问题,胡塞尔试图摆脱这一困境,方法是设想一种语言,它将是意识的纯然表现。……这一尝试注定要失败:唯一可以想像到的这类语言将会是完全孤独的、内在的语言,它不会表示任何东西。英 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第68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语言是存在之家”——这是海德格尔的名言,即语言就是存在。语言是存在赠送给人的礼物,但这个礼物同一般礼物不同,这里赠送者和礼物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开的。……言物不分家时,语言才成为真正的语言。日 今道友信《存在主义美学》第34页,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诚然,胡塞尔提出要把世界放在括号里;但另一方面,像梅洛·庞蒂在他的《知觉现象学》的序言里所说,正是胡塞尔提醒我们注意这样的事实,即这个 “加括号”最终是不可能的,我们的一切概念都埋在被叫做先决断言的土壤里,这就是我们的在世。美 让·华尔《存在哲学》第11页,三联书店1987年版。 既不能拘执语言文字,又不能废弃语言文字,如果将不立文字理解为抛弃文字,而以默坐为禅,就成了禅宗所讥讽的“哑羊”《祖庭事苑》卷5。 《碧岩录》三教老人序:“古谓不在文字不离文字者,真知言。已使人人于卷帘、闻板、竖指、触脚之际,了却大事,文字何有哉!拈花微笑以来,门竿倒却之后,才涉言句。非文字不可传,是又不可废者也。”禅宗一方面“不立文字”,一方面又“通一线道”、“私通车马”:“若也举唱宗乘,大似一场寐语。虽然如是,官不容针,私通车马,放一线道,有个葛藤处。”《古尊宿》卷25《守芝》  只不过,禅宗对接机语言有特殊的要求,这就是禅僧所津津乐道的“锁口之言”、 “无句之句”、“截舌之句”,它不涉唇吻,却韵出青霄: 三寸不能齐鼓韵,哑人解唱木人歌。《传灯》卷23《玄泉二世》 无弦琴韵流沙界,清音普应大千机。《五灯》卷13《献蕴》 胡笳不犯宫商曲,玉笛横时劫外吹。《颂古》卷17丹霞淳颂 木鸡啼子夜,刍狗吠天明。《传灯》卷13《延昭》 木人唱巴歌,石人应雪曲。《拈八方珠玉集》卷下 石牛长吼真空外,木马嘶时月隐山。《传灯》卷4《崇慧》 五、“色空不二” “色空不二”,主要指“真空妙有”的禅意感悟。将这种感悟运用到修行实践上,就是“圣凡一如”和“悲智双运”。 1.“真空妙有” 《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不论物质现象 相当于色还是精神现象受想行识,均属因缘所生法,无固定不变的自性,本质是空。如果以为实有自性,即是虚妄分别。现代物理学从科学的角度达到了同样的认识。爱因斯坦指出,质量和能量是可以互换的。能量大量集中的地方就是物体,能量少量集中的地方就成为场。所以物质和“场的空间”并非完全不同,而是相同的东西,只不过是以另一种形态显现而已。量子场论证明,场无时不存在,无处不具有,它永远无法去除,是一切物质现象的载体。虚粒子能从虚空中自行产生,然后又消失在虚空之中。虚粒子与虚空本质上是动态关系,虚空是 “有生命的空”,是无休止地产生和湮没的节奏脉动的“空”。 色与空不可截然分开,正如“物质”与“场的空间”不可隔绝分离一样。偏执于色,容易流为实用主义;偏色的意识消除了,又可能陷入偏空的执着,容易成为虚无主义。诸法虽幻,都是唯一的真如所现。真如之理离一切迷情所见之相,所以是真空。《华严经》法界三观之一即是真空观。真空观观照诸法本性即空。但真空观之空非断灭之空,亦非离色之空,乃观色非实色,而举体为真空,观空非断空,而举体是幻色,以达真空妙有无碍之境界。因缘所生法,没有实性,如梦如幻,因此一切有为法本身即是空无,这种观照事物的方法叫体空观,禅宗亦多此悟。文益咏牡丹诗“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即是对当体即空的形象表述。 禅宗只承认水月镜花般的幻有空、真空,而不承认龟毛兔角式的断灭空。在佛法中,色与空是同一个意义的词,故不可偏执于任何一方。《信心铭》谓: “遣有没有,从空背空。”当起心排遣有时,就因执着于有而被有的谬执所埋没;当起心趣向空时,空已成了概念,不再是空。把空变成名相,空不但不空,反而比有更容易使人起执。只要把空当作与有相对立的另一概念,它就与有联系在一起,从而不再是真空。僧问大梅如何是西来意,大梅说“西来无意”,齐安评为: “一个棺材,两个死汉。”《五灯》卷3《齐安》即是批评两人住于断灭空。禅者智不住生死,悲不入涅槃。僧问如何是禅,百严曰:“古冢不为家。” 同上卷6《百严》“古冢”是生命的沉寂,而“家”是自性的跃动。断灭与生机并不相容。 “枯木龙吟”是禅宗对自性显发妙用的生动象征。僧问如何是道,香严说: “枯木里龙吟。”僧人不解,香严说:“髑髅里眼睛。”《传灯》卷11《智闲》“枯木里龙吟”象征灭绝一切妄想,至大死一番处,再苏生过来,而得大自在。“髑髅里眼睛”,象征死中得活。大道非分别识所能了知,只有像髑髅那样,断除情识分别,才能获得新生。僧问石霜如何是枯木里龙吟,石霜说: “犹带喜在。”又问如何是髑髅里眼睛,石霜说:“犹带识在。”并作颂说: “枯木龙吟真见道,髑髅无识眼初明。”同上卷17《本寂》“大死底人” 才能大活,灭除妄念,将相对的知识彻底抛弃,才能导致般若智慧的觉醒。修行到了枯木、髑髅的地步,即是妄念灭尽,与此同时,“髑髅无喜识,枯木有龙吟” 《五灯》卷14《慧兰》的活泼生机遂得以呈现。 禅宗还以“石女生儿”、“露柱怀胎”象征真性复活的妙用。道楷有“石女夜生儿”之语《五灯》卷14《道楷》。 《维摩经·观众生品》以石女生儿比喻非有,如同龟毛兔角。《大涅槃经》卷25:“譬如石女,本无子相,虽加功力,无量因缘,子不可得。”道楷则借用“石女”来象征没有任何区别的自性。曹洞宗借黑显正,“夜”也是本源状态的象征,“生儿”象征出自无差别本源的森罗万象。“石女”是不思善不思恶的本源性状态,“生儿”则是森罗万象的生机活趣:“愿黄梅石女生儿,子母团圆;少室无角铁牛,常甘水草。” 《传灯》卷17《文准》僧问混沌未分时含生何来,志勤说:“如露柱怀胎。” 同上卷11《志勤》“混沌未分”时无差别可言,“露柱怀胎”则象征出自无差别的万有。僧问夹山善会:“如何是夹山境?”善会说:“猿抱子归青嶂里,鸟啼花落碧岩前。”同上卷15《善会》“青嶂”代表本体,“猿子” 代表现象,“猿抱子归青嶂里”,指出有入空,摄用归体,证入空界;“碧岩” 代表本体的空界,“鸟啼花落”代表现象的妙有。“鸟啼花落碧岩前”即是出空入有,依体起用。百丈端作颂说:“云不恋青山,镜不笼妍丑。未透鬼门关,逐处成窠臼。”《人天眼目》卷3“云”代表色界,“青山”代表空界。禅者参修得力,证空而不住空,回机起用,涉世随缘,接物利生,就是“云不恋青山”。随缘入世之时,如明镜映物,了了洞知,而不起分别。功夫做到这个地步,就能够透脱情缰识锁的鬼门关,而达到解脱自如的境界。百丈端禅师作颂谈对 “尊贵堕”的理解说:“着起破襕衫,脱下娘生裤。信步入荒草,忘却长安路。” 同上证空而不住空,回机起用,涉世随俗,就是脱落法执佛见,不挂本来衣,脱却娘生裤,投荒落草,出空入有,和光同尘,接物利生,忘却作为空界之象征的“长安路”。 僧问大龙:“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龙云:“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五灯》卷8《智洪》山上的花,不停地凋谢,也不停地开放,美得像锦缎似的;看似静止的溪水,尽管事实上在流动,但溪面却永远不变。将山花涧水看作坚固法身,必须具备一双中道的慧眼。中道,是脱离两边的不偏不倚的观点、方法。古印度大乘佛教中观学派和中国三论宗都主张“八不”中道。龙树《中论·观因缘品》:“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意为宇宙万法,皆由因缘聚散而有生灭断常等现象发生,实则无生无灭。若认为有生有灭,则偏颇一边。离此两边,说不生不灭,即为中道。大龙的答话,指出虽然有形的东西一定会消失,不变的真理却不在别处,而是在这不停的消失之中。僧人把短暂的色身和永恒的法身看成两截,大龙的回答,则显示色身之外,别无法身,以山花涧水的当体就是实相,来象征五蕴假和合之身即是金刚不坏的法身。山花似锦,涧水如蓝,不迁变的法身,体现在迁变的山花涧水之上,这正是向“万木迁变处”识取“常住不凋性”的禅悟体验《传灯》卷10《大茅》。 此时,现实、现象、个别、短暂与理想、本体、普遍、永恒的对峙遂得以消除: 山花如锦春长在,涧水如蓝碧湛然。信步白云深处去,须知别有洞中天。 《颂古》卷35佛鉴勤颂 山花似锦水如蓝,突出乾坤不露颜。曾踏武陵溪畔路,洞中春色异人间。 同上无准范颂 山花似锦,涧水如蓝,美丽的现象界也是本体界,在这里不能将败坏与坚固、短暂与永恒、现象与本体强作分限。因为在桃源深处,它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真正的“坚固”,是超乎与短暂对峙之坚固的坚固。 禅宗于迁变中体认不迁,有其经典渊源。“《放光》云:‘法无去来,无动转故。’若然者,旋岚偃岳,日月历天,江河竞注,野马飘鼓,而无流动。” 《古尊宿》卷46《慧觉》金刚般若“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在浩浩的现象界中,接机应化方便起行,而不失心体的宁静。以此静谧安详的金刚慧目洞察大千世界的一切,虽然万象纷纭迁变不停,其本体仍是如如不动;《维摩经· 问疾品》谓:“不来相而来,不见相而见。”虽有“去来”,而非去来;僧肇的《物不迁论》对禅宗的影响也非常深刻。为了扫除参学者的断常之见,禅宗常以形相的迁变来逼拶学人证悟不迁之理,在回答什么是“不迁”或“不迁义”时,使用了迁变纷纭的意象:“落华随流水,明月上孤岑”《传灯》卷17《通禅师》,“江河竞注,日月旋流”同上卷25《玄则》,“一个野雀儿,从东飞过西”《五灯》卷4《从谂》,“春夏秋冬”同上卷10《良匡》, “暑往寒来”同上卷10《惟素》,“东生明月,西落金乌”同上卷13《普满》。 禅悟是空明的心境,并不是枯木寒灰式的空。“枯木禅”之所以遭到呵斥,就在于能死而不能活。禅宗认为,灭尽妄念之后,尚须显示真心的妙用,否则便沉滞枯寂。“莫向白云深处坐,切忌寒灰煨杀人。”《古尊宿》卷8《省念》  要体证佛教的空,必须防止成为枯木寒灰的空。纵是在白云深处打坐,心如寒灰,这寒灰也照样能把人给煨死。煨的本意是把东西埋在热灰堆里烤熟,寒灰煨人,意指坐禅而仅至于心如寒灰,是走入了旁门左道。真空是枯木生花、春意盎然的生命感动,是定云止水中鸢飞鱼跃的气象。 《大智度论》卷12:“如兔角龟毛,亦但有名而无实。”龟没有毛,兔没有角,龟毛兔角喻不存在的东西、不可能的事情,即空。但禅的空不是什么都没有的顽空,而是真空,正如禅的有不是实有而是妙有一样。真空即妙有。如果一味沉溺于空,则坠入死水。死水即腐水,禅宗以喻断灭空、顽空:“死水不藏龙。若是活底龙,须向洪波浩渺白浪滔天处去。”《碧岩录》第20则“若是本色真正道流,要须超情离见别有生涯,终不向死水里作活计。”《圆悟录》卷14“有人谓昏沉散乱似难屏除,便乃息虑停机,枯心死志,坐在蒲团上,如一堆朽木相似。忽然忘四大,虚六情,以为极则者,此等谓之解脱深坑,死水里浸。”《中峰广录》卷1“或潜形避影,遏捺心念,一物不为,以求相应者,不知是深坑死水,却引他长庆‘坐破蒲团’,赵州‘不杂用心’以至‘莫妄想’、‘放下着’、‘古庙香炉休去歇去’等语为证,何异守株待兔,缘木求鱼?”同上卷4禅宗讥讽落于空无、昏昧无所见的禅者为“守古冢鬼”、 “死水里浸却”、“山鬼窟”里作活计。“守他山鬼窟,不免是精灵”《古尊宿》卷18《缘密》, 大慧宗杲对默照禅的大力破斥,便是基于这个原因。 佛教中“空”的意思是虚幻不实,缘起而无自性,并不否定存在的种种假相。执空而否定假相,就落入顽空的邪见。所以法演禅师特别提醒:既要成于空,又须防于空。前一个空,是生机洋溢的澄明心境;后一个空,则是枯木寒灰的顽空,乃参禅大忌。顽空能窒息人的生命,妨碍真性发挥出活泼的妙用。禅师提醒学人: “莫守寒岩异草青,坐却白云宗不妙。”《五灯》卷14《警玄》石巩勘问西堂怎样才能捉住虚空,西堂用手撮摩虚空。石巩说他这样做并不知道捉虚空,西堂问石巩应该怎样捉,石巩就用劲揪住西堂的鼻子,西堂痛得大叫,石巩说: “直须恁么捉虚空始得。”同上卷3《慧藏》虽然“色”物质现象即是“空”,但如果偏于“空”,就会流于虚无主义。因此,还必须有“空即是色” 的转身一路,认识到没有实体的空即是物质现象的色,这才是“真空不坏有,真空不异色”同上卷19《文偃》。 西堂捉住的仅仅是枯木死灰般的顽空、断灭空,而石巩捉住的则是真空、妙有。禅宗的机用正在于把握生命中活泼的实在。 2.圣凡一如 证入不二法门,臻于了悟的圣境,是很多参禅者追求的目标。法融入牛头山幽栖寺北岩石室,坐禅之时,有百鸟衔花之异。后来参见四祖,百鸟不再衔花。这则公案,成为禅僧最热衷参究的话头之一,其中殊多饶有意韵的颂古: 花落花开百鸟悲,庵前物是主人非。桃源咫尺无寻处,一棹渔蓑寂寞归。 《颂古》卷8张无尽颂 雨前不见花间叶,雨后浑无叶底花。胡蝶纷纷过墙去,不知春色落谁家。 同上孤峰深颂 当法融独自居住在牛头山修习禅定的时候,已经忘却机心,忘却物我,忘机到不知有鸟,更不知鸟是我、我是鸟的程度,所以才有百鸟衔花的异事。法融泯机心,忘物我,这是一种高深的定境,是彻底的空境。百鸟衔花,也正是由于他所呈露的圣境。但法融还有一个了悟之心没有忘却,还仅仅是住于与有相对的空境,而没有达到超出空有的空境,还有圣执法执,故有此祥瑞。牛头见四祖前,高居圣境,“异境灵松,睹者皆羡”;既见之后,浮华脱落尽,唯有一真实, “叶落已枝摧,风来不得韵”《五灯》卷6《善静》。 从圣境复归于平常之境,泯绝万缘,因此百鸟不再衔花。“懒融得到平常地,百鸟衔花无处寻” 《颂古》卷8天童觉颂, 法融到此境界,已与常人无异,故百鸟纵使衔花也莫寻其踪。“人义尽从贫处断,世情偏向有钱家”同上梦庵信颂, 当法融有圣执法执之时,富在深山有远亲,百鸟衔花以献;等到他泯绝圣念,如贫穷隐士,寥寥风月,寂寞烟霞,如人义偏从贫处断,百鸟遂不再衔花。 张商英诗以桃源渔郎立意。从前衔花的百鸟,见花落花开而悲鸣哀啼,是因为庵前景物依然,而主人已不再是昔日的主人,他的境界迥异以前,百鸟无从寻觅。诗意谓对法融凡圣俱泯的境界,不但百鸟无从寻觅,即便是后世禅人,也无从寻觅。因为这境界可遇不可求,后世禅人只能像渔郎那样,徒然看着落花随水,却无法再度进入桃源。孤峰深的诗,系借用唐代绝句而略作改变。王驾《雨晴》: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兼无叶里花。蛱蝶飞来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全唐诗》卷690此诗以“不见花间叶”传达唯见花间蕊、花盛全遮叶的感受。雨前花瓣绽放,喻法融圣执之重。雨后花瓣凋零,喻法融圣执已去。此 “雨”非他,正是四祖扫荡其圣执的法雨。法融圣执既去,追逐圣境的蜂蝶,遂纷纷过墙,另觅花瓣而去。小诗虽然取自前人,却将诗境与公案绾合得天衣无缝,使公案要义传神阿堵。 石霜迁化时,众请首座担任住持,时为侍者的道虔说,必须明白先师意旨,才可以接任住持。先师道:“休去,歇去,冷湫湫地去,一念万年去,寒灰枯木去,古庙香炉去,一条白练去。其余则不问,如何是‘一条白练去’?”首座说这只是明“一色边事”,道虔说他并没有明白先师意。首座说:“但装香来,香烟断处,若去不得,即不会先师意。”遂焚香,香烟未断,即已化去。道虔拊首座背说:“坐脱立亡即不无,先师意未梦见在。”《五灯》卷6《道虔》 首座即便是坐脱立亡,也仍然没有领会“一条白练去”的意旨。禅林颂云: 本分渔人一钓舟,千波万浪里遨游。儿孙不惯风涛恶,走入芦花不转头。 《颂古》卷27慈受深颂 一片虚凝绝谓情,白云消散彩霞横。行人莫怪贪程速,坐守寒岩异草青。 同上云岩因颂 首座所说的“一色边事”,指弃却一切污秽的清净境界。殊不知真正的“一色”,是超越差别与相对观念的平等世界。石霜以“千波万浪里遨游”为一色边事,这样的“一色”超出了思量分别,生机远出。而首座住于“一色”,已非 “一色”,即便化去,也不过是走入“一色”的芦花,不解“转头”而出,不过是“坐守寒岩异草青”,堕入死水顽空中罢了。《从容录》第96则天童觉颂: “月巢鹤作千年梦,雪屋人迷一色功。”   与牛头未见四祖时住于法执、首座住于一色相反,景岑游山,不住法执,不滞空境,而是从圣境中转身而出。景岑游山有“始从芳草去,又逐落花回”之吟,首座谓景岑只是追随春意而已,景岑回答“也胜秋露滴芙蕖”,表明已超越秋露滴芙蕖的枯淡圣境,而以平常心享受春风骀荡《五灯》卷4《景岑》。 僧问如何是亲切事,玄沙应以“我是谢三郎”同上卷7《师备》, 意为“亲切事”不在高推圣境,而是平常心、本来人,故雪窦赞为:“本是钓鱼船上客,偶除须发着袈裟。祖佛位中留不住,夜来依旧宿芦花。”《颂古》卷31雪窦显颂 “荆棘林中下脚易,夜明帘外转身难。”《从容录》第89则心中妄念纷飞,像置身于荆棘丛中。把这些妄念放下很困难,但还不是最难。最难的是当修持达到了一个程度,完全忘我、忘身,心里头觉得清清明明空空洞洞的,以为这个就是彻悟,实际上还落在小乘果。这时候要转过身来,不留恋于清净的境界,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进入茫茫苦海救世度人,就非常困难。空境固然胜妙,但粘滞于空境,则非大乘所为,因此要有转身一路,垂手入廛,“行到水穷知尽处,坐看云起见平生”《颂古》卷37照觉几颂。 3.悲智双运 《涅槃经》卷11:“三世诸世尊,大悲为根本……若无大悲者,是则不名佛。”佛对众生的苦恼无条件地同情,是为“无缘大慈”;佛对众生的病痛有如同身受的感受,是为“同体大悲”。维摩诘说因为一切众生都病了,因而自己也有了病。众生病愈,自己的病也随之痊愈。菩萨像爱惜子女般爱惜众生,众生得病菩萨病,众生病愈菩萨愈《维摩经·问疾品》。 维摩诘的话表达了宗教体验的精髓。有人对赵州说佛是觉悟者,是所有人的导师,自然会免去一切烦恼,赵州说佛有最大的烦恼,因为佛“与一切人烦恼”,要救度一切众生《传灯》卷10《从谂》。 小乘只追求个人的自我解脱,把灰身灭智证得阿罗汉果作为最高目标,所以仅仅是自了汉;大乘则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禅者开悟之后,度驴度马,悲智双运。悲和智是佛菩萨所具有的一双之德。智是上求菩提,属自利;悲是下化众生,属利他,两者缺一不可。如果参禅者仅是为了克服生死此岸而达到涅槃彼岸,仍属自私狭隘,因为他撇开了其他人的痛苦而只追求个人的解脱。为了克服对于涅槃彼岸的执着,必须回到生死此岸,以同体大悲使一切人从轮回之苦中解脱,这才是禅者生活的真正意义所在,才是大乘佛教“不住生死,不住涅槃”、“生死即涅槃”的独特认识。正如阿部正雄所说,真正的涅槃乃是悲与智的根源,因为它完全摆脱了分别心的束缚,能毫无阻碍地看到万物的独特性和区别性,所以是智慧的根源;由于觉者返回轮回,无私地关怀着陷于生死流转的一切众生的解脱,所以是慈悲的根源,故禅者“观色成空,成大智故不住生死;观空成色,成大悲故不住涅槃”《五灯》卷20《行机》。 对悲智双运的形象表述,是“那边会了,却来这边行履”《古尊宿》卷12《南泉》, 指参禅者发现了自己的真如佛性后,重新回到世俗,以实现普度众生的弘愿。《法华经》也说,菩萨永不进入最后涅槃,他要停留在众生当中,为教育与开悟他们而工作。只要能有助于众生幸福,他不辞任何苦难,这便是 “娑婆往来八千度”的悲行。佛与菩萨悲怀无尽,会无限地到充满苦难的世界中来。禅宗反对“自了汉”,主张积极入世,在普度众生之中完成道行。“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坛经·般若品》离开了尘世和众生,个人的自我完善根本不可能:“须知那边会了,却来这边行履。若不虚此位,即坐在尊贵。”《五灯》卷14《警玄》“有时灰头土面即在万仞峰头,有时万仞峰头即是灰头土面。”《碧岩录》第43则只有在污浊的世间普度群生,才能真正地弘扬佛法。“灰头土面”指菩萨随缘应现出在形相上混同凡俗的种种化身。佛教以世间为污浊,以出世为清净,但是世间、出世间又要打成一片。“有时灰头土面即在万仞峰头”,入世要有目视云霄的出世智慧与心境;“有时万仞峰头即是灰头土面”,出世要有灰头土面的入世热诚与精神。禅者悟道之后,为济度众生而重新返回尘世,入泥入水地化导众生,不顾自己的污秽,和光同尘:“事事无碍,如意自在。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十字街头解开布袋是悟者重返世俗时通脱无碍的境界。招贤禅师偈云: 百尺竿头不动人,虽然得入未为真。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五灯》卷4《景岑》 “百尺竿头”是上求菩提的绝对境地。修行而达到百尺竿头,是很高的悟境。但到了百尺竿头,还不能停止。如果高高地停留在一己之悟中,尚非彻悟。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就是出空入有,和光同尘,会天地为己有,融万古于一心,此时 “十方世界”、“朗州山,澧州水”都在本心自性之内。由向上转而向下,返回现实世界,这才是“百尺竿头”上的“进步”。禅者常说释迦和达摩现在仍在修行中。上山之路,即下山之路。参学者都追求了悟,但了悟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新的。从了悟之境转过身来,入廛垂手,才是禅者生活的价值所在。沩山曾宣称死后到山下檀越家作一头水牯牛,这种“普天成佛兼成祖,独有沩山作水牛” 《颂古》卷15佛国白颂的大乘悲怀,激发了许多禅人向往。“常爱暮云归未合,远山无限碧层层”同上海印信颂, 在山一重水一重的苍茫暮色中,水牯牛默默无悔地为人类工作,这才是禅者度世的榜样。          第九章 禅宗哲学的境界论 禅宗以重现本心为终极关怀。禅宗指出,世人由于迷己逐物,逐物迷己,导致了“本来面目”的失落。为了重现“本来面目”,禅宗运用不二法门,通过般若智观,来粉碎迷情妄念,回归于纤尘不染的生命源头。“回光返照便归来,廓达灵根非向背”《传灯》卷30《希迁》, 不向外求、重视内在生命的禅悟状态犹如“回光返照”,《五灯》卷13《弘通》:“如何是本来身?” “回光影里见方亲。”《续传灯录》卷21《善超》:“回光返照,照本灵源,常光现前,尘劳顿歇。”  直下照见本心本性。世人逐物迷己,流浪他乡,飘泊沉沦,明心见性之时,则不复追逐外境,而回归精神故里,得大休歇,大自在, “踏得故乡田地稳,本来面目露堂堂”《颂古》卷12佛灯珣颂, 明心见性的禅者,扬弃了颠簸世路时的二元观念,以第三只眼来观照世界,“桶底脱时大地阔,命根断处碧潭清”《大慧录》卷11, 般若智光烛破无明昏暗,熠熠生辉。在禅悟观照中,触目菩提,水月相忘,珠光交映,饥餐困眠。 一、“触目菩提” “触目菩提”的禅意感悟,主要指“一切现成”,自性处处显现,山水悉是真如。“一切现成”的基础是“本来现成”,即万物都有圆满自足的真如佛性。也正是由于“本来现成”,人人皆是天真佛,使禅者树立起“人佛一如”的自信,从而大大张扬了主体性。 1.一切现成 禅宗把山水自然看作是佛性的显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传灯》卷28《慧海》《涅槃经》曾提出佛性如虚空及真如遍在的思想。佛性如虚空,虚空无所不包,墙壁瓦石等“无情”物也不例外。虽然慧能说过“无情无佛种”《坛经·付嘱品》, 神会主张“佛性遍一切有情,不遍一切无情”《神会录》, 但禅宗并没有恪守慧能、神会之说,而是力阐“无情有佛性”。在禅宗看来,无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雾锁长空,风生大野,百草树木作大师子吼,演说摩诃大般若”《古尊宿》卷19《方会》。见色明心,闻声悟道,自然界的一切莫不显示着活泼的自性。“夹路桃华风雨后,马蹄无处避残红”《颂古》卷3石室辉颂, 一切尽在目前,要悟直下便悟。很多参学者便是从一声蛙鸣、一丛翠竹、一镰月色、一朵黄花中悟入大道的。苏轼游庐山东林寺,呈偈常总: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罗湖野录》卷4 佛经以三十二相称誉佛陀化身的相好庄严,“广长舌”即其一。《大智度论》说佛舌广而长,柔软细薄,伸出来可以覆盖整个面部甚至头发,“广长舌”是佛陀善于说法的象征。“清净身”即清净法身,佛的真身。溪声、山色之类,即是无情。潺潺溪水,彻夜不停地宣说着微妙佛法;葱郁青山,明明白白地呈露着清净法身。一夜之间,溪水流珠溅玉,宣说出千千万万首禅偈,它们是如此的丰盈富赡,三寸之舌又怎能将它的妙义悉皆告诉给别人?更何况,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即使想宣说其中的一部分,也没法用一般的言词来表达。雪堂行和尚看到这首诗偈时,认为“便是”、“岂非”、“夜来”、“他日”八字多余,最好删掉《罗湖野录》卷4。“白隐和尚的老师正受老人说:‘广长舌、清净身也不要,只要溪声、山色就可以了。’不顾庵禾山和尚更进一步的说:‘溪声、山色也都不要,若是老僧我的话,只要嗯哼的一声就可以了。’”《一日一禅》第131页 “溪声便是广长舌”式的感悟,是禅林的通识。禅宗以“芭蕉叶上三更雨” 作为“飞来山色示清净法身,合涧溪声演广长舌相”的妙境《五灯》卷16《慧光》, 宏智禅师也多次阐发“刹刹尘尘如是说,广长舌相解敷扬”的意趣。《宏智广录》卷4。又卷1:“月低天晓,雪积山寒,风树萧萧,野云冉冉。广长舌相,无尔藏缩处。净妙法身,无尔盖覆处。”卷6:“法法自然,妙超语路,见成不间。乃至山林草木,未尝不发扬此事。觑得破,方知广长舌相处处藏缩不得。”  金刚般若随说随扫,旋立旋破。苏轼之偈固然写得很美,但如果执着即又成新病,是以证悟禅师批评说:“东坡居士太饶舌,声色关中欲透身。溪若是声山是色,无山无水好愁人。”同上卷6《证悟》这种批评也是从一切现成的角度来立论的。一切现成,所以山河大地全露法王身。在现量境中,山河大地即是山河大地,不容推量计较。如果在山河大地之外再推求另一个法王身,离开现景而别求高深玄妙之义,就违背了一切现成的原则,山水成了法身的符号,而失去其本身的美感,这样一来,山山水水,成了无山无水,岂不索然乏味,令人愁绝?证悟禅师的诗,从另一角度丰富了东坡诗境。洪寿的开悟,也是得益于对一切现成触目菩提的体证。洪寿无意间听到坠薪之声,心花顿发,作偈明心: 扑落非他物,纵横不是尘。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林间录》卷上 束薪坠地的清音脆响,宛如自己百骸千窍的响声。不是束薪坠地,而是自己多年来生命的负荷,轰然坠地,全体放下。此时,不论是山河大地还是自己,都是“法王身”的活泼呈现。对此偈禅林亦有不同之看法。有的说,“这个时节还计较得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续古》卷6《退庵奇》。有的说, “是须子细始得”《宏智广录》卷5。有的说,“寿禅师大似穷儒登群玉之府,无不称心满意,只是中间有一字子未稳”《虚堂录》卷3。有的说, “且莫错认驴鞍桥,作阿爷下颔”《续古》卷5《谁庵演》。  黄山谷的开悟,也是得益于对触目菩提的体证。山谷参晦堂,多次请求禅师指示佛法的径捷入门。一日侍行之际,岩桂盛放,清香飘拂,晦堂遂借用“吾无隐乎尔”开示山谷,山谷豁地大悟。《罗湖野录》卷1。《古尊宿》卷48《德光》:“且如孔子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此乃八字打开,自是时人不会。” 禅道明明白白地呈露在眼前,如果舍近求远,就不会闻到香气,从香悟入。晦堂将仲尼之“吾”,置换成自然之“吾”,体现了一切现成的禅悟体验。禅僧颂云: 渠侬家住白云乡,南北东西路渺茫。几度欲归归未得,忽闻岩桂送幽香。 《颂古》卷39石溪月颂 水边林下旧生涯,梦里还家未到家。昨夜月明归兴动,西风一阵木樨花。 同上雪矶纲颂 “白云乡”,是白云万里之外的乡关,是精神的故里。游子思归,多少次努力都没有成功,因为歧路太多,找不到一条直截的路。忽然间岩桂飘送幽香,方知大道就在目前,故乡就在脚下。雪矶纲诗说水边林下是“本来面目”的所在,是游子离家前栖息的地方,游子多少次梦归故乡,却总是未能如愿。在一个月明如水的秋夜,西风飘送来清幽的木樨花香,他终于如愿以偿,方知旧日生涯不是梦,幽香顿现本来人。《如净语录》卷上:“秋风凉,岩桂香。未归客,思故乡。‘吾无隐乎尔’,捉贼须捉赃。会么?舞蝶游蜂过短墙。”  与晦堂开示黄山谷机用相同的是玄沙启发镜清公案。镜清因“乍入丛林”而请玄沙“指个入路”,玄沙问还闻偃溪水声么,镜清说听到了,玄沙说:“从这里入!”镜清顿然悟入。禅林颂云: 风飘碎玉千峰雪,雨滴岩花万国春。堪听偃溪流水意,潺潺终日不闻闻。 《颂古》卷31罗汉南颂 千峰积雪消融成潺潺偃溪水,春风拂过,如碎玉铿鸣。水气凝雾,润滴岩花,天地间充满了春意。对此,必须不闻之闻,剔除耳识的粘着性,似谷含响,如池受月,方可一超直入,顿悟其旨。这是不假任何推理的现量之境。 “法身无象,应物而形;般若无知,对缘而照。”《肇论·涅槃无名论》引自性没有固定的形象,通过青青翠竹、郁郁黄花来呈显。于是,水声、山色、堕薪、岩桂,一切都成为自性的显现,“佛法现成,一切具足”《五灯》卷10《德韶》, “圆同太虚,无欠无余”《信心铭》。对此,必须用 “无知”——超越逻辑知性的般若直观——来观照,才能与之相应:“巢知风,穴知雨,甜者甜兮苦者苦。不须计较作思量,此是丛林饱参句。”《五灯》卷14《慧晖》此时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切现成之境:“火不待日而热,风不待月而凉。鹤胫自长,凫胫自短。松直棘曲,鹄白乌玄,头头显现。”《圆悟录》卷1 触目皆菩提,春来草自青。“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五灯》卷15《文庆》对一切现成的现量境,只有泯然忘我,脱落情尘,作即物即真的观照,才能得其三昧。 现量境一切现成,不假推理。仅凭逻辑知性并不能达成禅悟,“不思善不思恶”的禅不可以解会。僧问惟俨:“兀兀地思量个什么?”惟俨说:“思量个不思量底。”僧问“不思量底如何思量”,惟俨说:“非思量。”《传灯》卷14《惟俨》禅既不能思量,也不能不思量。坠入思量,禅就会蜕化成空洞的概念、抽象的名词;坠入不思量,反理性的弊病就会产生。禅建立在非思量的基础之上,是超越了思量和不思量的现量。“现量”本是因明用语,三量之一。量为尺度之意,指知识来源、认识形式,及判断知识真伪的标准。“现量”是尚未加入概念活动,毫无分别思维、计度推求等作用,仅以直觉去量知色等外境的自相,如眼见色、耳闻声等。它是感觉器官对于事物的直接反映,尚未加入思维分别活动,不能用语言表述,是“比量”的基础。“比量”是以分别之心,比类已知之事,量知未知之事。“所谓胸襟流出者,乃是自己无始时来现量,本自具足,才起第二念,即落比量矣。比量是外境庄严所得之法,现量是父母未生前威音那畔事。”《大慧录》卷22禅的“现量”,指不落情尘计较直契本来面目的禅悟观照。 所谓“情尘计较”,是指人生的种种实用利害的心念。布洛的审美距离说指出,在审美中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使得客观现象无从与现实的自我发生钩搭,因而能使它充分显示其本色。比如在航海业尚不发达的时代乘船遇雾,如果不能摆脱现实的利害,抛弃患得患失的心理,由海雾所造成的景象就会成为我们精神上的负担,使我们除了忧虑自身的安危之外,再也顾不了别的。反之,我们如将自身的安危置于度外,尽情观赏海雾所造成的奇观,眼前的奇景便可使我们获得前所未有的美感体验。布洛还指出,在日常的经验之中,事物总是向我们显示其实用的方面,我们也不能弃绝自身的欲望,以纯然不计利害的眼光来静观事物的客观特性。透过距离看事物的方式是特殊的观物方式,不使事物与我们的需求相钩搭,在这种情况下事物才单纯地为我们所观赏。由于一般人缺乏保持距离的能力,极容易达到距离的极限而产生失距的现象,所以他们每每不能像艺术家那样,不起利害不起意欲,但以纯粹无杂的审美眼光来观赏对象。叔本华指出,在审美观照之时,人“自失”于对象之中,“人们忘记了他的个体,忘记了他的意志;他仅仅只是作为纯粹的主体,作为客体的镜子而存在,好像仅仅只有对象的存在而没有知觉这对象的人了……这同时即是整个意识完全为一个单一的直观景象所充满,所占据,……置身于这一直观中的同时也不再是个体的人了,因为个体的人已自失于这种直观之中了。他已经是认识的主体,纯粹的、无意志的、无痛苦的、无时间的主体”。叔本华《作为意象和表象的世界》第250页,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虽然这些理论的基础,是植根于西方文化实用性的思想背景,反映了多数情况下审美主体都带有实用性倾向的事实,与能所俱泯的禅悟观照有很大区别,但它仍然通向了“直面于事物本身”这个西方现代哲学的灵魂。 西方哲学的主流历来是把逻辑的思维方式当作人类最基本的思维方式来看待和研究的,随着卡西尔“神话思维”、胡塞尔“直面于事物本身”等观念、口号的提出,20世纪西方尤其是欧陆哲学一个最重要的特征在于“哲学研究已经日益转向‘先于逻辑’的东西,或者也可以说,日益转向‘逻辑背后的东西’”。著名的现象学的“悬搁”、“加括号”,实际上就是要求把人们习以为常以至根深蒂固的逻辑思维悬搁起来,暂时中止逻辑判断,把逻辑思维所构成的一切认识对象也“放进括号里”,以便人们可以不为逻辑思维所累,从而穿到逻辑的背后,达到对事物的“本质直观”。现象学方法的基本精神——把逻辑思维“悬搁”起来——构成了以后欧陆人文哲学的灵魂。当代欧陆哲学可以说就是不断深化这个 “悬搁”的过程,要全力地把握住那种“先于”逻辑、“先于”认识的东西。 “德里达等人今日说得玄而又玄的‘涂掉’,无非仍是‘悬搁法’的更具体运用 ——要‘涂掉’的就是在以前的‘本文’中已经形成的逻辑陈述、逻辑判断,如此而已。” 总之,现代欧陆人文哲学的基本用力点确可归结为一句话:打破逻辑法则的专横统治,争取思想更自由地呼吸。今日颇为时髦的阐释学和消解学,实际上可说是一正一反地表达了这种要求:之所以要“阐释”,就是因为在逻辑的东西背后尚有更深刻的东西,所以要把它释放出来、阐发出来;之所以要“消解”,就是因为这种更深刻的东西被逻辑的东西所遮蔽、窒息了,所以要首先设法解开逻辑的铁索,消除逻辑的重压。令人感兴趣的是,在欧洲人文哲学思潮以来,被公认为英美分析哲学开山祖师的维特根斯坦,在其后期思想的基本出发点上实际与欧陆思潮几乎如出一辙,后期维特根斯坦的一句名言足以与胡塞尔的一句名言相媲美: Dont think but look!不要想,而要看!这个“看” 字与胡塞尔直观何其相似!之所以不要“想”,实在是因为不能“想”,因为只要一“想”就必不可免地立即又会落入逻辑思维的法则之中。甘阳《从“理性的批判”到“文化的批判”代序》,卡西尔《语言与神话》,三联书店1988年版。 不要想,而要看!在“看”、“直面于事物本身”的刹那,人“自失”于对象之中。禅悟观照,正产生于“自失”,空诸所有,心无挂碍,“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这自得的、自由的各个生命在静默里吐露光辉”宗白华《艺境》第185页。 “自失”于对象之中,就是从自性图象未受理念歪曲时用直觉方式去感应、呈示,尽量消除由“我”造成的类分和解说,肯定其原本的自足,此时观照主体已完全融入“对象”之中:“春来草自青”,《祖堂集》卷3《懒瓚》、卷20《后鲁祖》,《传灯》卷19《文偃》、卷23《灵龛》,《五灯》卷15《缘密》、卷15《承古》。  “但得雪消去,自然春到来”,《传灯》卷24《道诠》,《五灯》卷19《安民》,《续古》卷3《白云端》、《保宁勇》、卷6《广鉴瑛》,《宏智广录》卷4。  “五九尽日又逢春”,“冬到寒食一百五”,《五灯》卷11《省念》、卷19《慧勤》,《古尊宿》卷21《法演》。  “日出东方月落西”,《五灯》卷14《慧坚》、卷16《怀祥》、《慧通》,《古尊宿》卷23《归省》,《续古》卷2《芙蓉楷》,《宗门武库》。  乃至于“石头大的大,小的小”, “长者长法身,短者短法身”……无一不是本源自性的活泼呈显。 山河及大地,都是自性的显现。溪水是如来说法的声音,山峰是佛陀美妙的姿态。但如果观照之眼受情尘欲垢的障蔽,落入比量,那么即使自性在山水中予以充分的暗示,他也不会看到任何东西。是以禅僧颂偃溪水声云: 紫燕飞来绕画梁,深谈实相响浪浪。千言万语无人会,又逐流莺过短墙。 《颂古》卷31本觉一颂 滔滔无间说,只为太亲切。有谁曾共闻?山河齐漏泄。同上楚安方颂 紫燕流莺谈实相,山河大地说真如,然而却没有人能够聆听领会。对这触目菩提,必须用慧心慧眼来观照,否则纵使它明白显露,也付诸枉然。《古尊宿》卷43《克文》:“‘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山河大地诸人总见,那个是法王身?’良久云:‘只为分明极,都缘日用亲。’”《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森罗万象,不碍眼光。因甚道见与不见?只为分明极,翻令所得迟。”  洪寿闻坠薪有省,而有的人遭遇类似的情境却不能省悟。如云门见僧,抛下一橛柴说:“一大藏教只说这个。”其僧不省,故怀深感叹谓:“处处绿杨堪系马,家家门口透长安。一条大路平如掌,自是时人措足难!”《颂古》卷33慈受深颂 盘山听了屠夫“哪个不是精的”一语豁然省悟《五灯》卷3《宝积》,而很多人仍然在挑肥拣瘦。对此禅僧颂云: 个事分明不覆藏,头头物物自相当。千言万语无人会,又逐流莺过短墙。 《颂古》卷12南华昺颂 真如本心明明白白地显露,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甚至石头碌砖,案头猪肉,麻三斤干屎橛,都是它的显现。自性通过这一切呼唤着众生,却无人领会,这殷切真挚的呼唤,只得徒然地随着流莺飘向邻家。 2.本来现成 “一切现成”侧重本心的遍在性,“本来现成”也叫“本来成现”侧重本心的自足性。“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 《五灯》卷6《本如》与“一切现成”感悟一样,“本来现成”也需要用般若直观来体证,一如淳藏主《山居诗》所云:“无心闲淡云归洞,有影澄清月在潭。此景灼然超物外,本来成现不须参。”《罗湖野录》卷2引《华严经》将用心机意识来测度现量境比喻为萤火烧须弥山,《圆觉经》也指出用思量分别之心不能测度如来境界。袁宏道致友人信说:“世岂有参得明白的禅?若禅可以参明白,则现今目视、耳听、发竖、眉横,皆可以参得明白矣。须知发不以不参而不竖,眉不以不参而不横,则禅不以不参而不明,明矣。”在《德山麈谈》中,袁宏道又说:“天下事物,皆知识到不得者。如眉何以竖,眼何以横,发何以长,须何以短,此等可穷致否?如蛾趋明,转为明烧。日下孤灯,果然失照。”这里的“参”指理智思考的全部努力。理智的思考在它所面对的自然真实面前,犹如太阳下灯光般的黯淡微弱。用知性的思维去参本来面目,一似飞蛾投火,终为火焚。而当摒绝了意识思量,“一切现成”、“本来现成”的悟境就会奇迹般地出现。禅宗对它的典型象征是:“明星见处月三更,个个眉毛眼上横”,《颂古》卷2大歇谦颂,《五灯》卷17《圆玑》,《虚堂录》卷5。 “师姑元是女人作”,《五灯》卷4《智通》,《古尊宿》卷31《清远》、卷42《克文》。 “八两元来是半斤”,《颂古》卷7龙门远颂,《五灯》卷18《介谌》,《古尊宿》卷34《清远》,《宏智广录》卷4。  “两个五百文,依前是一贯”,《续古》卷3《白云端》、《佛眼远》,《大慧录》卷6。  “六六三十六”,《五灯》卷12《惟政》,《古尊宿》卷42《克文》、卷46《慧觉》,《汾阳录》卷上,《宏智广录》卷5。  “九九八十一”。《古尊宿》卷9《慈照》、卷15《文偃》、卷40《文悦》。  凡此,都是纤毫毕现的原真态,是不加任何雕饰涂污的本来面目。 3.人佛一如 “本来现成”,人佛不二,明见此理,参禅者即成为鼻孔朝天的唯我独尊者。对本心的肯定,是禅宗哲学最具特色的部分之一。世尊降生时,周行七步,大声宣布:“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云门说:“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贵图天下太平。”《五灯》卷15《文偃》禅林颂为:“一火铸成金弹子,团圞都不费钳锤。拈来万仞峰头放,打落天边白凤儿。”《颂古》卷1慈受深颂意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观念,犹如天边白凤,而云门之语,则如金弹子,将唯我独尊观念毫不容情地打落。云门之语深得佛祖之意,因为 “唯我独尊”的真实意图正在于教人向他看齐,并超越他。惠洪《游跫然亭》则说:“当时我若见云门,一棒打杀乞与狗!”《全宋诗》卷1341正是在不断的超越中,才能获得最终的觉悟,而不致于在打碎旧偶像的同时又屈服于新偶像,或把自己树立为新偶像。“唯我独尊”的禅者,志气高迈,鼻孔辽天,不为任何人所牢笼束缚。马祖捏住百丈鼻头,在一捏之间将禅传与百丈。次日马祖刚准备说法,百丈就卷席离去。开悟前鼻子被老师捏,开悟后乃是“灵苗生有地,大悟不存师”《传灯》卷17《师虔》, 正如禅僧所咏: 浩浩长江碧际宽,片帆高挂便乘风。快哉不费纤毫力,万里家山咫尺通。 《颂古》卷9开善谦颂 百丈卷席,于一卷之中,将马祖的禅法悉皆卷却,其奔放洒落的意态,犹如江流无碍,片帆乘风,不费丝毫气力,直归精神故园。临济指出,“若人求佛,是人失佛;若人求道,是人失道;若人求祖,是人失祖”,“如今学道人,且要自信,莫向外觅”《古尊宿》卷4《义玄》, 教导人们树立自信,即心即佛,超佛越祖。临济还进一步主张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不与物拘,透脱自在同上。 当偶像、权威成为开悟的障碍时,就要毫不容情地将它破除,这是禅者透脱自在、绝对自由的内在生命的表现。临济三度问法,三度被打,及至开悟后,向黄檗脸上飞掌而掴,雄奇磊落: 睡眼三番打不开,忽然狂蹷吼如雷。君看马带红缨绂,只是去年曾秀才。 《颂古》卷21野轩遵颂 一拳拳倒黄鹤楼,一趯翻鹦鹉洲。有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同上白云端颂 开悟之前,是名落孙山的穷酸秀才;开悟之后,则是意气风发的状元郎。状元曾经是秀才,关键在于是否开悟。开悟之时,一拳打倒黄鹤楼,一脚踏翻鹦鹉洲,意气飞扬,风流绝代。在临济、德山、丹霞等人的大力提倡下,禅林弥漫着呵佛骂祖、焚烧偶像之风。妙普作《见佛不拜歌》,学人问他为什么不拜佛,妙普飞掌而击,说:“家无二主!”《五灯》卷18《妙普》在精神的家园里,自我觉悟便是最高主宰,知识、佛祖、导师再尊贵,也没有其容身之地。在这个意义上,禅宗把佛祖、老师等看作“破草鞋”。《传灯》卷22《从贵》: “禅之与道,拈向一边着。佛之与祖,是什么破草鞋!”《五灯》卷5《善会》: “一大藏教是老僧坐具,祖师玄旨是破草鞋,宁可赤脚不着最好。”  开悟之际,“机关并是闲家具,玄妙浑成破草鞋”《圆悟录》卷20, 此时天下太平,马放南山: 四海狼烟静,中原信息通。罢拈三尺剑,休弄一张弓。《古尊宿》卷47《东林颂古》 宝剑良弓是为了平息战乱而设,一旦心国太平,这些施设遂不再有用。即使是对开悟起了极大作用的方便法门,诸如“扶过断桥水,伴归无月村”的拄杖,此时也全无用处:“扶过断桥曾得力,而今不直半分钱。”《颂古》卷35上方益颂要亲到宝所,就必须踏破化城,对此禅宗用无病无药加以象征。怀海指出,“佛是众生边药,无病不要吃。药病俱消,喻如清水”《古尊宿》卷1《怀海》。 佛是治疗众生烦恼的药,烦恼既除,就不能继续吃药。开悟的人,连追求开悟的意念也要抛开。与此同类的象征有“太平本是将军致,不许将军见太平”。《五灯》卷16《真悟》:“三世诸佛,一大藏教,祖师言句,天下老和尚路布葛藤尽使不着。何故?太平本是将军致,不许将军见太平。”   “太平”喻心中妄念已被平息,安稳自在;“将军”喻参禅者获得开悟所凭借的祖师教导、公案等等。对开悟者自信奔放、独立无求的风致,禅宗用“鼻孔辽天” 来象征。《五灯》卷16《智孜》:“茫茫宇宙人无数,一个个鼻孔辽天。” 卷16《寿坚》:“寒暑不能侵其体,圣凡不能混其迹。从来鼻孔辽天,谁管多年历日?”《古尊宿》卷20《法演》:“曹源一滴,弥满人间。衲僧一吸,鼻孔辽天。”  昂扬奋发、弘毅果断、气象闳远的禅者,犹如“猛虎”、“洪炉”、 《五灯》卷15《瑞新》:“猛虎不顾几上肉,洪炉岂铸囊中锥。”  “俊鹘”,《颂古》卷12冶父川颂:“俊鹞搏天飞,不打篱边鹘。”  不但将世间所贵的“和氏璧”、“隋侯珠”唤作驴屎马粪,而且把出世间的成佛开悟也看得一文不值。为了求得个人解脱的修行,仍是狭隘褊陋,菩提涅槃对于悟者纯属多余。意志雄猛奔放不羁的禅者,激赏具有参学正眼、机锋敏捷、手段高强的禅僧,比喻为在禅河中游戏自在的“弄潮人”,对不具备这种气质风范的参学者则持否定和鄙夷的态度:“潮者如山,观者如市。本分弄潮人,出没如游戏。可怜不是弄潮人,往往须向潮中死。”《颂古》卷15海印信颂。同书卷6鼓山珪颂:“若还不是弄潮人,切须莫入洪波里。”《五灯》卷13《佛日》:“看君只是撑船汉,终归不是弄潮人。”卷18《念禅师》:“不是弄潮人,休入洪波里。”卷19《克勤》:“可怜无限弄潮人,毕竟还落潮中死。”  禅宗呼唤一喝能令水倒流、“蓦然跳出洪波里,攫浪挐云宇宙低”《颂古》卷24应庵华颂的天风海雨精神气度,激赏“天外风清哮吼时,为君吸尽西江水” 雪窦《颂药山师子话》的超出万法绝对自由的境界。 二、“水月相忘” “水月相忘”指能所俱泯的直觉境。它的基础是无住生心的“无我之境”。 1.无我之境 禅宗的无心之境,是直觉顿悟、超越分别思量的状态。日本武士高夫野义在《禅与剑术》中描绘了到达“剑我一如”境界时的剑道:“当此同一境性一旦到达之时,身为剑手的我,也就没有面对我并威胁要剌杀我的对手可见了,而他所做的每一个念头,也就像我自己的动作和念头一样地被我感到了,而我也就直觉地,甚或不知不觉地知道何时以及如何去刺他了。所有这一切,似乎均皆自然而然,毫不勉强。”欧根·赫里格尔《箭艺中的禅》也描绘了箭术中的忘我状态。作者花了多年时间追随禅师进行刻苦训练,终于学会了用一种不费劲的力量“从精神上”拉开弓,“没有目的”地放开弦,让箭“像熟透了的果子一样从箭手的手上出去”,当他达到完善的高度时,弓、箭、靶和箭手都彼此融合在一起,他不再射箭,而是它们本身为他做到这一点。卡普拉《西方人看东方禅》,见《禅与西方世界》第33页,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被西方人看得神乎其技的剑道、箭道中炉火纯青的无心状态,其实早已在佛经中被提倡,并成为禅宗的一个基本原则。如《大宝积经》卷116:“如人学射,久习则巧。后虽无心,以久习故,箭发皆中。”同样的比喻,还见于《大般若经》卷575、《摩诃般若经》卷下、《文殊所说般若经》、《修行道地经》卷5等。禅宗屡屡揭举此义,如“直须蕴藉深,方可不落是非得失、闻见知觉,纤毫净尽,始得快活,拘牵惹绊他不住。所以道:如人学射,久久方中”。 《圆悟录》卷12。参见《大慧录》卷22、卷27、卷29、卷30,《古尊宿》卷48《德光》。  “今之兄弟做功夫,正如习射,先安其足,后习其法。后虽无心,以久习故,箭发皆中”《五灯》卷20《守仁》。 岩头上堂时举“如人学射,久久方中”之语,名噪禅林,被认为是超过德山的禅髓《祖堂集》卷11《保福》。 禅宗主张,“千锻万炼,胸次净裸裸地,全无佛法道理。但恁么研究,如人学射,久久自然中的”《密庵语录》, 道出了禅剑一如的三昧。 对禅法中的无我之境,洞山谓“无脚手者始解打锣”《传灯》卷8《普愿》引, 云岩说“无手脚者始解打锣”同上卷15《僧密》引, 龙牙说修道“如无手脚人欲行拳始得”《五灯》卷13《居遁》。 在没有脚手的忘我状态中,观察着的自我被排除,人不再是自己行动的旁观者,除了目标和实现目标的行动之外并无任何东西,便可以发挥出最大的潜能。排除了中介性,即可臻于匪夷所思的妙境:“无舌人唱歌”,“韵震青霄,宫商不犯”同上卷6《令超》, “开口不得时,无舌人解语;抬脚不起处,无足人解行” 《从容录》第6则, “无足人能行,无手人能执”《古尊宿》卷38《守初》, “有口不能言,无舌能解语”《续传灯录》卷11《智齐》。  2.水月相忘 中华民族传统的观物方式,是以我观物、以物观物。王国维《人间词话》说: “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而禅宗的“观物”方式,则是迥异于这两者的第三种“观物”方式,它不是观物论,而是直觉论:对“物”真如作直觉的“观照”,以体证遍布宇宙的真实本体“如如”,这就形成了禅悟体验的直觉境。它的关键是保持主体心灵的空灵自由,即无住生心、澄明感应。 《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住生心是金刚般若的精髓,对禅宗哲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慧能曾明确表示其禅法是“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坛经·定慧品》。 《楞严经》等大乘佛教经典也大力提倡澄明观照。《楞严经》卷10说,悟者“观诸世间山河大地,如镜鉴明,来无所粘,过无踪迹。虚受照应,了罔陈习,唯一精真”。悟者观看世间山河大地,犹如明镜照映物象。物来斯应,物去不留,清虚明澈。映照一切事物,了然无碍,再没有过去存留的习气。唯有那至真之精灵,了了常明。 《金光明经》卷2:“佛真法身,犹如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此四句亦见于《合部金光明经》卷5。又《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卷1:“智慧如空无有边,应物现形如水月。”  “应物现形,如水中月”是禅悟审美的高华境界,含孕着诗意的空明。禅门中对此段经文精髓表现得最为杰出的是义怀:“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林间录》卷上  在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中,观与被观的界限全然泯除,观照的双方互为主体,流漾着超妙的情愫,生机远出。水月相忘的禅者之心,脱离了情感的粘着性,呈现出澄明晶莹的境象:“宝月流辉,澄潭布影。水无蘸月之意,月无分照之心。水月两忘,方可称断。”《五灯》卷14《子淳》水月相忘的审美观照,体现了禅者摆脱六根粘着性所获得的澄明感悟:“冷似秋潭月,无心合太虚。” 同上卷16《晓通》“离娄有意,白浪徒以滔天。罔象无心,明珠忽然在掌。”同上《惟白》只有“无心”,摆脱六根的粘着性,才能性水澄明,心珠朗耀。 由此可见,对观照“对象”不贪恋执着,才能无住生心,洒脱自在。但“无住”并不是对外物毫无感知、反应,在“无住”的同时,还必须“生心”,让明镜止水般的心灵涵容万事万物,让晶莹朗月般的心灵映照万事万物。事情来了,以完全自然的态度来顺应;事情过去了,心境便恢复到原来的空明。无住是生心的基础,生心的同时必须无住。吕澈《戏赠灵澈上人》云: 僧家亦有芳春兴,自是禅心无滞境。君看池水湛然时,何曾不受花枝影? 《全唐诗》卷370 禅者既有“芳春兴”,又不滞于“芳春兴”,禅心一似清湛池水,映现着万事万物的影子。但在受影的同时,仍然保持澄明宁静,“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心若停止流动即成腐水,心必须流动,感受外境。但在流动时要保持它的幽玄微妙,在无心中映现万物的本来面目,而不注入任何东西,这便是“幽”。这样才既能心随境转,又超于其境,“随流”之时仍保持本心的虚明澄澈,超越忧喜,安详宁谧。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事来心始现,事去心随空。“终日说事,不曾挂着唇齿,未曾道着一字;终日着衣吃饭,未尝触一粒米,挂一缕线。”《传灯》卷19《文偃》生活在现象界,而不为现象界的种种事相所拘限。存在而超越,充实而空灵。 对水月相忘的直觉之境,禅宗以“井觑驴”来象征。曹山问德上座:“‘佛真法身,犹如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作么生说‘应’底道理?”德上座说“如驴觑井”,曹山说只道得八成。德上座问曹山怎样看,曹山说:“如井觑驴。”《曹山元证录》。《古尊宿》卷17《文偃》:“人担米,米担人。” 同书卷18《文偃》:“人摘茶,茶摘人”,“人吃饭,饭吃人”,“一宿觉般柴,柴般一宿觉”。  “驴觑井”还有主观的成分在内,而“井觑驴”,则完全消泯了主观意念的中介性,能所俱泯,超越了两物相对的状态,超越了情识分别,是不可思议的直觉境界。禅僧颂为:“万缘不到无心处,至了浑如井觑驴。” 《圆悟录》卷10《信心铭》:“能由境灭,境逐能沉。境由能境,能由境能。欲知两段,元是一空。一空同两,齐含万象。”僧璨指出,如果没有客观的存在,主观的察知就不会发生;如果没有主观的察知,客观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客观藉主观而显现,同时,有了客观环境,才能产生主观的内涵,心本无生因境有。能与境都是空所显现的浮光掠影。空含融了主与客、能与所、物与我。森罗万象,一法所印,当体是空。“凡夫于清净性中计有能所,即堕生死。诸佛大士善知清净性中不属有无,即能所不立。”《五灯》卷2《云居智》本净偈云: 四大无主复如水,遇曲逢直无彼此。净秽两处不生心,壅决何曾有二意。触境但似水无心,在世纵横有何事?同上卷2《本净》 偈语借水大的触境无心,举一反三地说明禅悟直觉的无心特质。能所俱泯,是禅宗观照方式的根本特征。“井觑驴”式的直觉,在禅诗中有非常生动的描写: 影略门前倒刹竿,个中消息授传难。玲珑侍者能相委,盘走明珠珠走盘。 《颂古》卷6天童觉颂 盘走珠,珠走盘。偏中正,正中偏。羚羊挂角无踪迹,猎犬绕林空踧。 同上卷24圆悟勤颂 银碗里盛雪,冰壶含宝月。纵具四韦驮,到此虚摇舌。同上卷35佛性泰颂 牵驴饮江水,鼻吹波浪起。岸上蹄踏蹄,水中嘴连嘴。同上卷27方庵显颂 “玲珑侍者能相委,盘走明珠珠走盘”,咏倒却刹竿公案。阿难一日问迦叶: “世尊传金襕袈裟外,别传个甚么?”迦叶唤:“阿难!”,阿难应诺,迦叶说:“倒却门前刹竿着!”《五灯》卷1《阿难》诗意谓阿难洞明迦叶之意,两人的了悟之心、应对之机,如同明珠流走在玉盘中,又像玉盘流走在明珠中,根本分不清哪是珠,哪是盘。因为珠即盘,盘即珠,是通体的圆润流转之境。 《颂古》卷11正堂辨颂南泉勘座主公案,亦有“盘走珠兮珠走盘,当机脱略好生看”之咏。   “盘走珠,珠走盘。偏中正,正中偏”,是克勤颂洞山无寒暑公案。僧问寒暑到来如何回避,洞山说:“何不向无寒暑处去?”僧问如何是无寒暑处,洞山说:“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五灯》卷13《良价》洞山之意,是提示学人深入寒暑之中,在烦恼中证成觉悟。克勤颂运用洞山的正偏回互理论,说人与寒暑的关系,犹如珠走盘,盘走珠,是正偏五位中的兼中至、兼中到境界,是人与寒暑、本体与现象、理与事完全融合的至境:“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同上从现象界差别妙用,体悟现象与本体冥合,而臻于无念无想之境。生死涅槃等一切对立是“两刃”,功夫纯熟之时,对它们遂不再回避。置身红尘的欲火,莲花圣洁依然。“兼中到” 更进一步,“折合还归炭里坐”,入廛垂手,投身炽热如炭的烦恼之火,将清凉世界与热恼人间打成一片。这种境界,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纵然猎狗绕林寻觅,也是枉费心机。 “银碗里盛雪”是巴陵答僧“如何是提婆宗”语,表达的正是“冰壶含宝月” 的通体澄明、能所俱泯之境。“冰壶含宝月”的喻象,出自《楞严经》卷10 “如净琉璃,内含宝月”,以及《证道歌》“如净琉璃含宝月”。在水月相忘之境,不仅是“冰壶含宝月”,宝月也含摄着冰壶,身心一如,不可分别,“在此如以‘平等中的差别’或‘同中之异’等,横加理智之判解,那就包管你下地狱如矢之疾”参《一日一禅》第279页。 所以纵使熟吟了古印度圣经四韦陀,到这里也无容置喙。 “牵驴饮江水”系咏九峰无心合道公案。僧问十二时中如何合道,九峰答: “无心合道。”无心合道,犹如牵驴饮江水,鼻吹波浪起。岸上蹄踏水中蹄,水中嘴连岸上嘴,驴饮江,江饮驴,一片天机,无容凑泊。从“驴觑井”到“井觑驴”,犹如从“月在水”到“水在月”。牛头未见四祖时“如月在水”,既见之后“如水在月”《五灯》卷6《晖禅师》。 “水在月”时的“月在水”,较之“月在水”时的“水在月”,能所双亡,圆融互摄,是高华圆美的禅悟境界。 金刚般若的特点是随说随扫,“水月相忘”虽然形象美丽,晶莹玲珑,仍是权且设立的名目而已,因此惠淳禅师批评寒山诗“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说,性月心珠“皎洁无尘,岂中秋之月可比?虚明绝待,非照世之珠可伦”《五灯》卷16《惠淳》。 禅宗对“驴觑井”同样予以扫除:“应物现形,如驴觑井。纵无计较,途辙已成。若论相应,转没交涉。”同上卷16《思慧》 禅宗象征水月相忘、无住生心的,还有“新妇骑驴阿家牵”。僧问首山什么是佛,首山说“新妇骑驴阿家牵”《五灯》卷12《省念》。 新妇骑驴,婆婆却牵着绳子,这在千余年前极为罕见。在一般人眼里它是颠倒的现象,而首山答语中,骑驴的新妇与牵绳的婆婆,都处于无心状态,没有牵与被牵、驴上驴下、尊卑高低的观念,在这无心的状态中,存在着活生生的佛意。这便是“井觑驴”式的禅悟直觉观照,它与“醉”的状态有一定程度的相似。苏轼《饮酒》: “我观人间世,无如醉中真。”《苏轼诗集》卷49人们平时总是戴着面具,以二元分别的眼光来观察世界。醉的时候往往能消泯物我的界限,挣脱理智的羁锁,不假雕饰,一言一行,流自肺腑,表现出难得的真情,这便是无心的禅境,它去除了虚伪做作心,使纯真的本心得以显露。在无心状态中,扬眉瞬目,举足投步,无不禅趣盎然,富于情韵,完全是本色天然不假雕琢的气象。 三、“珠光交映” 华严禅思的根本特征是圆融,它集中体现于“理事无碍”、“事事无碍”、 “十玄无碍”、“六相圆融”等禅悟思维中。表达圆融妙喻的是《华严经》中奇妙的帝释天之网。它取材于印度神话,说天神帝释天宫殿装饰的珠网上,缀联着无数的宝珠,每颗宝珠都映现出其他的珠影,并且映现出其他宝珠内所含摄的无数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辉映着无穷无尽的法界,呈显着博大圆融的绚丽景观。圆融是华严的至境,也是禅的至境。禅宗的圆融境,主要表现为理事圆融、事事圆融两大类。 1.理事圆融 “理事圆融”即“理事无碍”,指“理事无碍观”、“理事无碍法界”所彰显的理事圆融互摄而又各住自位的微妙境。佛教哲学的理事无碍观以《华严经》为代表,有五重关系:一、相遍。宇宙本体的理,遍布一切事相,犹如海水周遍于波浪全体。同时,一一差别事相,亦周遍于宇宙本体之理,犹如小小波浪的起动,也会影响到整个海水。二、相成。无理不成事,无事不成理。由水理而成波事,由波事而成水理。依理成事,依事成理。三、相夺。事是理的表现,事本身是如幻假有,故事应归属于理,万法乃唯一理体,这是由理以夺事;同时,离事亦无理可言,在现象的事之外,别无另外的理,故理也应归于事,这是由事以夺理。四、相即。一切诸法,既然有相遍、相成和相夺的关系,则平等的理体即是差别的事相,差别的事相即是平等的理体,犹如水即是波,波即是水。五、相非。一切诸法,虽有相遍、相成、相夺和相即的关系,但并不改其自体之特质,犹如波是波,水是水,不改其本来面目,而各自有其绝对的存在性。但虽是相非,仍有其相遍相即的关系,此境微妙不可思议。参《禅宗思想渊源》之《〈华严经〉、华严宗与禅宗思想》章。   早在禅宗三祖僧璨的《信心铭》中,“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理事圆融便得到了凝练的表述。玄觉《永嘉集》立“事理不二”门。希迁的《参同契》吸收华严理事无碍思想论述理事关系,认为理与事、事与事的相互关系,无非“回互” 和“不回互”两种。“回互”指理与事相互融通的“相即”关系;“不回互”指理与事不坏自相而保持自身独立性的“相非”关系。云岩昙晟的《宝镜三昧》倡 “明暗交参”之义。沩仰宗禅学以“理事不二”作为中心思想。法眼文益《宗门十规论》也将华严理事关系作为禅门的宗旨。 禅宗诗歌运用大量鲜明可感的艺术形象,表达澄明而透彻的理性思辩。玄觉《证道歌》将《华严经》“譬如净满月,普现一切水”提炼为形象精譬的诗句,成为表达华严与禅之理事圆融境的名言:“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月”喻佛身,“水”喻众生之心,一佛能顺应众生之心而变现出种种形相,如月之映水,水之映月。诗家参禅,也常臻此妙境。如惠洪《次韵见寄》:“譬如千江月,处处能分身。”《全宋诗》卷1328。黄庭坚《次韵十九叔父台源》:“万壑秋声别,千江月体同。”同上卷999。朱松《寄湛师》:“一月分身八万池,道人何处不相随。”同上卷1857。  《传心法要》也深得理事圆融的精髓:“万类之中,个个是佛。譬如一团水银,分散诸处,颗颗皆圆。若不分时,只是一块。此即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万法虽现种种差别相,而其本体则无丝毫之差别。 在禅宗五家七宗中,曹洞宗对理事关系表现出特别关注,曹洞宗的正偏回互、君臣五位等理论,远绍华严,近承《参同契》、《宝镜三昧》,经由诗学的转型,使理事圆融境得到了生动的象征。在曹洞宗的正偏五位等禅法体系中,“正”指本体、平等、绝对、真如等,“偏”指事相、差别、相对、生灭等。正偏回互,组成五种不同的阶位。曹洞宗的核心是理事、正偏的兼带回互,其哲学象征体系的核心也是理事回互。曹洞宗经常用来表示理与事的意象有“本来人”与“流浪汉”、“主人翁”与“客作汉”、“黑面老婆”与“白头翁子”、“富贵宰相” 与“白衣秀才”、“形体”与“影像”、“灵源”与“支派”、“皓月”与“轻烟”、“寒岩”与“薄雾”、“青山”与“白云”、“流水”与“波浪”、“岩谷”与“市廛”、“孤峰顶上”与“十字街头”、“银碗”与“白雪”、“明月” 与“白鹭”、“皂衫”与“白练”、“乌鸡”与“白雪”、“大树”与“毫末”、 “江湖”与“滴水”、“途中”与“屋里”等等。曹洞宗禅诗通过相对的两大意象群的正偏回互,启迪人们扬弃分别意识,将相对的意识逐层脱落,将正偏两大意象群打成一片,从而顿悟真如佛性,抛弃二元、相对、有限、虚幻、无常的世俗意象,进入一元、绝对、无限、真实、永恒的禅悟之境。参拙文《曹洞宗禅诗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1期。   2.事事圆融 华严初祖杜顺立法界观,提出真空观、理事无碍观、周遍含容观等重要命题,其中“周遍含容观”最能体现华严的禅悟特色。“周遍”指遍于一切色非色处, “含容”指包容无外,无一法能超出于虚空界。事事能遍能摄,交参自在,一多无碍,大小相容。澄观大师在法界观的基础上,创立了四法界之说,即事法界、理法界、理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相当于周遍含容观,谓世间万事万物是同一理体的随缘显现,故在本体上相同,相入相即,圆融无碍,重重无尽。 为表示事事无碍法界之相,华严宗设立十玄无碍说。法藏的“新十玄”立同时具足相应、广狭自在无碍、一多相容不同、诸法相即自在、秘密隐显俱成、微细相容安立、因陀罗网境界、托事显法生解、十世隔法异成、主伴圆明具德等十门,从各个角度强调圆融,以证成一切缘起之法相入相即、圆融无碍,指出万物之间的关系,是“相即”不离、不二,相互依存和“相入”在相互独立前提下的相互包含的关系。华严宗人还用六相圆融理论来阐明全体与部分、同一与差异、生成与坏灭的无尽缘起关系,认为万物都具足总别、同异、成坏六种相,无差别与差别、整体与部分自在相即、圆融无碍。以周遍含容观、事事无碍法界、十玄无碍、六相圆融为内核的华严宗现象圆融论,深刻影响了禅宗的事事圆融境。 “事事圆融”的范型之一是小大相即。小大相即的典型象征是海水入毛孔、毛端含国土、芥子纳须弥。除《华严经》之外,《维摩经》、《涅槃经》、《楞严经》也表达了这种体验。经文请参考《禅宗思想渊源》各相应章节。  禅宗发挥此意,谓“三千大千世界,日月星辰,江河淮济,一切含灵,从一毛孔入一毛孔,毛孔不小,世界不大,其中众生不觉不知”《传灯》卷21《至德》。 洪适《芥纳寮》:“地战两蛮触,气吞九云梦。何以纳须弥,是中甚空洞。” 《全宋诗》卷2083苏轼《游中峰杯泉诗》赞赏维摩神通说:“可怜狡狯维摩老,戏取江湖入钵盂。”《苏轼诗集》卷32歆羡聪明狡黠的维摩居士,谈笑风生变戏法似的将偌大的江湖装进了小小的钵盂。苏诗常常抒写此种观念,如《西塞风雨》:“仰看云天真箬笠,旋收江海入蓑衣。”同上卷33  《新酿桂酒》:“收拾小山藏社瓮,招呼明月到芳樽。”同上卷38 《汲江煎茶》:“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同上卷43《月夜与客饮杏花下》:“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同上卷18 其《文登蓬莱阁下石壁千丈》“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两句同上卷31, 被袁觉禅师叹为“禅髓”《五灯》卷19《袁觉》。 惠洪《次韵连鳌亭》云: 昔人醉鱼海,六鳌曾偶得。归来眉目间,津津有矜色。安知华藏界,持取等戏剧。纳之芥子中,不见有迫窄。《全宋诗》卷1331 《列子·汤问》记渤海之东有五山,天帝使巨鳌十五,举首负戴。龙伯国有大人,举足数步而至五山,一钓连六鳌,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钓鳌遂被后世目为壮举。在世人眼中,连钓六鳌可谓雄豪之至,但若以华藏世界的眼光来看,则如同儿戏。在每一朵莲花里都藏有无数的大千世界,区区六鳌,微屑之极。惠洪诗中对小大圆融的描写尤多。《楞严经》卷2:“于一毛端,偏能含受十方国土。”慧洪《和游福严》:“忽于一毫端,集此大千界。” 《全宋诗》卷1333又《妙观庵》:“闲来禅室倚蒲团,幻影浮花入正观。江月松风藏不得,大千俱在一毫端。”同上卷1342《梵网经·心地戒品》:“一叶世界,复有百亿须弥,百亿日月,百亿四天下,百亿南阎浮提,百亿菩萨。”慧洪《次天觉韵》:“百千万亿恒沙佛,正眼观来总是空。纵有毗耶方丈子,为渠权置睫眉中。”同上卷1341《梵网经·心地戒品》: “千花上佛,是吾化身;千百亿释迦,是千释迦化身。”又:“我今卢舍那,方坐莲花台。周匝千花上,复现千释迦。一花百亿国,一国一释迦。各坐菩提树,一时成佛道。如是千百亿,卢舍那本身。”慧洪《次韵空印游山》:“宝塔当须妙语传,要令此地福人天。个中元有全身现,何用分身遍大千。”同上卷1341 禅宗表达空间圆融,有很多精彩的喻象: 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五灯》卷15《散圣》 篱内竹抽篱外笋,涧东花发涧西红。同上卷18《守卓》 渡河用筏寻常事,南山烧炭北山红。重显《风幡竞辩》,《明觉语录》卷6 白云自占东西岭,明月谁分上下池?苏轼《游西菩提寺》,《苏轼诗集》卷12 清风步步随身转,明月谁分上下池。《颂古》卷14高峰妙颂 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 白居易《寄韬光禅师》《全唐诗》卷462。《五灯》卷18《咸静》: “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   事事圆融的范型之二是时空圆融。华严宗旨揭示了时间的长短互摄、空间的广狭互容,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便是时间与空间的互融互摄。时间上没有过现,空间上没有彼此,“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 《新华严经论》卷1, 铸成了华严与禅的时空一如境。 禅悟体验否定了时间的绝对性,这和黑格尔、相对论的看法颇有相通之处。黑格尔指出,“运动的本质是成为空间与时间的直接统一;运动是通过空间而现实存在的时间,或者说,是通过时间才被真正区分的空间。因此,我们认识到空间与时间从属于运动。速度作为运动的量,是与流逝的特定时间成比例的空间”。 黑格尔《自然哲学》第58页,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  相对论也对绝对的时间观提出了质疑。爱因斯坦认为时间不过是事件发生的一种顺序,除了藉此顺序来度量它之外,别无独立之存在,所以时间也是知觉作用产生的一种概念,而不是上帝所规划给人们的不变量。并且在相对论里,时空之分也是相对的,把宇宙当作一个由时间度加上三维空间的四度时空连续区,是整个相对论宇宙观的基础。要客观地了解宇宙,时空二者便不可分开。如这一理论的首创者,德国数学家闵可夫斯基在1908年著名的演讲中所说:“我要在你们面前提出的关于空间和时间的观念,是紥根于实验物理学的土壤,这是它们的力量所在。它们是带根本性的。今后空间和时间本身是注定要消退成影子的,只有两者的统一才能作为独立的实在而保存下来。”《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第139~140页。  一切时间的量度,其实是空间的量度。如秒、分、时、日、星期、月、季、年,都是地球在空间对太阳及其他星球相对位置的量度。在古代中国哲学的思维模式中,时间与空间总是交错混同,彼此不分的。金春峰《“月令” 图式与中国古代思维方式的特点及其对科学、哲学的影响》指出:“在‘月令’ 图式中,时间却是与空间结合的,东方与春季相结合,由木主持;南方与夏季相结合,由火主持;西方与秋相结合,由金主持;北方与冬相结合,由水主持。土兼管中央与四季。”见深圳大学国学研究所主编《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第129页,东方出版社1986年版。明代学者方以智在《物理小识》也曾提出“宇中有宙,宙中有宇”空间与时间不可分割的观点。叶舒宪《中国神话哲学》第18页:“在时空混同的神话宇宙图式中可以找到中国哲学最高智慧的源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   随着相对论的普及,时空是一个意识结构的观念已为愈来愈多的人所接受。池田大作在和汤因比讨论这一问题时说:“我认为时间、空间是人造的概念,是人的生命活动在其活动中设立的框子。如果没有这种生命活动,那就不可能有时间和空间。因此,认为时间和空间是绝对的存在,并要生命本身纳入这个框子,这种规定本身可能是本末倒置的一种想法”,“所谓时间,我们通过宇宙生命的活动和变化,才能感觉到。从我们的体验来说,时间的运动也是根据我们生命的状态,有种种不同的变化。高兴的时候,时间飞快地过去;痛苦的时候,就会感到过得十分缓慢。”池田大作《展望二十一世纪》第323页,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版。  瞬间即永恒的体验,是建立在对时间现境化充分体证上的。“佛法认为‘大我’就是宇宙生命本身。佛法生命观的终极,就是我们个人的生命在其深处和宇宙生命成为一体。换句话说,人的生命可以说就是宇宙生命的个体化、个性化了的东西”。同上书第398页。   禅者对时空的认识是“因物故有时,离物何有时”:时间因事物的存在、变迁而引起,离开某物的存在来想像时间是不合于真相的。唯有时空一体时,一切法的真相才能显现出来。道元禅师说:“诸时即具如是青黄赤白。”《正法眼藏·空华》并非先有时间,然后在这时间内出现了什么。比如说秋天,并不是说秋天来了,然后才有桐叶翻飞、槿花带露,而是桐叶翻飞、槿花带露实质上就是秋天。离开叶落、蛩吟、草衰、风凉这些事实,就不存在“秋天”。离开这个大千世界的纷纭万象,就不存在“时间”。“时无别体,依华以立。一念该摄,十世融通。所以如见花开,知是芳春;茂盛结果,知是朱夏。凋落为秋,收藏为冬,皆因于物知四时也。”《宗镜录》卷28生只是生,死只是死,春只是春,夏只是夏,皆各住其位,没有丝毫变易的可能。时间在任何时刻都完全现前,这就导向了时间的空间化、现境化。禅宗通过对时间现境化的充分体证,将 “小我”融入“大我”,融入宇宙生命,个人生命在其深处和宇宙生命融为一体,于是,一朝风月涵摄了万古长空,电光石火包容着亘古永恒。如此,对时间的焦虑遂得以克服: “寿山年多少?”“与虚空齐年。”“虚空年多少?”“与寿山齐年。” 《传灯》卷11《师解》 “和尚年多少?”“始见去年九月九,如今又见秋叶黄。”同上卷12《全怤》 “和尚年多少?”“秋来黄叶落,春到便开花。”同上卷20《匡化》 “那一人年多少?”“千岁老儿颜似玉,万年童子鬓如丝。”《五灯》卷14《守昌》 “和尚年多少?”“春风了又秋风。”《古尊宿》卷36《大同》 “嘉州大像今日寿年多少?”“千岁老儿颜似玉,万年童子发如丝。” 《续古》卷2《投子青》 “和尚在此山来多少时也?”“只见四山青又黄。”《传灯》卷7《法常》 “和尚住此山多少时?”“春秋不涉。”同上卷8《龙山》 “如何是高峰独宿底人?”“夜半日头明,午时打三更。”《祖堂集》卷20《后鲁祖》 “如何是禅?”“今年旱去年!”《传灯》卷22《志端》 青山是我身,流水为我命。养之以四时,萧然自条正。《古尊宿》卷30清远《物我无差》 令人焦虑的时间之流被截断、停止或超越了,时间被空间化,对时间的恐惧最终消融于自然、消落于空间的纯粹经验世界中。人因此成为本体论意义上的 “在”或“有”,主体因此成为“无意志”、“无痛苦”、“无时间的主体” 叔本华。 对时间现境化的体证,形成了禅宗时空互摄的特殊体验。寒山子《欲识生死譬》前文具引指出,生之与死,如冰之与水。全冰是水,全水是冰。全生是死,全死是生。在这里,既有时间的互摄,又有空间的互摄。正是基于这样的生命观,禅宗在表达生命“向何处去”时,便充满了生机圆趣。禅宗对时空圆融的典型象征是:“潜岳峰高长积翠,舒江明月色光辉”,“长江无间断,聚沫任风飘”,“子今欲识吾归处,东南西北柳成丝”,“沤生沤灭还归水,师去师来是本常”,“珍重清溪溪畔水,汝归沧海我归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微小与博大,黯淡与光明,浮沤与江水,短暂与永恒,个体与族类,自然与人生,都圆融互摄,织成了珠光交映重重无尽的华严帝网。傅大士偈云: “须弥芥子父,芥子须弥爷。山海坦然平,敲冰将煮茶。”《善慧录》卷3  既有空间小大的互摄,又有时间长短的互摄。在华严珠网的光华中,时间与时间千古与瞬间、空间与空间沧海与高山都融汇成一体,万古长空凝成一朝风月,一朝风月尽摄万古长空。 圆融的极致,是搅长河为酥酪、变大地作黄金的绝对平等境界:“佛与众生为一,烦恼与菩提为一,心与境为一,明与暗为一,是与非为一,乃至千差万别,悉皆为一。”《圆悟录》卷13而绝对的平等,也就是绝对的差别。李翱偈:“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传灯》卷14《惟俨》云住于云位,水住于水位。云天际逍遥,水瓶中自在。同时,云即水,水即云。不论置身何等情形,都要充分把握现境,这就是见山只是山式的禅悟直观,是归家稳坐、回归于生命本真的体验:“古人问道复何言,水在瓶中云在天。故国要归归便得,离亭云月渡头船。”《颂古》卷17白杨顺颂 事事圆融的范型之三是直觉意象。“本来面目”的根本精神是超越性。充分汲取华严珠网、维摩不二、圆觉了义等大乘佛学精髓的禅悟直觉观照,将在世俗之眼中对峙、矛盾的意象组合到一起,形成了不可思议的禅定直觉意象: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善慧录》卷3 怀州牛吃禾,益州马腹胀。天下觅医人,炙猪左膊上。杜顺《法身颂》,禅籍多有征引,参《补禅林僧宝传·南岳怀志》,《林间录》卷下,《慈明录》,《黄龙四家录·晦堂心》,《大慧录》卷2、卷15,《虚堂录》卷8,《古尊宿》卷27《清远》、卷44《克文》,《续古》卷4《佛心才》、《松源岳》,卷6《东山空》、《别峰云》,《碧岩录》第96则等。   阴阳不到闲田地,结子开花朵朵新。《颂古》卷3正堂辩颂 阴阳不到处,百草尽抽芽。《宏智广录》卷4 虚空问万象,万象答虚空。谁人亲得闻,木叉传角童。《传灯》卷10《景岑》 木童能抚掌,石女解煎茶。《颂古》卷4延庆忠颂 野马走时鞭辔断,石人拊掌笑呵呵。《五灯》卷6《有缘》 青山常运步,白日不移轮。《祖堂集》卷9《元安》 青山常运步,石女夜生儿。《五灯》卷14《道楷》 虚空驾铁船,岳顶浪滔天。《传灯》卷17《神党》 泥牛耕巨海,须弥驾铁船。《古尊宿》卷28《清远》 大洋海里泛铁船,须弥顶上翻鲸浪。《五灯》卷16《子鸿》 山上有鲤鱼,水底有蓬尘。《传灯》卷4《道钦》 井底生红尘,高峰起白浪。石女夜生儿,龟毛寸寸长。《五灯》卷15《晓聪》引寒山诗 路逢死蛇莫打杀,无底篮子盛将归。《传灯》卷20《佛日》 千圣共传无底钵,时人皆唱太平歌。《五灯》卷14《慧彻》 不萌草解藏香象,无底篮能着活蛇。《从容录》第80则 若人解接无根树,海里能挑水底灯。《古尊宿》卷23《归省》 琉璃田地无根草,信手拈来属老卢。《续古》卷5《遁庵演》 等闲摘个郑州梨,放手元是青州枣。《五灯》卷14《通理》 《人天眼目》卷6还收录了《十无颂》,分别吟咏“无影树”、“无孔锤”、 “无孔笛”、“无缝塔”、“无底篮”、“无须锁”、“无星秤”、“无底钵”、 “无弦琴”、“无底船”等。凡此,皆大大丰富了禅宗哲学喻象。将看起来矛盾、对峙的意象,组合到一起,构成了对逻辑思维的强大挑战。要充分加以体证,就必须跃出逻辑的囚室,因为它所表达的乃是般若的直观。逻辑经验不是纯粹的经验,因为它经由了二分法筛子的过滤。当我们看见一座桥而称它为桥时,以为这个认识是最后的,但是事实上只有当它被概念化之后,这个认识才有可能。禅宗认为,真正的“桥”是存在于“桥”的概念之前的。当概念干预现量后,桥只有依赖于非桥才得以成为桥。可见,般若是先于概念化作用之前的。般若智观将矛盾、对峙、枯寂的世俗意象,转化为圆融、和谐、活泼的直觉意象,这是超越了对立、消解了焦虑、脱落了粘着的澄明之境。它是一元论的直觉观照,如果用二元相对的眼光来看,则如蚊子叮铁牛,永远也不可能透过。将二元相对的意识剿绝,悬崖撒手,大死一番,绝后再苏,则一切都是自性的活泼妙用了。 四、“饥餐困眠” “饥餐困眠”是禅宗身心脱落之精神面貌的传神写照,它的实质即“平常心是道”。 1.饥餐困眠 《四十二章经》:“饭千亿三世诸佛,不如饭一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人。” 可见佛教对无修无证之人的推崇。本净《无修无作》偈:“见道方修道,不见复何修。道性如虚空,虚空何所修。遍观修道者,拨火觅浮沤。”又有偈曰:“道体本无修,不修自合道。若起修道心,此人不会道。弃却一真性,却入闹浩浩。忽逢修道人,第一莫向道。”《五灯》卷2《本净》一旦起了修道之心,就将“道”作为“修”的对象,将无为法当作有为法,这样修成的道仍然容易隳坏。南宗禅为扫除学人向外寻求的意念,主张修行与生活一体化,反对外向式修道。慧海说自己修道不外乎“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一般的人却“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同上卷3《慧海》, 因此两者截然不同。饥餐困眠,是禅宗随缘任运、率性适意精神面貌的形象表述。“着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同上《道一》禅宗对随缘任运的境界尤为推崇。九顶惠泉甚至以“饥来吃饭句、寒即向火句、困来打眠句”作为“九顶三句”,与“云门三句”相提并论:“若以佛法而论,则九顶望云门,直立下风;若以世谛而论,则云门望九顶,直立下风。”同上卷8《惠泉》  守端则以“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风吹”作为他的 “四弘誓愿”同上卷19《守端》。 临济指出:“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眠”, 禅者“随缘消旧业,任运着衣裳,要行即行,要坐即坐,无一念心希求佛果”,“求心歇处即无事”,“无事是贵人,但莫造作”《古尊宿》卷4《义玄》。 “贵人”是精神上富足的人,也就是佛,临济不喜欢拘束于佛的概念,因而在大多数情况下称之为人。佛一旦离开人、离开饥食困眠即不存在。在这个意义上,“雪寒向火,日暖隈阳”即是佛法大意《五灯》卷14《广德义》, 离开饥餐困眠而追求禅道,不异南辕北辙。但饥餐困眠并不是把道庸俗化,而是使日常生活呈现出高情远韵,在吃饭穿衣只是吃饭穿衣的同时,终日吃饭未尝咬着一粒米,终日穿衣未曾挂着一缕丝。“有一人,论劫在途中不离家舍;有一人,离家舍不在途中。”《临济录》  “家舍”是平等的世界,领悟的世界,是“本来面目”。“途中”是不平等的世界,现象的世界。禅宗讲求转身一路,从圣境转身而出,展开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中,不为红尘所染,这就是“土面灰头不染尘,华街柳巷乐天真”《颂古》卷3足庵鉴颂的存在而超越的心境。金刚般若随说随扫,超越而不可有超越之心,了悟而不可有了悟之念,故禅宗又说:“明明无悟法,悟法却迷人。长舒两脚睡,无伪亦无真。”《五灯》卷5《善会》彻悟之人,连悟的观念都不存在。“若要了心,无心可了。无了之心,是名真了。”同上卷9《慧寂》只要有一个悟的观念,就着了相。饥食困眠、随缘适性,在日常生活中有高情远韵便是悟,但如有了悟的观念而沾沾自喜,就将悟当作了某种客体,自己已置身于悟之外了。叶秀山《诗·史·思》第272页:“萨特说,当你 ‘意识’到‘什么’时,已经蕴含了这样一个前提:‘意识’不是那个‘什么’,即主体与客体已经分立。这里,萨特进一步发挥了胡塞尔意向性和超越性的思想,提出‘意识’有一个根本的特点是:意识是其非是,非是其是,这个意思是说: ‘意识’‘不是’它说的那个‘什么’,它说的那个‘什么’‘不是’‘意识’。 ‘意识’本身是一个矛盾。”   2.平常心是道 宝志《大乘赞》:“大道只在目前,要且目前难睹。欲识大道真体,不离声色语言。”《大慧录》卷1引真理存在于声色语言、日常生活之中。善慧诗云:“夜夜抱佛眠,朝朝还共起。起坐镇相随,语默同居止。纤毫不相离,如身影相似。欲识佛去处,只这语声是。”《善慧录》卷3宗教行为,从发心、修行、证悟到涅槃,构成一个无限的圆圈,其中每一点既是开端也是终点。大道既然在声色语言之中,求道之人就不可回避声色语言,与世隔绝,而要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真理的搏动,由此生发了禅宗日用是道的感悟。马祖提出“平常心是道”,在禅林引起了很大反响。“平常心”即本来的心、自然的心,也就是不受任何私欲障蔽的心。后来赵州接机,也阐发此旨。学人问赵州如何修行,赵州说:“洗钵去。”《传灯》卷10《从谂》禅的体验离不开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如吃饭、洗钵中都感悟到真实才是修行: 鹤立松梢月,鱼行水底天。风光都占断,不费一文钱。《颂古》卷19息庵观颂 只将乍入来申请,一到丛林志便高。吃粥了也洗钵去,宗师不用更忉忉。 同上横川珙颂 鹤立松梢,鱼行水底,清鹤游鱼占尽了月色云影佳绝风光,然而,这也只是吃饭洗钵纯乎天然的“占断”,不费一钱就能得到。很多参学者乍入丛林,便心高气傲,要成佛作祖。赵州指出,只要放下贪求之心,吃粥洗钵,就可以在纯乎天运的行为中感受到人生的无限风光。庞蕴偈:“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偕。头头非取舍,处处勿张乖。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般柴。” 《传灯》卷9《庞蕴》大道不可以有心求,不可以无心得。不着意追求,而自能见道,故曰“偶偕”。要作到这一步功夫,必须在日用中以无住心行无住行,于相而离相,于念而离念,无作无求,无取无舍。“朱”之与“紫”,都是识心计度的差别名相。自性本心,纤尘不立,如天外云山,一片青翠。运水时运水,搬柴时搬柴,就是莫大的“神通妙用”。禅道正是通过这种平易亲切的形式体现出来。崇信禅师说自己跟随道悟禅师多时,却未曾听到过他指示心要。道悟说你递茶来,我接;你端饭来,我吃;你行礼时,我点头,何处不在指示心要?崇信听了,顿时开悟《传灯》卷14《崇信》。 在禅宗看来,佛法正体现在日用中,是“吃茶吃饭随时过,看水看山实畅情”同上卷22《文钦》 式的“平常心合道”。无门慧开将“平常心是道”解释为: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无门关》第19则 “闲事”指妨碍平常心的事,亦即耗费心智的事。心灵的明镜若蒙上了“闲事”的尘垢,则映现出来的万事万物就会失去其本来面目。陆游《解闷》云: “君能洗尽世间念,何处楼台无月明?”只要抛开世俗的名利欲望,则无论在哪里,楼台上的月色都清丽明亮,此时,饥餐困眠便有了占断风光的意义,“了取平常心是道,饥来吃饭困来眠”《圆悟录》卷6, “要眠即眠,要坐即坐”, “热即取凉,寒即向火”《五灯》卷4《景岑》。 基于这种体悟,禅宗对离开日用的玄妙予以批评。赵州主张随缘任运,将禅道落实于日常生活,化为亲切平易的人生境界,而否认离开生活去求“玄中玄”《传灯》卷10《从谂》。 当学人问什么是“玄中玄”、“玄妙之说”时,禅师以“玄杀你”《圆悟录》卷2、 “莫道我解佛法”同上卷14《道悟》当头痛击,指出离开日用别求玄妙,则与禅道相远。 随缘任运、饥餐困眠是对离开日用另觅大道的矫正,但如果简单地把“着衣吃饭”等同于禅,又会将“平常心是道”庸俗化。对此,明本在《中峰广录》中提出了批评: 赵州问南泉:“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道。”此话流布丛林,古今之下鲜有不堕于意识者,尽谓穿衣吃饭、动静语默,一一天真。离此天真之外,拟涉思虑,早是不平常了也。古人道个“平常心是道”,两手分付,只贵一切平常,佛法世法,彼自无疮,勿伤之也。乃张拙秀才谓“随顺世缘无罣碍,涅槃生死等空花”是平常心;庞居士谓“日用事无别,惟吾自偶偕”是平常心;三祖谓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是平常心;马大师谓“见色便见心,无色心不现”是平常心;又古德谓翠竹真如、黄花般若是平常心。但是古人说到日用本来具足、不离见闻觉知处,皆配之为平常心。若然,则总不出个意识抟量。……或谓即今对物遇境,不起一念,是平常心;或谓虽举念动情,而不住诸相,是平常心;或谓有无不隔,闻见混融,是平常心;或谓寒则添衣,热则摇扇,是平常心;或谓繁兴大用,举必全真,细言粗语,皆第一义,是平常心;或谓古人痛棒热喝,擎杈举棍,是平常心;乃至种种思想,种种凑泊,要与个平常心相似,无异掩耳盗铃,自取欺诳。但是玄言圣量,妙理真诠,总不与平常心相应,况是迷惑贪妄,颠倒情识,而能远契平常心者乎?当知平常心不属知不属解,乃至不属一切和会领略,拟涉知涉解,则晏有平常之量乎?……永嘉道:“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与此平常心差近。且孰为绝学,孰为无为,殆不容舌也。 明本的批评,主要是反对用意识知解来抟量平常心,反对将平常心庸俗化,提出了平常心超越知解、绝学无为是平常心的主张。从理论深度上说,并没有超出南泉答赵州所说平常心不可趋向,“拟向即乖”、“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五灯》卷4《从谂》的主张。但是在丛林广泛地将“平常心”作庸俗浅易化理解的背景下,提出这一问题,自有其意义。住于平常心,即非平常心,“要会平常心是道,平常不住道方玄”《颂古》卷18本觉一颂, 南泉用“平常心是道”扫除玄妙是道;学人葛藤缠绕,堕于“平常”,明本便用金刚般若扫除这种知性化的“平常”。可见“平常心是道”固然是禅悟境界,但这“平常心”到底怎么个“平常”,则是从古到今很多人都难以参透的一大话头。          结语 通过对禅宗哲学的公案颂古象征、诗学话语象征的考察,可以明确这样的认识:禅宗以重现“本来面目”为终极关怀。超越性是“本来面目”的根本特征。对“本来面目”超越性的揭示,形成了禅宗哲学的本心论。禅宗认为,由于二元相对意识的生起,导致了“本来面目”的失落,对本心失落状态的描述和对失落缘由的反省,形成了禅宗哲学的迷失论。禅宗运用“不二法门”,将一切对立予以超越,形成了禅宗哲学的开悟论。重现“本来面目”即是明心见性,顿悟成佛。对开悟之际禅者生命体验、精神境界的揭示,形成了禅宗哲学的境界论。除本书所重点分析的公案颂古象征、诗学话语象征之外,禅宗哲学还有另一种象征,这就是大乘经典的象征。其中大乘经典象征和诗学话语象征所使用的喻象,在禅宗哲学象征中更具有典型性。这里以诗学话语象征为中心,联系作为诗学话语象征灵感之源的大乘经典象征,对禅宗哲学象征意象作一归纳: 禅宗哲学本心论的典型象征有: 1.“本来面目” “本来面目”,“本地风光”,“本分田地”,“一片田地”,“一物”, “本来人”,“本来姓”,“本来身”,“本来事”,“本分事”,“无缝塔”。 2.“无位真人” “无位真人”,“主人公”,“主人翁”,“观察使”,“使君”,“不动尊”,“不病者”。 3.“这个”“那个” “这个”,“那个”,“伊”,“此身”,“有一人”,“什么”,“那边”。 4.“父母未生时” “父母未生时”,“混沌未分时”,“黑豆未生芽时”,“最初一句”, “第一句”,“洪钟未击时”,“古帆未挂时”,“一沤未发时”,“明暗未分时”,“日月未生前”,“空劫以前”,“空王以前”,“空王那畔”,“朕兆未萌前”,“威音那畔”。 5.“心月”“心镜” “心月”,“心珠”,“心镜”,“古镜”,“火把”,“一段光明”, “一道神光”,“净裸裸”,“赤洒洒”,“圆陀陀”,“露裸裸”,“孤迥迥”, “峭巍巍”,“清寥寥”,“白滴滴”,“明历历”,“衣珠”,“髻珠”, “贫女宝藏”,“力士额珠”。 6.“桃源春水” “桃源”,“还乡”,“还源”。 7.“寸丝不挂” “寸丝不挂”,“一丝不挂”,“一物不将来”,“放下着”,“素面相呈”。 禅宗哲学迷失论的典型象征有: 1.“迷头认影” “翳目见空华”,“动目摇湛水”,“定眼回转火”,“云驶月运,舟行岸移”,“迷人易处”,“作茧自缚”,“客尘烦恼”,“浮云遮月”,“树木枯朽”,“执砾为金”,“春池拾砾”,“认砾为珠”,“六尘缘影”,“迷头认影”,“骑驴觅驴”,“骑牛觅牛”,“认驴鞍桥为阿爷下颔”,“认贼为子”, “认奴作郎”,“渴鹿乘阳焰”,“水中捞月”,“贪月失珠”,“捏目生花”。 2.“舍父逃走” “如大价宝,垢衣所缠”,“客尘”,“舍父逃走”,“穷子”,“客作汉”, “反认他乡作故乡”,“万里望乡关”,“白云万里”。 3.“抛却家宝” “抛却家宝”,“弃珠乞食”,“迷失额珠”,“丙丁童子来求火”,“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含元殿里觅长安”,“溪畔披沙徒自困,家中有宝速须还”。 禅宗哲学开悟论的典型象征有: 1.“磨镜调心” “磨镜”,“调狂象”,“调心猿”,“防六贼”,“龟藏六”。 2.“十牛图颂” “寻牛”,“见迹”,“见牛”,“得牛”,“牧牛”,“骑牛归家”, “忘牛存人”,“人牛俱忘”,“返本还源”,“入廛垂手”。 3.“我法二空” “四大皆非五蕴空”,“身如芭蕉复如梦”,“浮沤”,“梦幻光影”, “音声谷响”,“阳焰泡沫”,“画图彩色”,“闪电”,“浮云”,“水月”, “芦苇”,“芭蕉”,“瀑水”,“乾闼婆城”,“临死之囚”,“熟果”, “段肉”,“箧蛇”。 4.“截断两头” “一刀两断”,“截断两头”,“坐断十方”,“红炉片雪”,“红炉焰里冰”,“顶门一锥”,“顶上一锥”,“蓦头锥”,“脑后一锤”,“痛下针锥”, “脚跟下一锥”,“钳锤”,“本分草料”,“本分手脚”,“铁橛子”,“无孔笛”,“银山铁壁”,“蚊子上铁牛”,“鸦啄铁牛”,“金刚圈”,“栗棘蓬”,“针紥不入”,“石上栽花”。 禅宗哲学开悟论之不二法门的典型象征有: “不敬功德天,不忘黑暗女”,“不思善,不思恶”。 1.“彼此不二” “如我按指,海印发光”,“弦指和合成琴声”,“水石相激作泉响”, “张公吃酒李公醉”,“东胜身洲走马,南瞻部洲着扑”,“东胜身洲射箭,西瞿耶尼中垛”,“嘉州大像吃黄连,陕府铁牛满口苦”,“嘉州大像吃盐多,陕府铁牛添得渴”,“东京城里说话,西京城里应诺”,“南山起云,北山下雨”, “新罗国里坐朝,大唐国里打鼓”。 2.“净秽不二” 1垢净不二:“屎里蛆儿,头出头没”,“虾蟆曲蟮”,“浓滴滴地”, “厕坑头筹子”,“满眼是灰尘”,“酱瓮里蛆儿”,“村歌社舞那伽定,疥狗泥猪清净身”。 2毁誉不二:“八风吹不动”,“刀割香涂”,“怨亲平等”。 3.“生死不二” 1生死全机现:“冰水不相伤”,“生如着衫,死如脱裤”,“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子今欲识吾归处,东南西北柳成丝”,“日面佛,月面佛”,“云散水流天地静,篱间黄菊正争春”,“雨散云收后,崔嵬数十峰”, “月上青山玉一团”,“青山元不动,浮云任去来”,“云开空自阔,叶落即归根”,“渔歌惊起沙洲鹭,飞入芦花不见踪”。 2烦恼即菩提:“火中生莲花”,“安禅未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 4.“指月不二” 1见月忘指:“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入海算沙”, “说食不饱”,“蝇钻窗纸”,“韩卢逐块”,“猎狗寻踪”,“守株待兔”, “刻舟求剑”,“戽水求鱼”,“呆郎自守”,“沙里求油”。 2语默不二:“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斧”,“释迦掩室”,“净名杜口”,“须菩提无说”,“释梵绝听”,“通一线道”,“私通车马”,“锁口之言”,“无句之句”,“截舌之句”,“哑人解唱木人歌”,“无弦琴韵流沙界”,“聋人也唱胡笳调”,“胡笳不犯宫商曲,玉笛横时劫外吹”,“木鸡啼子夜,刍狗吠天明”,“海底泥牛吼,云中木马嘶”,“石牛长吼真空外,木马嘶时月隐山”,“宫商角徵非关妙,石人拊掌笑呵呵”。 5.“色空不二” 1真空妙有:“古冢不为家”,“枯木里龙吟”,“髑髅里眼睛”, “大死大活”,“石女夜生儿”,“露柱怀胎”,“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莫向白云深处坐,切忌寒灰煨杀人”,“莫守寒岩异草青,坐却白云宗不妙”。 2圣凡一如:“桃源咫尺无寻处,一棹渔蓑寂寞归”,“雨前不见花间叶,雨后浑无叶底花”,“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荆棘林中下脚易,夜明帘外转身难”,“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3悲智双运:“灰头土面即在万仞峰头”,“万仞峰头即是灰头土面”, “十字街头,解开布袋”,“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禅宗哲学境界论的典型象征有: 1.“触目菩提” 1一切现成:“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除粪”,“世尊有密语,迦叶不覆藏”,“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溪声广长舌,山色清净身”,“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 “吾无隐乎尔”,“鹤胫自长,凫胫自短。松直棘曲,鹄白乌玄”,“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春来草自青”,“但得雪消去,自然春到来”,“五九尽日又逢春”,“冬到寒食一百五”,“日出东方月落西”。 2本来现成:“明星见处月三更,个个眉毛眼上横”,“师姑元是女人作”,“八两元来是半斤”,“两个五百文,依前是一贯”,“六六三十六”, “九九八十一”。 3人佛一如:“君看马带红缨绂,只是去年曾秀才”,“有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机关并是闲家具,玄妙浑成破草鞋”,“猛虎不顾几上肉,洪炉岂铸囊中锥”,“俊鹞搏天飞,不打篱边鹘”,“蓦然跳出洪波里,攫浪挐云宇宙低”,“天外风清哮吼时,为君吸尽西江水”。 2.“水月相忘” 1无我之境:“无脚手人打锣”,“无手脚人行拳”,“无舌人唱歌”, “无足人解行”,“罔象无心得明珠”。 2水月相忘:“应物现形如水中月”,“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终日说事不挂唇齿”,“终日吃饭不触粒米”,“终日穿衣不挂寸丝”,“驴觑井,井觑驴”,“人担米,米担人”,“人摘茶,茶摘人”,“人吃饭,饭吃人”,“盘走明珠珠走盘”,“银碗里盛雪”,“冰壶含宝月”,“新妇骑驴阿家牵”。 3.“珠光交映” 1理事圆融:“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千江月体同”, “一月分身八万池”,“本来人”与“流浪汉”,“主人翁”与“客作汉”, “黑面老婆”与“白头翁子”,“富贵宰相”与“白衣秀才”,“形体”与“影像”,“灵源”与“支派”,“皓月”与“轻烟”,“寒岩”与“薄雾”,“青山”与“白云”,“流水”与“波浪”,“岩谷”与“市廛”,“孤峰顶上”与 “十字街头”,“银碗”与“白雪”,“明月”与“白鹭”,“皂衫”与“白练”, “乌鸡”与“白雪”,“大树”与“毫末”,“江湖”与“滴水”,“途中”与 “屋里”。 2事事圆融 a.小大相即:“葶苈纳须弥”,“世界入毛孔”,“世界入微尘”,“海水入毛孔”,“毛端含国土”,“芥子纳须弥”,“仰看云天真箬笠,旋收江海入蓑衣”,“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 “十方刹海毫端具”,“大千俱在一毫端”,“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篱内竹抽篱外笋,涧东花发涧西红”,“白云自占东西岭,明月谁分上下池”,“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 b.时空圆融:“无量劫一念,一念无量劫”,“万年一念,一念万年”,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菱角尖尖尖似锥,荷叶团团团似镜”,“始见去年九月九,如今又见秋叶黄”,“秋来黄叶落,春到便开花”,“千岁老儿颜似玉,万年童子鬓如丝”,“只见四山青又黄”,“夜半日头明,午时打三更”, “今年旱去年”,“须弥芥子父,芥子须弥爷”。 c.直觉意象:“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怀州牛吃禾,益州马腹胀。天下觅医人,炙猪左膊上”,“阴阳不到闲田地,结子开花朵朵新”,“木童能抚掌,石女解煎茶”,“青山常运步,白日不移轮”, “青山常运步,石女夜生儿”,“虚空驾铁船,岳顶浪滔天”,“泥牛耕巨海,须弥驾铁船”,“井底生红尘,高峰起白浪。石女夜生儿,龟毛寸寸长”,“路逢死蛇莫打杀,无底篮子盛将归”,“等闲摘个郑州梨,放手元是青州枣”。 4.“饥餐困眠” 1饥餐困眠:“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风吹”, “无事是贵人”,“在途中不离家舍”,“离家舍不在途中”,“土面灰头不染尘”,“长舒两脚睡,无伪亦无真”。 2平常心是道:“洗钵去”,“神通并妙用,运水及般柴”,“吃茶吃饭随时过,看水看山实畅情”,“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热即取凉,寒即向火”。 综上所叙,禅宗哲学象征,构成了庞大繁富的话语体系,这个话语体系有以下几个特征: 一禅宗哲学象征意象,以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为基石,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严密、庞大、繁富的象征话语体系。喻象新颖独特,运思奇变叵测,异彩纷呈,禅意盎然。它是禅宗哲学的精华,表征着深邃睿智、澄明高远、玲珑剔透的诗禅感悟。 二禅宗哲学象征意象,在宏观的思想体系背景下,形成了相对独立的子意象群。虽然为了探讨的方便,本书将禅宗哲学象征的各种意象置于相应的层面,但实则每一意象都涵蕴着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的四重结构。如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只是山的审美感悟意象群;失牛、寻牛、骑牛归家的牧牛调心意象群;百鸟不衔花、百鸟衔花、百鸟不衔花的超越凡圣意象群;家中有宝、弃宝外出、归家得宝的回归本心意象群;明镜本明、妄念遮覆、磨镜使明的磨镜渐修意象群;居乡、离乡、归乡的归家稳坐意象群。 三禅宗哲学象征以本来面目为,以明心见性为终点,终点即,本源即终极。在禅悟观照中,禅宗哲学象征的四个层面同时具足相应,每一层面都涵摄着其他层面,每一意象群既独立自足,又与其他意象群交互错综,彼此之间,如华严帝网,珠珠相含,影影相摄,使得禅宗哲学象征意象呈现出多义性、活泼性、开放性。禅宗哲学象征表达了从更高层面上对人类精神纯真本源的复归。 四禅宗哲学的重要思想渊源是般若空观。禅宗哲学象征意象,在建构的同时,又不断地解构,通过悬隔、消解、“加括号”的方法,旋立旋破,随说随扫,它的根本精神在于超越:超越烦恼,超越菩提,超越超越……提升复提升,超越再超越,直趣精神的本源。而在本源之处,是没有意象,没有象征,更没有体系存在之余地的。 五禅宗哲学象征意象中的相当部分,是汲取大乘经典的精华而来,如 “如来藏”、“佛性”、“真如”、“涅槃”之于本心论,“客尘烦恼”、“弃珠乞食”、“迷头认影”之于迷失论,“不二法门”诸意象之于开悟论,“六相圆融”、“十玄无碍”诸意象之于境界论。禅宗哲学象征意象有着深厚的大乘佛教思想渊源。《楞伽经》、《起信论》、《心经》、《金刚经》、《维摩经》、《楞严经》、《华严经》、《法华经》、《圆觉经》、《涅槃经》等大乘佛教经典,是禅宗哲学象征意象的灵性之源。 六禅宗哲学象征意象,在汲取大乘经典精华的基础上,还形成了自身的特色。尤其是禅宗哲学象征所新创的意象,超越了逻辑知性的范畴,是本色当行的禅定直觉意象。它们表征着禅宗深邃透彻、澄明高远的生命体验,显示了禅僧丰厚的古典诗学修养,和驾驭语言的高超能力和娴熟技巧,大大丰富了禅宗哲学、古典诗学宝库。          后记 1996年6月~1999年6月,在陕西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读博士学位期间,在霍松林先生的指导下,我完成了学位论文《禅诗研究》。2000年6月,我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博士后流动站工作,在方立天先生的指导下,继续研究佛学与诗学。进站时,我提交了《博士后研究计划》,其中谈到进一步充实提高《禅诗研究》,出版相关研究专著,主要包括《禅宗思想渊源》、《禅宗哲学象征》、《禅宗诗歌境界》三部。半年时光匆匆而逝,我日日在闭关中度过。现在,拙稿终于呈献在读者诸君的面前,我也得以暂时舒一口气,静对摇窗新绿了。 霍松林先生和方立天先生,分别是文学界、哲学界德高望重、有学术影响的学者。亲炙两位先生的法席,我时时感受到哲学与文学、禅韵与诗情的交汇圆融,理性的深邃与悟性的通脱鼓荡着我,成为我学术探索的灵感之源。 与霍先生的缘分,我在1999年初出版的《佛缘丛书·序》中曾有叙及: 1984年,我以弱冠之年从先生治中国古典文学。那年一起入学的有十位同学,毕业时松林师泼墨挥毫,题赠绝句,有“十全十美古犹稀,万里前程各奋蹄”之句。当年受学之人,如今都在各自的领域扬鞭奋蹄,有的成为科研教学的骨干,有的成为其他领域的佼佼者。回顾我自己走过的路,亦颇感欣慰:多年来我一直默默耕耘砚田,寂寞溪头点勘春,自得其乐。1987年硕士毕业时,奉先生雅嘱,我曾尽一年之力,完成《万首唐人绝句校注集评》中200万字的撰写任务;前些年又与先生有了新缘分,合著了《苏轼黄庭坚诗词评注》。在对古典文学与禅学的研究中,我发现,要理解中国文化,就不能不了解禅宗。唐宋以后卓有建树的中国文人,都深受禅的濡染,并将之化为性情,形诸作品。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必须上好禅学这一课!因此,我决心再上层楼,对禅与文学作更加透邃的体验、感悟与研究。读博三年,对我的禅学研究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并以博士论文《禅诗研究》初结硕果。 十余年前,在陕西师大读硕士期间,几乎用所有的时间苦读《杜诗详注》等古典诗学名著。毕业前后,在霍先生的指导下,夜以继日地进行《万首唐人绝句》的校注、集评工作。经过艰苦的磨炼,为我此后的学术探索打下了比较紥实的基础。 这里,再谈谈在本书写作过程中,方立天先生的有关论著给我的有益启迪。这种启迪主要有两个方面。 一是治学思路。近几十年来,罕有用现代哲学论题和术语来介绍佛学基本理论。因此,方先生于1986年出版了《佛教哲学》,运用现代哲学语言,如实地勾勒出佛教哲学的传统体系。此书从实际出发,力求适应现代人的需要,以现代语言解说佛教术语,对佛教思想进行现代化阐释。在书中,方先生运用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方法,依据佛教哲学的发展轨迹,依其固有的逻辑,阐释其思想内涵。这种治学思路,为笔者撰写本书提供了宝贵的借鉴。本书一方面尽可能地遵循禅宗哲学固有的话语来描述,一方面又尽可能地适量运用现代哲学论题和术语来描述。 二是治学精神。方先生精进勤奋,在北大学习期间,一有空就到文史楼阅览室读书,至今仍有到图书馆看书的习惯。他在谈到治学方法时说:“我研究的具体方法和步骤是,尽可能地‘竭泽而渔’,即搜集研究对象的全部著作和有关传记等原始资料,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尽可能无一遗漏地反复阅读史料。……以便形成对研究对象的独自看法。在此基础上,再参考阅读他人的研究成果,细心比较,取其长,补己短;略他人之所详,详他人之所略,撰写论文。”尽可能详尽地占有资料,尽可能独立地进行思考,是方先生治学的基本原则。这种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对我的熏染很大。本书所进行的研究分析,也是“尽可能地‘竭泽而渔’”,在充分占有资料、反复阅读资料的基础上形成观点。 对禅宗哲学象征的探讨还仅仅是起步,要走的路还很长。限于水平,书中一定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恳请读者诸君不吝赐教。 作者谨识 1999年6月初稿于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 2001年3月改定于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博士后流动站